作者:云卷袖
陆先生既然来了洛阳,忍冬必然也到了,清荷笑着低下头,将那枚玉荷妥善收了起来。
比起清荷的轻松,裴九却是一脸凝重,冷厉的凝视着跪在堂下众人。
原来,不知何处走漏了消息,他将迟容囚禁在宫中的消息在儒生中迅速扩散发酵,几位重量级清流联合上折子,要求给个说法,不少儒生也聚集在了皇宫门口,颇有骨气的大喊大叫,声称不见迟容活人便不会离去。
迟容完全继承了其父的衣钵,甚至青出于蓝,早已是天下儒生之首,加上走南闯北这些年,更是门生无数,故交新友一大堆,大家一听裴皇抓走了迟容立刻暴跳如雷,不少人更是大无畏的挺身而出。
我们还没说你裴九皇位来的不正,你反而先把手伸到我们这来了。
跪在堂下的几人都是战战兢兢,深怕一个不小心,脑袋就搬了家。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一人壮着胆子抬起头,试图解释道:“皇上,依臣看这是迟容做的局,他来洛阳,大概是抱着以死相拼的打算。”
裴九双手交叉撑着头,想了想这话的可能性,五味杂陈的点评道:“这么不要命,确实像他的作风。”
“皇上,这迟容既然绝不会配合咱们,那么留着也是无用,不如就放他出去,好换一个太平”,有一人鼓起勇气建议道。
“放他出去?”裴九斜睨那人一眼,冷声道:“当着全天下的儒生面前认怂,他们以后只会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众人一听皇帝的态度,又是退堂鼓大作,接二连三的低下头,规规矩矩的跪好,如履薄冰的等着指示。
“去,把迟容绑来,再去把皇后娘娘请来,配不配和,可不是他说了算”,裴九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往日里眉梢嘴角的笑意,全都被岁月洗劫一空,只留下不变的五官独自深邃,也算他穿越风雨,唯一没变的存在。
清荷一听裴九着急喊她去前朝议事的明华殿,就隐隐的觉得有些不祥,待她看到殿中五花大绑,几近哀毁骨立的迟容,还是愣在了原地。
迟容听见此起彼伏给清荷请安的声音,用尽全力抬起头,搜寻定格到那一个窈窕的身影,她容貌依旧,光彩夺目,她眼神未变,清冷善良。不过,自己却沦为阶下囚,衣衫不整,朝不保夕。
迟容很勉强的笑了笑,打趣道:“没想到这么多年咱们再见面,我却连把脸都没来得及洗。”
一边说着,一边贪婪且小心翼翼的看着清荷,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对着心爱的姑娘,眼神里饱含着倾慕和眷恋。但只有清荷看得出,那是在和自己告别,一心赴死前的哀鸣。不由自主的便落了泪,虽然此生无缘相伴,但还是希望他过得好,而不是以这样一种潦倒的方式永远离开。
裴九本来冷眼旁观,一言不发,见到清荷落泪,他茫然且酸楚,终于万般感慨化作气急败坏,猛的一拍桌子,怒道:“别在这打情骂俏!清荷,迟容的小命就攥在你手里,你只要答应嫁给我,我立马放他走。”
嫁给裴九,清荷便违背了和忍冬的誓言,还有自己的心,这是她不想也不愿的,但若不答应,清荷毫不怀疑裴九会毫不留情,立刻处死迟容,无辜之人为自己枉死,她又怎么忍心。
迟容见清荷似乎陷入了沉思,心里只当自己在清荷心中还有分量,他强打着精神道:“清荷,你走近些,让我看看你。”
清荷忍着悲痛,走到迟容身边,哽咽道:“这些年你好吗?可有像孔夫子那样,周游列国,收门生三千?”
迟容不去回答,而是死死的盯住清荷,清荷干脆席地而坐,想要握住迟容那双饱尽沧桑的手。迟容却触电似的往后挣扎,道:“别,清荷!我不知道多久没沐浴过了!”
清荷对着殿内侍女:“打盆水来,再取一条帕子。”
侍女小心的瞅了眼裴九,见裴九没有反对,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那,便赶紧麻溜的送了东西过来。
清荷用水沾着帕子给迟容仔细的擦着脸,心中的主意也渐渐打定,她要救迟容。
做好决定,清荷的脆弱一扫而关,取而代之的只有坚定。
迟容似是察觉出了清荷的变化,趁着清荷给他擦脸的空当,耳语道:“清荷,别做傻事,我这次来就没想活着出去。不妨告诉你,我在来之前就开始绝食了,被抓进洛幽苑后,每天的饭菜我都偷偷倒了,估计再有几日我就撑不下去了,裴九千防万防防着我自杀,万万没想到我这么早就做好了准备。”
清荷拿着帕子的手一震,迟容赶紧道:“你听我说,待我死了,不仅裴九再没能威胁你的人,天下儒生也会认定是裴九害死了我,他这皇位绝对坐不稳,到时候忍冬取而代之会容易太多,我相信忍冬会永远爱你照顾你,做他的垫脚石我心甘情愿。清荷,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你成全我好不好?”
清荷死死的咬住嘴唇,不然自己哭出声,擦脸的力道却慢慢大了起来,迟容脸上已经有了数道血印子。
迟容好似感觉不到痛,依旧道:“清荷,你救不了我,迟容根本不可能会放过我。我最后求你听我一次话,别嫁给裴九。还有,这一生你许给了忍冬,我原本想咱们来生或可相守,可如今我要早早去投胎了,下一世一定会长你许多岁数,让你嫁给老头子我可于心不忍。不如,下辈子你投作我的女儿吧?我会好好照顾你,守着你,给你世上最好的一切,清荷,你说好不好?”
清荷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为迟容暴风哭泣的一章...
解释 文中惊鸿二字拆开为马三水,是用了惊的繁体字,即”驚“
第 85 章
裴九一挥手,殿里的人瞬间走了个干净,随即他脚步沉重的走到清荷身边,宛如搭在满弓上的一支锋利箭矢,带着足以致命的力量隐而不发。
只见他弯下腰,玩味似的凝视着迟容,冷声道:“清荷,我始终不明白,迟容这小白脸什么地方好?值得你几次三番的为他悲伤欲绝?”
清荷不想理他,自顾自的擦干眼泪,收敛心神,扶着迟容的肩膀,诀别似的缓缓道:“你做的决定,我好像从未反对过。这次也是,三郎,你的心思我懂了。”
迟容眨眨眼,想在苍白的脸上描摹一个笑容送给清荷,亦如年幼时的初见,年少时的情定。
然而,那边清荷早已松开手,她站起身仰起头,倨傲的看着裴九:“裴皇抓来无辜之人,只为成全自己的私愿?小女再无能,也不想和如此卑劣之人皆为夫妻!”
裴九闻言倏忽目眦欲裂,他气急败坏的扬起手,带起一阵冷冽的掌风,可到了清荷颊边,又生生顿住,慢慢的垂了下去,在身侧紧紧握成拳,然后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殿内,霎时间空荡荡,黑漆漆。
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推门进来,给清荷问了个安,便准备拖着奄奄一息的迟容回洛幽苑。
就在此刻,迟容酝酿了半响的笑容终于成形,只是此情此景下的笑容显得凄凉而怪异。
这一面,便是最后一面了吧。
迟容想对清荷说的话还有很多很多,千言万语汇到嘴边,只剩一句:“清荷,珍重。”
我这一生太短,未竟之愿太多,能与你相识相爱,此生也算尝过幸福的滋味。
清荷,我们来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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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道理来说,皇上的寝宫应是洛阳皇宫中最尊贵的场所之一,毕竟这里住着支撑整个王朝运转的一号人物,只有皇帝陛下吃好睡好,才有精力去处理全国民生。可裴九的寝宫却谈不上尊贵,甚至不怎么明亮,唯有冰冷压抑才能在这座宫殿里存活下来。
裴九紧紧攥着一根鞭子,怒不可遏的进了寝宫旁的一间偏殿,哐当一声,偏殿木门被恶狠狠的摔上,木门摇摇欲坠几下,差一点儿就身形不保。
守在门口的内侍,胆战心惊的想:每次皇上在未来的皇后娘娘那受了罪,倒霉的都是这姓袁的姑娘。此番看皇上的怒气,袁姑娘怕是凶多吉少咯。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又聋又哑又瞎的袁姑娘,成了血淋淋的一具尸体,而皇上则在一旁,用力擦着溅到脸上、手上的鲜血,表情说不出的嫌恶。
内侍偷摸摸的叹口气,望着袁月华的尸体,百思不得其解,这姑娘和皇上到底有什么恩怨。
裴九扔了擦血的帕子,望着门外缓缓升起的月亮,不知想起了什么,心情好转了不少,僵直的嘴角也和缓了,转头吩咐道:“去把皇后娘娘请来,就说朕要同她赏月。”
没过多久,前去报信的内侍便垂头丧气的折返,紧张道:“贵人说她身子不舒服,见不得风,就不陪皇上赏赏赏、赏月了。”内侍害怕的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裴九知道清荷身体不舒服乃是推诿,脸色一沉,怒道:“是吗?那朕可要亲自去看看了!”
谁料步子还没出大门,就被急匆匆赶来钟一海打断了。
“皇上,皇上,顾忍冬亲率凉州大军压境了!”钟一海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
裴九知道他抓来清荷就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故而听到消息,并不意外,淡淡吩咐把周大人和李大人传来,便转身带着钟一海去了书房。
“皇上,顾忍冬这些年定益州,平并州、幽州,又是前朝正牌皇室,实力不容小觑,如今他矛头直指我洛阳,咱们务必小心应对。”钟一海直言道。
周棋定一听,立马来了精神,按照三水先生的指示,毫不留情的攻击道:“钟大人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不成咱们皇上还怕了顾忍冬那小儿不成?”
李自闲一向拥护裴九,肠子又直,当下就不管不顾的围护道:“顾忍冬只有跟在咱皇上后面叫哥哥的份,怎么就不容小觑了?”
钟一海见周棋定和李自闲好似一唱一和,怒道:“二位多为朝廷考虑考虑罢,别为了讨皇上开心,就什么都可以不管!”
周棋定哼道:“皇上是我唯一效忠的主子,我不让他开心,我让谁开心?哼,钟大人就不同了,皇上春秋正茂,你却忙着找下家,所以,自然不会管皇上是怎么想的,我说的对也不对?”
钟一海不懂察言观色,完全没注意到一言不发的裴九,此刻已杀气腾腾,还执拗道:“周大人这是何意?早听说你曾在皇上面前参过我一本,指责我想为皇上选妃,怎么?皇室开枝散叶也有错?”
这句话一出口,周棋定心中暗笑数声,因为他知道,钟一海必死无疑。
“哦?当时周爱卿说这话时,只有几名内侍在场,钟爱卿又是从何得知的?”裴九凉凉的开了口,杀气直冲冲的喷薄而出。
“我,我”,钟一海这下百口莫辩,怎么开口都不是。
钟一海能知晓这对话,摆明了是在皇上身边安插了眼线,朝廷重臣居然妄想观察天子的一举一动,这怎么能不让裴九疑心大作?加上他还要广选自家亲戚入宫为妃,这不就是要掌握皇上,甚至掌握未来的继承人?
裴九不给钟一海搜肠刮肚想借口的机会,直截了当道:“钟大人在朕身上可真是费了不少功夫,这么劳心劳力,想必应该是累了,不如早点告老还乡,休养生息?”
钟一海跪在堂下,挣扎道:“皇上,臣纵然有不对的地方,可,可他周棋定又是什么好人!”
“我说钟大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怎么临了临了还要拉上垫背的?我对皇上的忠诚那是日月可鉴,天地可证!”周棋定连忙辩解道,赌咒发誓,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裴九看。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所谓忠诚其实不堪一击,至高无上的诱惑,抗拒起来实在太难,况且神通如三水先生,都断言他有帝王之相,皇帝宝座怎么就不能换他来坐?
裴九懒得理二人斗嘴,在他看来,周棋定就算才能不及钟一海,但到底是条听话的狗,于是他吩咐道:“李自闲率五万大军,即日出洛阳,迎战凉州军,务必将其拒之门外。钟一海褫夺一切官职,着有司查办!周爱卿你盯着点,要把朕身边的宵小都给翻出来!”
周棋定抱着圣旨,和钟一海终于谢幕的消息,喜滋滋的回了府。
一回府,他就迫不及待的命人请了三水先生过来叙话。
“先生神机妙算,钟一海那老东西这次是玩完了!”钟一海兴奋道。
三水先生从容不迫的点点头,似是早有预料,云淡风轻的开了口:“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少顷,三水先生又真心实意的替李自闲打算道:“大人不妨一鼓作气,真正成为第一人。”
周棋定眼中精光一闪,虚心问道:“先生,我该怎么做?”
三水先生高深莫测的对着周棋定一阵耳语,听的周大人频频点头,眉开眼笑。
翌日,李自闲的大军浩浩荡荡的出了城,那边凉州军得到消息似乎投鼠忌器,居然在洛阳城以北六十里的地方驻扎下来,一连数日都不再前进。
这好像一把出鞘之剑,忽然间在裴九头顶悬住,虽然心里还是日夜警惕,但毕竟放了盾牌来挡,总归放松些,心思便又放在了清荷身上。
这一日,他思来想去,颇觉黔驴技穷,便找来周棋定商量,后者瞅准时机,进言道:“皇上,听闻皇后娘娘生长在洛阳,洛阳还有老宅一处,若稍加收拾,再允许娘娘故地重游一番,想必娘娘必会感念皇上恩泽。”
裴九眼神一亮,又在心内琢磨片刻,赞许道:“周爱卿这法子值得一试,不如就交给爱卿来做?朕就等着和皇后同游顾宅了。”
周棋定见皇上的家务事他也能插上一脚了,自觉地位再次突飞猛进,可心里虽然乐开了花,面上却露出为难的神情,壮着胆子开口道:“皇上,臣斗胆,臣认为皇后娘娘独行比较合适。娘娘最近心绪不佳,若皇上能让娘娘独自散散心,在熟悉的老宅里松弛一天,想必对娘娘的心情大有好处”
周棋定这么说,当然不是胆大妄为到敢把裴九不放在眼里的地步,而是三水先生说了,若皇上在场,他和皇后娘娘永远别想搭上线,如果能有个单独觐见皇后娘娘的机会,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一定能得娘娘青眼。
裴九思虑一番,觉得周棋定所说有道理。清荷之所以心绪不佳,和他脱不了干系,若再跟去顾宅,估计清荷那天非但放松不了,还有可能会气个半死,这么一来,煞费苦心的安排岂不是全化作泡影?
如此一想,那么自己消失一天倒也无妨。
裴九:“就按照爱卿说的办,侍卫也化明为暗,少给她些压力罢。”
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再有两三章就完结啦~
这几天写到迟容将死,再回想起他刚亮相的那几章,无比感慨他的一生。
同时,也感慨这本书就要结束了,故事即将尘埃落定,人物的最终命运也要一一揭晓,心里说不上啥滋味,啧。
第 86 章
顾宅这些年来,裴九一直小心维护着,是以亭台楼阁依旧,曲水流觞未绝,与从前相比,只是少了穿梭其中的顾家人而已。
周棋定将这事交给三水先生全权负责,自认高枕无忧,只等着坐享其成。三水先生确实也颇为敬业,早请示晚汇报,兢兢业业,将未来皇后娘娘归宁之游安排的妥妥帖帖。
说是归宁确有几分牵强,一则清荷并未出嫁,只是裴九那边一厢情愿,吩咐上下给清荷改了称呼,唤为朗朗上口的皇后娘娘;二则清荷在世上唯二的亲人一在边关,一在深宫,都不在顾宅居住。顾宅空荡,顾家凋敝,此番回去,无非故地重游。
清荷听周棋定一提回顾宅,就知道大概是陆照影的手笔,于是爽快的答应下来,顺便带了新曲一道。
这日,他们二人衣着朴素,未佩珠宝,加上侍卫们也由明转暗,走在街头好似寻常大户人家出来游玩的姐弟,全然和皇宫脱了干系。
洛阳虽然这几年没了战乱,但民生恢复的却不怎么尽如人意。路边饥肠辘辘的乞丐,似乎连伸手讨钱的力气都没了,眼神空洞的望着天,干等着黑白无常前来索命;街面上的商铺,开门的寥寥无几,即便开了门,也没什么客人上门,只有小二有气无力的打理着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