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漪知
今日回沈家,倒也不必如何的隆重。她不过回去走个过场,陪沈老夫人再掉了一两滴眼泪罢了。
她穿了一身鹅黄掐金的并蒂莲长身被子,系了一条雪青色宝相花纹八幅绫裙。涂着淡淡的口脂,头上戴了两三只点翠簪子嵌红宝石珠子。
傅正则在太师椅上看着书,沈芳宁搴过帘子,露出清妩的一张脸蛋,灵动的眸光直视着傅正则的侧脸,她轻咳了一声。
傅正则被她引起了注意,他将目光从书上移开,缓缓地移到沈芳宁的身上。
“我好看吗?”
这大抵是每一个姑娘都爱问情郎的话语。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傅正则不疾不徐地说道:“好看。”
明明就是短短的两个字,可是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却又显得缠绵而诚素。
沈芳宁心里跟抹了蜜一样甜,琥珀带着丫鬟上来了早膳——今日吃臊子面。
“你爱吃什么浇头的?”沈芳宁偶尔也爱为傅正则布菜,虽然傅正则从没要求过。
“酸萝卜鸭丝。”傅正则淡淡地说道。
沈芳宁站起来身体往前面一倾,用青瓷的羹勺舀了一大勺浇头淋在面上。她的衣袖褪到手肘弯处,露出一抹白皙的颜色只晃人眼。
傅正则眸光一沉,他不动声色地从沈芳宁手中接过瓷碗。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着早饭。
吃完饭后,又去傅老夫人的院子里坐了坐。傅老夫人和沈芳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傅正则则坐在一旁,慢慢地品茶。
常妈妈从槅扇外进来,她朝众人福了福身,“二爷、夫人,马车都已经备好了。”
傅正则、沈芳宁闻言便向傅老夫人告辞。
马车停在影壁外,回门礼满满地装了一马车。傅老夫人很贴补她家,也许是因为小儿子如今官途不顺,她想着帮他找补面子。
傅正则举着伞,他身量颀长,举起来不显得狭小、逼仄。
沈芳宁蹬上马凳,佝着腰钻进了帷帘里。
这时候这雨下得比早晨大了。
街坊已开,有做生意的小贩支起了雨棚,吆喝叫卖。
沈芳宁掀起一角的帘子,斜斜的雨丝顺着风飘了进来。一只手掌捉住了沈芳宁的手,将她从帘子上移了下来。
沈芳宁不解地看着傅正则。
“小心被冷风吹凉。”
傅正则关切地说道。
他有时便格外注意细节,年长她几岁,说起话来有时像个古板的老学究。
“才不会呢。”她嘟囔一句,但也没有再掀开帘子。
到了沈家,沈家外面站着的是沈清宗。
他穿了一件蟹青色皂缘的直裰,沈清宗的相貌更肖似大夫人些。他细长的一双丹凤眼上挑,薄薄的嘴唇有些发白,若不是脸上有两三块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乌青,倒有些风流公子的余韵。
不过却也是个实打实的风流公子。
沈芳宁和他的关系不好,在印子钱一事后更是降到了极致。他这样的人,狠起来便是手足亲情也不顾了。
按理说,他身为沈家的嫡长孙,绝不会愿意屈尊来接一个堂姊妹回门。
他不是个热心肠的人。更何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沈芳宁在踏下马车的一瞬间,她脑海里忽现出许多想法。
她动得同时,沈清宗也动了。
只看见他大步流星地走来,身后跟了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小厮举着伞。
沈芳宁在他走来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抓起了傅正则的衣袖。
“三妹夫、三妹妹。”他朝傅正则插手行礼,接着傅正则也回礼。
“祖母正在正厅里等着。”他引着路,又对门外守着的小厮说道,“还不快去帮忙卸东西。”
他的这份殷勤,沈芳宁从回到沈家还是第一次见。也颇为新奇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手却一直拉着傅正则的衣角。
小厮们一听,连忙从门槛那儿小跑过去,手臂顶在头上,遮挡住潇潇的小雨。
二爷今日当值,故而只有沈大爷在场。
沈大爷见了傅正则,面对这个跟他平级的小辈,心里仍有些局促——他不是爱做学问的,一步一步走到佥都御史大部分还是靠大夫人娘家和沈老爷子的荫蔽。
傅正则当年可是皇帝亲点的探花郎!
他领的是大理寺少卿的衔,主掌刑狱案件的审理和都察院、刑部合称“三法司”。从多少犯人手里撬开口风,让犯人签字画押,里面的门道太多了……
傅正则当时不就是从王恒昌的一个下属官员那里撬开了口风吗?以至于被王恒昌忌惮至今。
王恒昌不确定他是否知道了什么,如今他那个下属已经暴毙,而张大人已经退仕,他王恒昌居首辅之位和司礼监掌印互相勾结,皇帝年轻,更是好操控。加封王恒昌太师衔,又位居首辅,于是隐隐朝廷里有了“王半朝”的称号在。
其意思最好理解不过,王恒昌势力俨然浸透了半个朝廷,如今他想做什么事情,多少人都为他让路。
就这样可以算得上一手遮天的权势,傅正则也敢与他作对。
从另一方面来说,沈大爷还挺佩服傅正则的。
傅正则神色如常,他不卑不亢地回答着沈大爷的问话。
沈大爷一向对沈芳宁这个侄女儿没什么感情。他和老三虽然是兄弟,但到底隔了一层。小时候也带着沈三爷一起读过书,督促过他写字,后来沈三爷高中,却不大爱和他来往了——他才是沈家的嫡长子不是,可京城却都围着沈三爷这个庶子转。
但风水轮流转,谁知道他这位三弟如此命薄?
更何况,沈三爷只留下了一个女儿。
比不得他儿女双全。
沈大爷状似轻昵地拍了拍傅正则的肩膀,用长辈的口气说道:“子润你和清宗都是同龄人,也好好教导一下清宗的学业……”
他瞥了一眼沈清宗,见他一副不大热情的模样,若不是顾及外人在场,早就想一脚给他踹过去了。
看看他脸上的淤青!
究竟是去国子监读书还是去钻营歪门邪道去了!
沈芳宁在一旁看着这三人,她抿着嘴不让笑意给溢出来。
她盯着傅正则,眯起眼的眼尾漾起一抹笑意,带着一点狡黠。
二夫人带着丫鬟婆子从内院走了过来,她嗳了一声,说道:“母亲可念叨你们呢,大爷您和侄婿去芝兰居说话吧。我都吩咐下人们打点好了。”
男人的心思不像女人一样细腻,沈大爷没有觉得丝毫不妥。
便和沈清宗与傅正则一起往芝兰居走去。
临走时,沈芳宁朝他们的离开的方向瞥去——今日沈清宗。总是有一点怪
至于是哪里怪?
沈芳宁是咂摸出一点味道,就像是老虎见了猫害怕一样奇怪。
她出嫁时可还是这位猩红了眼瞠目怒视她呢。
“再看只怕要看出个洞来!”二夫人在一旁看着沈芳宁的眼神,打趣她说。
沈芳宁闻言,眯了眼笑笑。和二夫人朝正厅走去。
第38章 回门(二) 他嘴上不说,可不代表他不……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廊檐上, 央央作响。丫鬟打开槅扇,琥珀熄了伞,接过沈芳宁身上的披风。
沈老夫人坐在正厅里, 她正在和沈芸月说话。大夫人却没有坐在正下首,她前面隔了一个空位。
应该是沈萍兰的位置。
沈萍兰如今是忠勤伯夫人,沈家能巴结的勋贵也就那么几个, 世袭罔替的爵位在谁眼里都是一个香饽饽。
内室熏上了沉香,闻起来却有些昏昏沉沉的, 一股水生的味道。四周的轩户由于飘着雨,所以都拢上来了。只留了一角的空隙, 偶尔吹进来些风,吹得帷帘鼓鼓的。
昏暗的内室, 只有窗纸透进来的一层光。
沈芳宁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沈老夫人抬眼看向走来的沈芳宁,笑道:“你二伯母念叨着你, 等不及了还自个儿出去了来接你。”
沈芳宁微微一笑,二夫人为得是什么她心里清楚, 老夫人更是明白。
不过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她纳了一个福,沈老夫人便让人搬来了绣墩,她坐在一旁。
“你大姐姐也难得回来一次, 她住在宛平有时候还是多有不便……至于你四妹妹,她贪玩得了风寒, 倒也不能把病气过给了你。”
忠勤伯府在宛平,和京城还是有些距离。因此沈萍兰不回沈家却也有理由说得过去。
沈芳宁看着沈芸月在她身旁的模样,沈芸月心情不错。她两颊因为连日赶路消瘦了许多, 但这一个半月沈家的时光显然过得不错,又长了些肉。
沈老夫人一颗一颗地拨着手中的翡翠佛珠,她提点沈芳宁了两句:“你那嫂嫂虽然是个厉害的, 但我也听你婆婆提起过,她和傅大爷的关系俨然不好。你瞧,傅大爷去济南做官,一去就是两三年,放自己的妻子在京城里,像一会事吗……”
她念念叨叨了一阵,沈芳宁附和地笑着。
“所以你和正则夫妻感情好,傅老夫人只这么一个儿子,到时候中馈自然在你手里。”沈老夫人似乎真心实意地在为她考虑。
沈芳宁听后,手指摩挲着袖子上的花纹,尴尬得想要把它抠下来。
好在二夫人很快转走了老夫人的心神,只听见二夫人说:“如今二爷在王大人底下做事,听说工部尚书要致仕了……”
这么一提,老夫人的眼神直往二夫人身上看。她笑意压都压不下来,若非顾及小辈在场,只怕还会更高兴。
“王大人怎么说?可是有定论了?有人拟了折子没?”
一连串的提问把二夫人逼得只能搬出二爷来,“二爷说得,媳妇也不知道。”
但沈老夫人握住扶手,她说道:“老二能做到这个位置上也是不得了了……当初就是老爷子走的早,否则我们沈家在京城还是数一数二的好!”
这话隔一段时间就被老夫人拿出来说,沈老太爷原先是官至都察院副都御史,可沈老太爷两袖清风,又不在朝堂里依附别人,所以人缘一直淡淡的。
以至于沈老太爷一死,沈家在朝堂中再无可以说得上话的官员,沈老夫人汲汲营营十多年才又依靠妇人关系说得上一两句话。
二夫人眼尾上扬,她又说道:“媳妇还听二爷说,如今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林大人也要致仕了。从前就听母亲说过这林大人和咱家的关系不错,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