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遥舟无据
换言之,这是陛下的私人汤池。
普天之下,唯有崔兰音,得此殊荣。
“崔姑娘这边请。”四喜一壁引路一壁偷眼去瞧那位陛下心心念念的崔家大小姐。
的确是生得极美的,可后宫之中生得美的娘娘也有的是,可却不曾见着陛下为哪个娘娘这般折腰过。
“姑娘福气真好,能得了陛下的青眼。”照四喜来看崔兰音的确是好福气的,遇见这么以为情深的帝王,身居九五仍念着昔日爱慕的姑娘。
絮絮冷冷道:“公公不必拍我的马屁,等陛下哪日厌弃了我,只怕你们躲都来不及,慎言。”
四喜惊得一头冷汗,赔笑道:“姑娘才该慎言,您的好福气哪那么容易断了,依奴才看,您呐,是云上的人,这辈子也下不来。”
这么兜兜转转,可算是将絮絮的话给圆了过去。
这宫里的人哪儿都好,说话也好,做事也好,可就是一点,太过圆滑,没有一点真心。
四喜是容璟御前的红人,非容璟不得使唤,平日里那架子也是端得挺大的,鲜少能被什么人差使,可今日,却带了一个美貌女子去了陛下专用的甘泉宫。
这其中的门道似是不言而喻。
宫里的消息传得快,絮絮人还没到甘泉宫,消息便已传遍了六宫。
“姜公公,这是?”守门的老姑姑长居深宫,打从□□那时候熬出来的,早就修成了人精,一瞧见陛下近前的大红人姜公公领着一个女子前来,这心思立马便活泛起来了。
四喜冲她笑道:“这是崔家大小姐,来宫里做客,不巧淋了雨,正要去泡泡去了寒气呢。”
且不论是哪家的小姐,四喜这话里的信息含糊,可却也好解读。
凡是女眷进宫必得皇后恩准,再者女眷进宫无非是探望妃嫔,且大多是有宫中妃嫔邀请而来,可四喜方才只说了在宫中做客,却并未说是哪家娘娘邀请来的,可见这话有猫腻。
且最最最重要的是,甘泉宫一处,非陛下首肯不得进出。
这女子,看来是大有来历。
絮絮讨厌这样的目光,更厌恶这样被人摆布的自己,可身在其中却是半点不由人。
幼时读《奇货可居》,总觉得吕相好心机,异人好运气,可现如今再想起来,却是觉得,奇货可居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絮絮自认为自己便是故事里的异人,在这样的情境下。
甘泉宫不算奢华,大殿之中挂了两三层厚厚的纱,后面是一口汤池,四四方方的,四个角都有龙形头雕,机括就在一边,只要稍稍扳动,那龙头口中便会放下水来。
宫人们鱼贯而入,两个撒花瓣,两个一边一个将纱幔放下。
卢姑姑一摆手,便又有一个宫女,垂着头,过来便要解絮絮的腰带,倒把絮絮吓了一跳,紧张地扣着腰带,一脸戒备地看着那宫女。
“奴婢是伺候姑娘沐浴的侍女,姑娘只管放松便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皇宫便是这天底下最大的朱门。
絮絮不过泡个澡,竟连衣裳都有人代劳来脱,这些宫女们瞧她的眼神,尽管藏了克制,可目光里的打量、新奇终究是怎样也藏不住的。
好似她是个稀罕的物件。
絮絮是最不喜欢这样的目光的,因此道:“姑姑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不惯人这样伺候,还请姑姑将这些小姑娘们撤出去,我也好清净些。”
宫女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前些日子才拨到甘泉宫来给卢姑姑□□,且絮絮又是做娘的人了,心态自然要比旁人要老些,是以便把那些宫女唤作小姑娘。
可其实她自个儿也不过双十左右。
卢姑姑人精似的,也瞧得出这位主儿面上的不高兴,可一时碍于规矩,颇为难地抬头看了看絮絮,支吾道:“这......崔姑娘,这不合规矩呀。”
四喜咳了一声,细声细气道:“崔姑娘既说使得,那便是使得,这规矩是人造的,自也可叫人废了去。”言下之意便很清楚明白了。
一切需以这位崔姑娘为先。
这是陛下的命令。
不过好在这位崔姑娘并不是什么难缠不讲理的主子,见四喜同卢姑姑争执不下,卢姑姑又一脸为难的样子,便出言道:“既是宫里的规矩,便按规矩来吧。”
小宫女像是头一回伺候人般,颇为难为情,替絮絮解衣时略显局促。
絮絮看着她,不由想起自己年少时,一时起了感慨,便主动问她:“你几岁了,怎么流落到宫里的?”
“流落”一词,真是荒谬极了,禁宫是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可饶是这样的地方,在崔姑娘的口中也不过是个“流落”。
若是叫后宫的女人们听见,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于是四喜赶忙道:“姑娘慎言呐!”边说还边瞅了一眼卢姑姑,后者也是低垂着头,似是什么也没听见。
四喜抹了抹冷汗,心道,这一路上他连心惊了两回,提了两回子的慎言,可这位崔姑娘却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当真是令人着急。
小宫女一惯迟钝憨厚,可这次的气氛到了这种地步,卢姑姑大气不出只顾垂着头,四喜狂抹额上冷汗,小宫女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一下子便跪在地上:“是奴婢笨拙,唐突了崔姑娘,还请姑娘宽恕奴婢。”
倒把絮絮整得一头雾水。
第9章 封妃
徽州盛产宣纸,而徽州李家多年制宣,堪称一绝。
容璟从前为王时便喜欢练字养性,如今成了帝王也没忘了这个习惯。
御用的宣纸是李氏在最好的宣纸上洒了金箔,特制而成,因是皇室特供,坊间并无产出。
墨渍晕在纸上,与金箔相得益彰,他缓缓勾勒出一个字形,下笔用了十足的心意,笔落之时,纸上留下一个兰字。
兰,兰音,崔兰音。
在所有字里,容璟最喜欢兰字。
“若封兰音为兰贵妃,她会不会很高兴。”似是自问自答,旁边的内侍也只当木头人一般,静静立着。
檐上落下一两滴水渍。
远远传来:“兰宝林求见。”
原本已写成的字被突然落下的笔尖点了一下,顿时所有气韵全无,只剩下多余。
容璟蹙眉问:“谁敢以兰为封号?”
普天之下,能给妃嫔赐封号的除了皇帝便只有陛下,甚至是若非皇有令帝就连皇后也无权过问,可陛下的生母早逝,前朝太后早搬去了行宫颐养天年,根本不会过问这等事。
因此——小太监对着地砖眨了眨眼睛,容璟只感觉到异样的尴尬。
除了他,自无人再敢赐下这样的封号了。
还是两月前,那个叫芷欢的宫人自荐枕席,因她那张脸与兰音极像,容璟一时鬼迷心窍竟幸了那宫人,事后还赐了“兰”字。
可彼时的他又怎能料想到如今的窘境,而那个叫芷欢的宫女竟真的成了鸠占鹊巢的鸠。容璟以为,他心里的鹊该是早就死了,亦或是至死也不愿再见他。
“她怎么来了?”容璟皱着眉,不耐烦地看着面前的字。
通传的太监忖度着陛下心情约是不好,因此也没敢多替那位大方的兰宝林进言,只道:“兰宝林说是有事要与陛下说,可究竟是什么事,她说只有陛下能听。”
这一招是后宫妇人惯常用的技俩,容璟烦得不能再烦,只落下几个字:“去将她打发了。”
自那一夜后,容璟醉酒时曾去过她宫中几回,可大约赝品就是赝品,只有酒醉不识人时容璟才能容得下她像兰音一般的脸,可每每一清醒过来,便是随之而来的厌恶。
一个贪恋荣华富贵,一个贪恋那张脸,说起来没有一个目的单纯,可谁能想到,兰音竟回来了,那么这个兰宝林或许会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裂缝。
承欢殿外
陛下喜欢在承欢殿中逗留,这是阖宫上下都知晓的事,可陛下行踪不定,无人能准确把握,从前曾出了后宫与陛下近侍勾结,泄露陛下行踪的丑事,是以陛下对御前用人严苛的很,那些个小公公们年岁不大,却是一个赛一个的狡猾,吃请谢礼照收不误,可事却不一定帮你做。
芷欢原不过是小小的宫女,两月前得了陛下宠幸,一跃成为宝林,自是羡煞旁人的。
况且陛下膝下子嗣单薄,又不爱女色,唯有酒醉时常来她宫中,虽说次数也不勤,甚至可说是少,但比照后宫其他姐妹,这样的宠幸,就连皇后也不曾有过。
而今......芷欢勾了勾头发,又摸了摸小腹处,瞧着面前那位笑得不见眼的小公公:“陛下既在忙着,那妾就不打扰了,还请小公公转告陛下让陛下万万要保重龙体,如此便是妾妃们的福分了。”
据闻芷欢出身江南,这软软糯糯的声调带了些吴语腔调,听得人酥了一半,难怪陛下那日受不了诱惑,竟在承欢殿直接便幸了这位,且在第二日便加封了宝林。
这可是宫女里头的头一份。
打发走了兰宝林,当差的小公公到内殿里回话,一进门便瞧见陛下颇为头疼的模样,地上摔了十来个纸团,伺候的小贾公公撅着屁股趴在案下,捡着陛下扔的纸团。
都是上好的宣,加之金箔,货真价实的价值千金。
小公公看的心惊肉跳,一边回道:“兰宝林已回去了,走时嘱咐奴才们万万照顾好陛下龙体。”
容璟只“嗯”了一声,连眼皮子也未抬。
小太监便知道陛下这是并不在意的意思了。
“阿嚏!”可偏偏陛下这时候打了个喷嚏,没得叫人吓了一跳,小贾公公慌忙道:“啊呀陛下定是方才淋雨冻着了,您只紧着崔姑娘了却忘了自个儿的身子。”
这后半句话一出来便得了容璟的一记警告。
兰音不是他们能议论的。
“胆敢议论贵妃,你可知何罪?”容璟眼尾一扫,没得叫人胆寒三分。
可方才的一句话里便定了崔姑娘的位份,这位姑娘身份未明,未经择妃之程序,也并不是潜邸的旧人,却在进宫的第一时间成了贵妃。
恐怕就连贵妃本人目前也并不知晓这样的“好消息”。
却叫伺候的人顷刻间便掂量轻崔......贵妃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从今往后,这后宫,除却陛下,怕是得数贵妃最大了。
什么皇后,什么后妃,其实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而今陛下羽翼丰满,根基稳固,早就无需如前朝皇帝一般以纳妃嫔来巩固自己的帝位。
“不知陛下想许个什么封号?”小贾公公小心翼翼地问。
正问在容璟的暴躁点上,忽有些没头脑地说了句:“往后宫中所有兰花都送到贵妃的承庆殿。”
连居所也一并定了。
看来方才陛下是没少作思量。
小贾公公道了声:“好。”
容璟又道:“还不快去宣朕口谕。”
正要走时,容璟唤住他,略微踌躇:“贵妃那里先等一等,待贵妃入了承庆殿再告诉她。”话里藏了一丝鲜为人知的小心。
絮絮泡了许久,热气蒸在脸上,蒸得人恍如云雾间,灵魂出窍般的舒适,头脑获得了短暂的放松。
方才的小宫女唤作大莲,今岁只有十四,不过豆蔻左右的年纪。
“姑娘好福气,奴婢在此处值守数年也不曾见过任何娘娘在这里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