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遥舟无据
容璟看了四喜一眼,看得四喜毛毛的,像是要吃人一样:“你真是活腻了。”
陛下最讨厌旁人劝他,过去了,在他心里,这事一辈子也过不去,四喜知道,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尤其是瞧见英明神武的陛下露出那般伤情的模样。
那是俗人才有的烦恼,可陛下是上天之子,怎会为情所困呢?
“罢了。你从早上开始就支支吾吾的,可是有什么事要说?”容璟看着雨,看它们如线一般从天上落下。
四喜挠了挠后脑勺,倒是有些踌躇,主要是这事吧,他不知当说不当说。
思虑一番过后......
“是清河崔家......”果然,陛下一听这几个字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立马扭头看他,只不过大约是为了维护他天子的威严,陛下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扭了回去。
“哦,他们怎么了?”
“崔家大公子差人送了一件礼物来,还说陛下一定会喜欢的。就在御园的凉亭中,崔公子说他过不来,就不亲自送了。”四喜更小心翼翼了。
要说这崔家大公子也是个能人,数日之前辞官而去一点余地也不留把陛下气得扫了手边所有的案牍,还发了狠话叫他一辈子别进宫。
这会子又巴巴上赶着来送礼物了?
这心比他四喜都大。
果不其然,容璟冷笑了一声:“这种大话他也敢放口?”
“那咱们就去瞧瞧!”说着就要走。
“愣着干嘛,摆驾啊!”四喜慌忙招呼,于是打伞的打伞,抬轿辇的抬轿辇,十来个小太监排成两列整整齐齐地跟在容璟身后,四喜打着伞追着容璟撵。
容璟步履大,小太监们个子矮步子小,又冒着雨,淋得满身满脖颈的,脸上全都花猫一样。
不过因为容璟的任性,他也好瞧不到哪去,到了御园的凉亭附近,容璟对他们道:“你们就别跟来了,朕自己取瞧瞧,这回崔演若送放了大话,朕正好治他的罪!”
“哎哟,陛下,您这样可怎么得了哟!”
眼看着容璟进了凉亭,还不许他们跟进,雨势又大,容璟平白挨了一浇,发全湿了,龙袍贴在身上,瞧着就是要着凉的样子,风吹得还凉飕飕的,四喜真真是要焦躁得语无伦次了。
“姜公公,莫跺脚了,咱们呐,这回是铁定要挨罚了!”
嘿,这是哪个小兔崽子说的大实话,真是气得他心头火冒三丈高,陛下说沉稳也沉稳,孩子气起来却也是谁都没辙!
御园的海棠花都开了,红艳艳的一片。
容璟喜欢淋雨,这是他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其实也不是没人知道。
崔兰音。
“崔演真是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因着兰音,他对崔家已是诸多忍让,崔演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他的底线。
换做旁人,该死千百回。
可谁叫他是兰音的哥哥,还同兰音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崔演没同你说过,宫内女子不得着青衣么?”他咄咄逼人,言语冷厉,似乎下一秒就要高呼人来将面前这个女子丢出宫外,亦或是,杀了了事。
这是禁宫中常有的传闻,曾有宫女勾引新帝,新帝不为所动,杖毙之。
他一步步地,走上前去,越走近,便越有一种发自骨髓的熟悉感,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经年不问的故土中苏醒了一般,那样痒痒的。
即将破土而出。
她有一把细瘦的骨头,碰一碰就要折断似的,鸦青色披帛半搭在她莹润的肌肤上,触手隔着纱都一片温软,直叫人苏了三魂七魄。
脖颈倒是纤长,叫人忍不住要去掐一掐。
容璟也是这么做的。
“好脖颈,不知谁来了结它。”容璟有着许许多多的怪癖,而日常压制着的,心底的暴戾便是容璟自认为最怪的一个怪癖。
“朕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你,还有崔演。”
只隔着一步,半步,终是见着了——她。
兰音也见着了他。
明黄色冠冕,十二冕旒垂下,发湿了一半,滴滴答答地贴在襟前,只是掩不住那幅深邃的眉眼。
而她的姿容,却是更胜从前了。
容璟觉得这该是一场梦。
不然为何兰音会在此处。
“兰音,下雨了。”他伸手去接凉亭外的雨丝,仍同梦里一般,没有任何温度,甚至落在他手上没有任何分量,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她不说话。
似乎更印证了这只是他容璟的一个梦。
于是他大胆起来,手落在她脸上——她没有拒绝,只是眼角似有泪意翻涌,兰音闭上眼时,一滴热泪自她眼角滑落,落在容璟手心。
滚烫的,立时便凉了。
她胸脯起起伏伏,似在忍受着什么,同过去无数个梦境一般。
“陛下喜欢我么?”她说话了,嗓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容璟只觉得晕晕乎乎的,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口,可又怕太过直白吓到兰音。
于是酝酿一番后才佯装克制般道:“喜欢。”
“那从今往后,兰音便是你的了。”兰音是你的,絮絮却永远是薛辞的,这世间上真正的崔兰音已经死了,死在不知名的,某一天。
她唇角挂着笑意,离他很近,可容璟却觉得兰音离他无穷远。
一般这个时候,梦就该醒了。
可今日还未。
四喜并一众小太监们仍在淋着雨,不知是谁连打了三个喷嚏。
“快给我收声,若是让陛下听见,仔细你的狗命!”在宫里当差就是这样的,主子一句话便能让你一时上天,一时入地,可偏偏容璟又是个最阴晴不定的主,因此这班小太监一向畏君如虎。
“怎么陛下还不甩袖出来啊。”
若按着往日,陛下见了送来的女子,一向是二话不说便要甩袖子走人,可今日怎么回事?
四喜瞪大了眼睛,撑着身子往前探,只不过面前有海棠花遮掩着,什么也瞧不真切,只不过他这般看着看着便发觉那凉亭里的女子越发眼熟。
脑海里思虑万千,搜索枯肠地把他认识的女子全都想了个遍,四喜才终于咂摸出点东西来,指着青衣女子疑问着:“崔兰音?”
而后是:“崔兰音!”声音猛得高了起来。
“竟然真是崔兰音!?”一定是崔兰音,若是旁人,陛下绝无可能耽搁那么久!
第8章 甘泉
雨停了,偏偏在一行人正正好到了廊檐下时,突兀的停了。
琉璃瓦上淌下一滴水珠“咣当”砸在四喜鼻子上,他瞪了瞪眼睛,胡乱抹去,眼尾扫了扫大殿,门已阖上了,还是他颇为贴心的给阖上的。
“可惜了东西。”不知怎的就觑见先前被他自个儿踢到角落里的食盒,从始至终陛下的目光便只追随在一个人的身上,无论生死,旁的人,便是再巧妙的心思,也终不过是错付。
絮絮未淋到雨,反倒是容璟,浑身淋了个透潮,衣裳上还淌着水,滴滴答答地往木板上滴,走过来时,站过的地方便留下好大一块水渍。
他手里攥着干净披风,眼瞧着就要往絮絮身上搭。
絮絮捏着衣袖,指头抠着掌心,正不晓得怎么办时,殿外忽有人高声询问。
“陛下,热汤已备好,可要请姑娘前去沐浴?”宫里的人头一回见絮絮,瞧得出陛下是极喜欢她的,可到底没个正式封号,既不能等同普通宫女,也无法称其为主子,只好先叫着姑娘了。
陛下难得还有这样殷勤的时候。众人不由感叹道。
絮絮低着头,睫毛微眨了下,就这样,容璟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中,然后只是稍顿了下,便极其自然地将手里的衣裳披在絮絮肩上。
因为替她披衣裳,容璟靠得极近,那股子冷冽的气味一刹那间扑来,生猛异常,配着他修长的手指,缓慢地,在絮絮襟前打了一个结。
像是在虔诚地摆弄着什么,总之没有他那样系结的。
她的手指扣得越发厉害了,微微的,伴着些颤抖。
“为何怕朕?”容璟捏着她的下巴,指尖稍稍用力,迫使絮絮抬起头来。
容璟的脸就在眼前,那双利目聚拢过来,鼻息间的热气混着他身上的冷冽香气悉数倾在絮絮面上。
他眼里蕴了怒火,神色却是异常平静。
数年未见,宁王威势愈重。那是爹爹第二次见容璟时说的话,彼时就已现端倪,可絮絮太蠢,竟一直未能察觉,还一直当他是当年那个冷言冷语但不失温柔的大哥哥。
果然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容璟。
“陛下富有四海,天下臣民皆为陛下所有,兰音不过是一罪妇,父兄既将兰音献上,兰音自然也得有作礼物的自觉,岂敢害怕。”
多年未见,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
可是容璟不欢喜她称自己为“罪妇”,甚至是厌恶。
厌恶她曾作了人妇,又恨薛辞夺了他的兰音,更厌恶如今这个,以强权诱惑逼迫兰音的自己,哪怕这一切皆出乎他的意料。
可他终究可耻的动了心。他想要留住兰音,永远的,永永远远的,将兰音留在这禁宫中,陪他看日出月落。
无论她是否愿意。
“崔兰音。”他加重了声音。
容璟并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帝王,这一点四喜便深有体会,可是自打进了这内宫里,便少有敢忤逆他意思的人,哪怕尊贵如皇后,也不得不看他脸色行事。
可是兰音不会,因为她是崔兰音,不是容璟宫中的任何一个女子
容璟扣住她的肩膀,企图去抱一抱她,可絮絮却仿佛受了刺激似的,先是挣扎着想要逃离,然而容璟下了力气,她根本挣脱不开,后来便索性放弃了。
“兰音,你终是回到朕的身边来了。”
那是一段长久的空白,没有兰音的空白,整个世界似是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再不会为一朵花的盛开而高兴,亦不再会因为失去什么而伤心。
他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可现在,他的兰音回来了。
“方才淋了雨,别着了凉,四喜,你带崔姑娘去甘泉宫泡一泡。”容璟前半句是对着絮絮说的,后半句却是对着外头说的。
四喜的耳朵一向尖得很,尤其是对待容璟的吩咐时。
甘泉宫原是一处人工温泉,因陛下喜欢泡汤池,而每年去行宫中费时费力又费物,是以陛下特命能工巧匠在宫中修了一处温泉出来,地方不如行宫的温泉宽广,可整个宫中,能泡那汤池的,不过陛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