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丑
绿俏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连忙闪开,唬得花容失色:“这拜天拜地拜鬼神,你我平辈,你拜我,岂不是折我的寿?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一跺脚,扭身跑了,八成跑去点香化解去了。
柳渔儿傻在那,无措地看着吠儿。
吠儿呆愣一笑,露出一对虎牙,指指绿俏跑走的方向,又摆摆手,叫她不要放在心上,见柳渔儿还呆滞着,推了人去洗浴更衣。
柳渔儿依稀觉得自己似是做错了事,又不解错了哪处,恍惚地到屏风沐浴去了。
吠儿见她离开,脸色一变,坐在桌案微微出神,她长在匪窝,贼匪的手段阴损狠辣无所不用其及,拿貌美的娘子或岁小稚童做饵是常有之事,若是柳渔儿是贼人的饵,自己又将她引进来,简直是罪该万死。低身摸了摸藏着的刀,模糊想着:我定要盯好她,她要是与贼人一伙的,自己拿住尾巴,就杀了她。
柳渔儿全不知吠儿已起了杀意,她全身脏污又累又饿又怕,痛痛快快洗发净身,换了新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
吠儿初见她时便看她生得秀致,这一洗,有如蒙尘之珠重现宝光,这柳渔儿生得很是貌美,秀眉杏眼樱唇,立在那亭亭玉立,出水新荷一般。她越是好看,吠儿心中越是不安,更以为她是贼人放的饵。
柳渔儿见她一味盯着自己看,不明所以,双手合什对着吠儿又是一拜。又伊里哇啦说了好些话,想去谢谢当家人。
吠儿连蒙带狂明白过来,想了想,做了个扒筷子的动作,又将她摁在桌案边,叫她不要慌急,自己去外头跟一个仆妇道:“大娘,劳你去问素婆,要些吃得来呢。”
仆妇一时没回过味,笑着道:“一点吃食,哪里用得知会素嬷嬷。”
吠儿回嘴:“屋里的小娘子是客呢,怎么也得跟素婆说上一声,大娘别是懒得走道,找得托词借口罢?”
仆妇被她抢白一通,撇了撇嘴暗骂一声:不过是贼窝里出来的,跟了俞郎君才有几分体面,丁丁点大竟也拿起架式来。不痛快归不痛快,到底还是去知会素婆,不一时带回一盘子吃食,白馒白饼,扯起一个笑对吠儿道:“素嫲嬷夸你这个小丫头想得细致呢。”
吠儿笑了笑,谢过后接过吃食转身招呼柳渔儿吃,自己掰了半个饼,边吃边看着柳渔儿。柳渔儿腹中饥饿,也不与吠儿客气,眸中露出惊喜之色,拿起肉刀割下一块,蘸了蘸盐蒜,吃一口饼就一口肉,她许是饿得慌,吃得又急又凶。吠儿又想:她生得好看,要是贼人的饵,在贼窝定不会受到薄待,莫非是窝穷贼,肉都吃不得的那种?穷成这般的贼能聚得多少人?要是小猫几只,竟敢来劫俞先生,这与自寻死路有何分别?
柳渔儿吃饱喝足,又笑着边比划边说,吠儿实在听不懂,只好带她出去找贾先生。如何上船就如何下船,船边舷都不肯多走一步,柳渔儿似也不在意,她目光端正,一眼多不曾多看,反倒更像急着下船。
俞子离极为好奇索夷族,见柳渔儿无意歇息,召了贾先生过来在中间传话,问起风土人情来。
柳渔儿大惑不解,挠了挠头,答道:“家里也种田,也打渔,阿娘种田织网,阿爹打渔,与别的地方没甚不同。”
贾先生边传话边道:“你们信的神可与我们不同。”
柳渔儿又黑又长的睫毛上下扇动几下,直看着贾先生道:“我们拜河神哩,河神保佑我们全族风调雨顺,年年丰收,河神阿祖再神不过。”
楼淮祀偷偷凑到卫繁耳边,低不可闻道:“卫妹妹,这个柳小娘子在说谎。”
“你怎知道?”卫繁问。
楼淮祀笑道:“我有时说谎为让人相信,便是这模样,故意直看对方双眸,以示真诚,实则是瞎编的。”
“哦。”卫繁深信不疑,“原来如此。”
俞子离又问:“柳小娘子,你们族中可有什么有趣的习俗?”
柳渔儿想了想,咬了下唇,道:“我们族人都会吹叶笛子。”
“叶笛?”俞子离垂眸,继而一笑,让小童取来干净的叶子,道,“不知俞某可有幸听小娘子吹曲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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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叶笛这玩意大江南北大有人吹,和着山歌小调, 虽难登大雅之堂, 却也悦耳动听, 樵夫渔农,得片刻的闲暇,树上一靠、船头一躺、牛背一坐便可成曲成调。
楼淮祀全不明白俞子离怎想起听叶笛, 他们这一行,少说也能拎出十来个会吹叶笛, 还非得听一个异族的小丫头片子听。
俞子离示意他稍安勿躁。
卫繁与他道:“我都没听过叶笛。”
楼淮祀立马收起不耐烦的神色, 端正坐好, 还道:“她要是吹得不好,我另寻了人来吹给你听。”
柳渔儿接过叶笛, 覆在嘴上, 她生得美貌, 专注垂眸之时,更添几分尚嫌青涩的倾城风姿。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从她唇边飘出, 无曲也无调,却将鸟叫声学得无一毫差别,合上双目, 几以为一只肥圆披羽的鸟儿在枝头清脆鸣叫, 鸣声时长时短,时短时长,或啾啾一二声,又或连声清鸣……
“鸟……语?”楼淮祀静静吐出二字。
俞子离斥:“俗。”
梅萼清忙打圆场, 笑道:“小友语出不雅,却是灼见,索夷族的叶笛倒更似口技,惟妙惟肖啊。”
柳渔儿似极爱吹叶笛,吹起来没完没了,大有不说停,她能吹到地老天荒之态。这鸟叫嘛,刚听出时出谷黄莺,听多了闹人。
俞子离摆手让小童送茶,道:“甚妙,有劳柳小娘子。”
柳渔儿见不要她吹了,很是失落,贾先生安慰:“小娘子是客,哪能让你老吹啊,吹得你口干舌燥的,也是不美。”
柳渔儿更失望了,道:“不不不,不口干舌燥,吹上一天也没事。”
“这可使不得,连吹上一天,非得闹病了不可。”贾先生和颜悦色道。
“那……我随你们进城时,路上能吹吗?”柳渔儿看贾先生亲切,大着胆子问。
“这……”这贾先生不敢做主,传话与俞子离楼淮祀。
俞子离笑了笑,道:“由她吹。”
楼淮祀这种大俗人,听得耳朵都疼了,补上一句:“也别老吹,这栖州本来就处处鸟叫,再加上她吹叶笛,我还以为自己身在鸟窝里呢。”
贾先生哈哈一乐,又问:“郎君这是要捎上她?”
楼淮祀在卫繁前头那是正气凛然,道:“栖州这种到处是恶徒之地,她孤身一个小娘子,撇在这荒野,岂不是见死不救?”
卫繁捧着脸,陶醉得看着楼淮祀,她家夫君简直是顶天立地大丈夫。
俞子离也点了点头,难得夸赞:“这话说得还有几分模样。”又对柳渔儿道,“小娘子随我们一道行路便是,随意就好,你年纪也小,跟吠儿一道玩去吧了。”
柳渔儿听后双手合什连拜了两拜。吠儿很是识趣地把柳渔儿拉走收拾船上床铺,反正立定主意,要跟个监工头子似得盯着柳渔儿。
俞子离捡起一片叶子,道:“柳小娘子吹的鸟鸣声,是雀鸟报平安唤友的鸣叫。”
“真是贼饵?”楼淮祀皱眉。
俞子离摇摇头:“应当不是,另有原由。留她下来,看个究竟。”
贾先生冷笑一声,语带嫌弃:“栖州早已烂到了脚后跟。”刚下船一天没过就碰上这么多污糟事,“也不知那伙匪徒还敢不敢来劫人。”
有牛叔手下在外扫荡搜寻,寻常的匪盗哪敢不知死活来劫人劫财的,等得天边泛黄,一队私兵回来,形容颇为狼狈,打头的那个提了店小二的脑袋。原来他们一行寻着店小二与壮汉,便想拿了来问话。谁知栖州地势看似平坦,却是沟、河、沼交错,他们人生地不熟,几次跌了泥跤,真跌得心头火起,那壮汉勇猛狡猾,一个不慎就让他逃了开,只擒下了店小二。
店小二慌急之下,使起下三滥的手段,一把石灰撒了过来,其中一个兵下意识一刀挥去,不小心劈死了店小二。一行人见失了手,都还没审呢,直接送人归了西,垂头丧气地回来请罪。
楼淮祀也没放心上,兵来将倒水来土淹,逃了就逃,识相的就此罢休,不识相敢重来惹事,连贼窝都给掀了。
牛叔却不敢大意,在岸边用罢晚饭,叫楼淮祀他们仍旧上船安寝,他们轮班值守,一晚寂寂无声,也就柳渔儿时不时地吹吹叶笛,惊得水边宿鸟嗄嘎几声。隔日理好车队,绑好箱笼,用罢早膳,又留了一小队人守着空船,这才慢悠悠地准备进城。
楼淮祀的那辆饰丽纹挂彩缎,贵气逼人的马车行在郊野道上,份外引人注目,廖廖几个行人路过,纷纷伸脖子张望,再有不知是骗子还是和尚的经过有心想化点宝钞,被鲁犇瞪眼张须地吓走了。
楼淮祀对自己被留在城外的大船很是可惜 ,他至少也得在栖州待上四年,这船空置在城外码头甚是可惜,租赁给他人吧,又似寻不到主顾,也不知江石肯不肯要。
柳渔儿又在啾啾啾地吹叶笛,又吵又热闹。等到午时车队停下歇脚,柳渔儿都有点蔫蔫,强打着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用罢中饭,再行路时,她似又缓了过来,重又啾啾吹笛。
俞子离边看着路边风光,边留意着叶笛声,栖州的茅草芦苇都似比别处茂盛粗壮,埋伏一队人都不在话下,又想平野天阔,一路行为,良田竟无几亩,路过行人无一衣鲜面丰,十之八九都是愁苦之态。柳渔儿的啾啾叶笛似得了回应,几声啾啾鸟鸣在试着相和,你一声我一声,竟如对话一般。
来了。俞子离暗道。
“朱眉。”
朱眉会意,翻身下了马,找到楼淮祀与牛叔各说了一遍。
“师叔之意,柳渔儿与同伙接上了暗号,要来劫我们?”楼淮祀问。
朱眉一愣,道:“俞先生并无此意,只叫我们小心留意。”
“那柳渔儿可要先绑起来?”楼淮祀又问。
朱眉又道:“俞先生也不曾这般说。”
楼淮祀叹气:“师叔妇人之仁啊。”
就在此时,牛叔却察觉不对,往地上一趴,将耳朵贴在地上静听了一会,起身飞速赶到楼淮祀身边:“郎君,前处有一队人马,少说也有百人众。”
“这般快?”楼淮祀吃惊。这码头莫非就是贼窝,来得未免太快了了些。
朱眉也有些吃惊,道:“郎君,我去前面探探。”
牛叔知他轻功快,便道:“我守着俞郎君。”
朱眉点头,展开轻功飞掠而去,楼淮祀仗着人多,也不叫车队停下,继续慢慢前行。柳渔儿还在吹着叶笛,笛声渐渐焦躁之意,吠儿默默地盯着她,眼见她越来越急,脸色急变,末了将叶片一丢,就要从车上跳下去。
“不许动。”吠儿眼疾手快,立马抽刀架在柳渔儿颈上,又想她听不懂自己说什么,大声唤前面一辆车上的贾先生,“贾爷爷,快,叫她不许动。”
贾先生掀开车后帘,舔了舔舌,无奈道:“你拿刀架着她脖子,便是听不懂,她也不敢动弹。”
柳渔儿脸上惊惶焦急交错,双眸中掉下一串泪,比比划划又是一串鸟语。
吠儿怒道:“你说话像鸟叫,吹叶笛也像鸟叫,叽叽啾啾的半点听不懂,只你怀着鬼胎,敢来害我们,我才不饶你。”
贾先生趴车后窗,道:“柳小娘子说她不坏人,是被坏人害的。”
“哪个坏人会说自己坏的。”吠儿哼了一声,“先绑了她交给先生。”
贾先生连声道:“绑绑绑。”
吠儿正要叫人搭手绑柳渔,就见道边茅草丛中跳出一个人影,手一扬,似有什么暗器直冲着吠儿脑门上袭过来。吠儿哪及躲闪,只当自己要死了,耳听柳渔儿惊呼,“啪”得一声,一记钝痛,什么黏乎乎又凉丝丝的事物滩烂在头上,用手一摸,却是一个烂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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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这一惊变,整个车队立马停了下来, 鲁犇正闷得发慌, 又听了一路柳渔儿吹得啾啾啾叽叽的叶笛, 听得脑仁疼骨头缝里痒,只恨不能一手捏死那死丫头片子,见有贼人竟敢光明正大跑来挑衅, 当即蛮牛似得冲了过来,可好头上没长犄角, 不然能撞得人肠穿肚烂。
那来人吓了一跳, 叽呱一通乱喊, 柳渔儿更是吓得惊呼不已,贾先生惊忙下一头撞在车后窗窗棂上, 撞了一个大包, 连喊:“鲁壮士, 头下留人,这人说他不是贼。”
来人也知道自己莽撞了, 蓦地往地上一跪,纳头就拜,柳渔儿见他跪倒, 跟着就跪了下去。
贾先生急急从车上下来, 还崴了脚,一拐一拐地过来问话。楼淮祀看柳渔儿错以为俞子离是主家,乐得清闲,一副后辈子孙随父长出游的纨绔样。
“这位名唤柳采, 是柳小娘子的阿爸。”贾先生道。
俞子离问道:“他们父女遇着什么难事?”
贾先生目露悲愤,老眼里满是嘲弄尖刻,对故土他无一丝怀念,唯有满腔厌恶与恨意:“索夷依水,有祭河恶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