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遥舟无据
因着宫中规矩,絮絮并不好赶走所有宫人,只这个小姑娘十分合眼缘,又很乖巧,是以絮絮特留了她在此处。
卢姑姑他们守在殿外,无传唤不会进内。
絮絮掬起一捧水,眼中含了一丝哂笑:“怎么人人都说我好福气呢?”可到底不曾在这个问题上长久纠结,便问大莲:“陛下是三年前御极宇内,你呢,你也是三年前来的吗?三年前你不过才十一岁。”
大莲垂着眼,粉色宫装初初勾勒出一点少女身形,稚嫩得很,脸庞上也满是婴儿肥,看着便叫人心生欢喜与怜惜。
“你很像我的一个妹妹,她同我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主仆,可我实际拿她当妹妹看待。”
大莲回答絮絮先前的问题:“奴婢本是前朝的宫女,因家境贫寒,八岁时便被卖进宫里了。那买人的姑姑说我模样周正却无艳态,必定很得贵人们的欢喜。”
瞧瞧,这年头宫女们的长相都得这般苛刻了。
大莲继续道:“后来成康......成康勤王,先皇自焚于宫中,陛下登基,修了这所甘泉宫,奴婢便一直在此处了。”
内宫中的人,从不会说错只言片语。
坊间的“兵变”在逢迎者口中变成了勤王。
可絮絮仍想象得到容璟踏入禁宫大门的那一天,必是尸骸遍野,血流成河,不肯受降的高官横尸殿前,堆积如山,这其中自然也包含薛辞——她的丈夫。
她夫家满门,那样的忠烈,恐怕死状凄惨,无以复加。
外头响了些言语,絮絮沉浸在自个儿的情绪中,并未察觉。
忽进了些寒气来,絮絮下意识地拢了拢肩膀,也未听见到大莲出去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蹲了下来,衣料摩挲,呼吸颇重。
絮絮往汤池下沉了沉,道:“怎的觉着有些冷。”
水波渐大,有人企图搅乱一池春水。
缓缓腾起的雾气拍在脸上,蒸得人面呈绯红色,来人伸手搭在肩上,冷的手遇上温热的肩膀,一瞬间的刺激感,而后是久久不能平复的,碰撞之感。
容璟喉结微动,眸眼欲深。
絮絮惊慌之下扯过旁边的衣裳便往水下沉。
平白溅了容璟一摆子的水。
鞋袜俱湿。
“兰音莫怕,是朕。”
她平复了许久,可还是忍不住的下意识的害怕,声音也带了些哭腔:“陛下缘何到此。”
衣冠整齐时她尚能与容璟周旋盘桓甚至冷嘲热讽,可如今身无寸缕,才惊觉原来自己是那样的无助,这内宫、清河、乃至全天下,莫非王土。
只要容璟想要,便没有得不到的。
而她崔兰音,又算什么。
兰音若小鹿一般抖得不行,直至此时容璟才觉得自己的唐突,于是背过身去,连声致歉:“是朕心急了,兰音莫怕,朕这便出去。”
容璟出去一会,卢姑姑便进来赔罪:“陛下先头受了凉,一时不察,这才在姑娘沐浴时闯了进来,还望姑娘莫怪。”想是容璟叫其来解释的。
可便是这样也缓不下絮絮心中的惧意。
何况方才容璟的眼神,是真真可怕,仿佛要将她剥皮剔骨,拆吃入腹。
第10章 彷徨
这原本便是他的地方,即使是......再过分些的事,她不是也只得乖乖受着的么。她来这儿之前,就已做了选择。
只是事到临头,还是止不住的害怕。
害怕容璟用强的。
“姑娘已换好了衣裳,陛下可以进了。”卢姑姑在后宫多年,从前朝的皇帝到今日的陛下,要宠幸谁便是宠幸,被宠幸的也从没有不愿意的。
可往日神勇英明的陛下今日却被崔姑娘赶出了殿外。
容璟入内。
“陛下”她的眼似小鹿,望着他人时总有种楚楚可怜的姿态,只是大约她自己不甚清楚,是以总是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若繁花三千,若海上云雾,哪怕那里并无爱意,却总叫人平白生出一种欢喜的感觉,而欲念愈重,直至完全拥有。
无论是现在,还是从前。
宫人替她穿上粉色宫装,衣裳是素的淡的,可她的唇是比粉色要重些的浆果色,樱桃嘴一张一阖,一时迷了他的眼,什么也听不着,目光只一心落在她的唇畔。
絮絮的发微湿,裙裾贴在足下,窘迫又绮丽,胸口的素色裹胸高砌,因她生过孩子,不似少女那般纤瘦,稍微有些丰腴,可这丰腴不偏不倚的,堆在恰到好处的地方。
当真是云想衣裳花想容,艳若桃李,人间富贵花。
“崔姑娘身段窈窕,此番出浴而来似那书中的洛神一般呢。”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他若那一粒砂子,愿匍匐在她脚下,只愿夜里能拥着他的兰音入眠。
直到此刻,容璟才明白为什么周幽王要烽火戏诸侯以娱妃子一笑,而又为何商纣王宁亡国也要酒池肉林。
若是兰音想要,他也愿做一回昏君。
“是啊,洛神。”絮絮神思飘的远了些,洛神是才子笔下的一个化人,是才子一生也得不到的佳人,虽则两心倾慕,可却天各一方,最后更是不得善终。
何其相似。
于是她微微笑道:“兰音没有洛神的美貌与才情,倒是有些地方很相似。”譬如爱情。
容璟知她话中的意思,强自笑了笑:“兰音哪里像那薄命的美人,卢姑姑你书读的不多就不要丢人现眼了。”
若兰音是洛神,那他岂不是应了那巧取豪夺的君王了,虽然事实如此,可他仍愿意给自己留一线希望,告诉自己,兰音是回心转意了,而不是为情势所逼迫。
“是奴婢多言了,还请陛下责罚。”卢姑姑赶忙跪下,说完前半句话又连忙转了朝向,继续说后半段话:“崔姑娘恕罪,奴婢才疏学浅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宽宏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
絮絮自是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
倒是容璟很介意的样子,挑着眉道:“既如此便罚你两个月的月俸。”
卢姑姑忙扣头谢恩。
贵人一句话,便能定一个奴婢的生死,卢姑姑是久居深宫的老人,对这一点看得格外的透,尤其是陛下。
“阿嚏!”今日到底是受了寒,虽换了衣裳,喝了姜汤,可方才同兰音在雨中站得久了些,这会子竟是忍不住地打起喷嚏来,倒是颇损威仪。
容璟偷眼瞧了瞧兰音,见她并非在意的样子,便稍稍放松了些,掩着鼻子,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四喜,四喜!”兰音在此沐浴,宫里的男人自是不能进来,哪怕是太监。
这会子骤然听见陛下传唤,四喜立即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头,躬着腰小步跑进来,垂首静听吩咐。
“替朕安顿好贵妃,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去内私库拿便是了。”说完撂了一块牌子,又掩着鼻子走了。
这是将絮絮的名分过了明路了,容璟也是一时兴起,早忘了方才自己说的“等贵妃入了承庆殿再告诉她。”
卢姑姑稍松一口气,抬眼见崔姑娘,如今该称贵妃了,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给四喜使了个眼色,然后问道:“大莲这孩子虽嘴笨了些,可手脚勤快,娘娘若喜欢她,不若便将她留在娘娘身边?”
卢姑姑是瞧着大莲长大的,内里自有几分亲厚,如今孩子们年纪渐长,许多伶俐的靠着人脉或者银钱都一个个的自寻其他去处了。
他们甘泉宫的宫女要么是资历深厚的老人,要么便得是手脚勤快的小丫头,最大也不能过十四,大莲这丫头若今岁再找不到好去处,恐怕便得被随意遣到哪个辛苦的地方去劳作了。
卢姑姑与大莲有情分,又指着大莲往后能寻个好去处,升个什么女官的替她养老送终,眼下这到手的机会可不是来了。
也不枉她将大莲留到今日。
若是能伺候这位主子,还愁好日子不来么?
絮絮是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只是没想到要人这一层。
于她,她不过是一件礼物,一个没了心的人,在这宫中多一日都是煎熬,同什么人相处也并不在意。
四喜见她眼中神色,忙道:“若是娘娘喜欢留下便是,不是什么大事。”
絮絮未置可否,兀自向前去,走时留下一句:“随你们吧。”
她素手掀起帷帐,纱帐落在身上,贴合着肌肤,絮絮望着顶层无尽繁复的雕花,还有那呼之欲出栩栩如生的龙头雕,恍然生出一股彷徨感,只觉得那顶层似乎要随时掉落,而那龙雕也似乎会随时张开血盆大口将她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娘娘住承庆殿,这边。”
大莲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四喜殷勤地领路。
天色渐暗,宫里点了灯,有些地方亮得很,有些地方却稍显昏暗。净池里有了些荷花莲花的雏形,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大约是因为还未入夏,所以并没有蜻蜓立上头。
水光粼粼,絮絮走在荷池边,影子随着水波,晃荡不安。
池里的鲤鱼昂着红脊背,一个塞一个的肥硕,见了人影,许是以为投食的来了,争相游过来,追随着絮絮的影子。
这会正值白夜交替,值守的宫人多趁这时候偷些懒,下了值的小宫女们故意走得慢一些,三两个走在一块,小声的说笑。
银铃铛似的女孩的欢笑。
饶是风吹得那些个女孩子们鬓发微乱,衣裙迭飞,也还是一样的高兴。
少年不识愁滋味呢,正是。
“那个荷花池边走路的姐姐好生漂亮。”粉色宫人装的小宫女小声道,却不想今日风头大,顺势将她的话送进了絮絮的耳中。
她结伴一起的小宫女道:“是呢,我长这么大还未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姐姐,说起来,仔细瞧着,似乎同那位有些像。”
那位,不知小宫女口中说的是谁。
四喜心头一琢磨,立刻便知道小宫女们口中说的谁,立时快步走到小宫女面前,一人赏了一个巴掌:“主子娘娘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小宫女们挨了巴掌才看见跟在方才那位“漂亮姐姐”身旁的四喜公公。
四喜平素只跟在陛下身边,是以谁也没猜想到,这个在女子面前领路的人竟是前朝后宫八面玲珑的姜公公。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宫女不得议论主子是铁律,只是宫中人口繁多,宫人们又只是在知心人面前才会探一探宫里的琐事。只是这一回不巧,正让正经主子同四喜撞见了。
好在是没将那位主子名姓托出来,若是让这位听见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陛下都头疼的事,险些坏在这几个宫女嘴巴上了。
“今日赏你们一巴掌算是轻的,若是让陛下听见这些话,你们便等着去慎刑司吧。”他不紧不慢地教训着这几个小宫女,同方才点头哈腰的小太监判若两人。
到底是久在容璟身边的人。
当真是......八面玲珑。
小宫女们垂首静立,大气亦不敢出一声,也不敢再偷眼去瞧絮絮。
絮絮随口道:“天色将晚,这几个小姑娘有口无心,今日便算了吧。”
那几个小宫女立在风中,衣衫本就单薄,一人脸上又挨了一巴掌,红通通的,瞧着怪可怜的,又正是宫女下值的时候,少不得人过路看见,宫女里也有高低贵贱,小宫女们受了罚让其他姐妹们瞧见,约又要被嘲笑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