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漪知
大夫人坐在一旁跟个背景板似的,她冷眼瞧着二夫人在那里讨巧卖乖,虽然不屑,但耳朵也没有漏过这一消息。
沈大爷坐在佥都御史这位置上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大夫人从前还盼着沈大爷能够高升——可随着朝廷势力的变换,沈大爷虽不至于如同傅正则一样被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他平日里也没有被上面的人赏识。
时间久了,大夫人也就歇了这些心思。
此时一听二夫人所言,认为她这个人必然不会夸大其词,便先信了三分,“若真是如此,可借二弟妹吉言了。”
二夫人佯笑道:“哪里,朝廷里的事咱们妇人在深宅院里又不懂。我不过是听及二爷这么谈罢了。”
但大夫人却认定了二夫人的话,她只当二夫人是不乐意大房分了她的风头。
过了一会儿,沈萍兰也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件湖蓝的妆花褙子,梳着随云髻,头上戴着珍珠头面,那珍珠粒粒圆润饱满、大小一致,雍容富贵得比大夫人和二夫人都还耀眼。
“大姐姐。”沈芸月颇为羡慕地看了看沈萍兰头上的珍珠。
她可还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东西。
沈萍兰微微朝沈芸月瞥了一眼,沈芸月见了,不自觉地缩了缩头。
她轻讽地笑了笑,朝着老夫人行礼。老夫人立马虚扶起她,说道:“你姨娘还好吧……咱们祖孙毋须多礼。”
沈萍兰淡淡地说:“姨娘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如今精神济头不大好便又睡着了——”
她顿了顿,看向沈芳宁说道:“三妹妹,给你赔罪了。”
原来沈萍兰的余姨娘在沈芳宁出嫁前就染了风寒,直到如今都还没有好全,沈萍兰借着参加沈芳宁的婚事才来京城看她。
沈芳宁说道:“哪里,姐姐一片孝心,谁会怪罪?”
至少,她瞧着大夫人憋屈的神色也就心情畅快。
众人说了会儿话,便到中午了。沈家的几家远亲都已经回老家去了,佥事夫人知道傅正则要来,更是不顾沈若雪的心思,囫囵过去了一个理由,也没有来。
较之迎亲那日,便更冷清了。
沈老夫人似乎浑然不察,她笑道:“今就咱一家人,说话也自在些,热热闹闹的。”
场面话说得漂亮,似乎也能无视那些细节。
可沈芳宁只觉得寒心——她不是替她自己,而是替傅正则。
一顿饭用得不知所谓,沈大爷他们在外院用着饭,因此沈芳宁也没见着她。
用膳后,沈芳宁看见傅正则朝香禄院走来,隔着老远的距离,朝着他灿烂地一笑。
外面的雨还是下着,雨声淅沥,说是春雨却更像秋日里的雨,天蒙蒙地灰暗下来。仿佛一切都没有灵气,都是死的一般,而他撑着竹骨伞,和沈清宗站着。
雨斜斜地下,模糊了他的眉眼,但却盖不了那列松如翠的气质。
这么一眼瞧过去,天然的就有了比较起来。
都说女人最怕比较,男人也是如此。一起并肩站在一起,难免看见的人心里自个儿拿着一把称衡量起来。
一比较,沈芳宁只觉得看傅正则是哪哪都顺眼。
她携傅正则跟沈老夫人磕了个头,沈老夫人和善地笑着跟打量了她们夫妻二人,又给了封红,冠冕堂皇地说:“只要你们夫妻俩日子过得好,祖母就没有什么挂念得了。”
沈萍兰说道:“芳宁是个有福的。”
她似乎话里有话,沈老夫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快去歇着吧……”
沈芳宁便和傅正则告退。
出了香禄院,她往西面走去。指着远处一冒尖的小檐角说道:“那儿就是我的湘月居。”
傅正则握着她的手,他看了一眼,就知道沈家待她不好。
自然是不好的,否则那日净慈寺为何受了伤?
后来的事他自然也知道,沈家打发了一个婆子,就跟印子钱只打发了一个丫鬟一样。
轻轻揭过,仿佛一条人命不值钱一般。这样的人家,假仁假义,满嘴伦理道德,实际上龌龊腌臜的事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他嘴上不说,可不代表他不知道。
“他们都是这样的,我习惯了。”沈芳宁看着傅正则的眼里有了些怜惜,“大姐姐常年不回来,从前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自从我父亲去世后,我才算知道了。”
沈家五位姑娘,沈萍兰嫁给了忠勤伯做继室。二姑娘是大房一位早逝的姨娘所出,被嫁去了福州,山高水远的更是一面都见不着。
沈芳宁自不必说,她却也是已经出嫁的三个姑娘里最幸运的一个。
可若不是那个算命的批语,她只怕也要像沈萍兰一样委身做继室亦或者二姐姐一样被嫁得老远。
香禄院离湘月居有好一阵的路程,沈芳宁带着傅正则穿过长长的连廊。
又走过连接水榭和湘月居之间的夹道,两旁的墙高耸着。墙上已经有细碎的裂纹了,墙角的种着一排兰桂。如今不是桂花飘香的时节,只有绿油油的树叶,被雨水浸湿,在叶子尖上集成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兰草上。
湘月居里,常妈妈带着香蔼她们已经收拾好了。沈家也派了两个丫鬟做些打杂的活。
她牵着傅正则的手,往东次间带起去。
“这是我平日绣花、看书的地方。”
湘月居不大,说是西次间,但也就放得下一张罗汉床,一张写字的书桌,和两排多宝阁。
一眼进去就望得到全貌。
傅正则去过多宝阁上的字帖,他翻看了起来。沈芳宁微微一愣,她似乎想起——
里面好像夹了东西?
手直接横过去,想要夺走字帖。
第39章 回门(三) 是琴谱还是情谱?
她的力气怎么可以跟男子的力气相比, 沈芳宁的手扑了一个空,待回过神时只见沈芳宁的手悬在了半空里。
她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两弯长眉敛住, 睫羽轻轻地颤动,一副想看又不想看的模样。
活像一个被夫子检查作业的学生。
只见傅正则从那本字帖里,顺出了一张洒金宣纸。
他特意地看了沈芳宁一眼, 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女子娟秀的字迹跃然于纸上,她写得是小楷, 但比一般的女子写字时手多有力气些,看起来像读书人写的字。
“有一美人兮, 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傅正则颇为玩味地念这几句诗, 古人写得话,有时便是露骨而直白。而在他不经意间眼中柔情千重。
“这是写给我的?”
倏而, 便听见傅正则的疑问。
沈芳宁的脸颊随着他一字一句地念出洒金笺上的字时,像晚霞里的火烧云, 泛红、滚烫,手指无措地反复地摩挲。她垂下眸光,直直地打量着地面。
她看不见傅正则的神色, 但是似乎可以想象到有一道目光盘旋在她的头顶上。
这让她颇为窘迫。
有什么比写情诗被发现还让人窘迫呢?
沈芳宁短短十八年的时光,似乎还没有找到。
于是她反驳道:“哪有!明明是《凤求凰》的琴谱而已!”
她抬首便闯入了那一道目光里——
像是深渊里的沼泽, 拉她共同沉沦。
傅正则向前走了几步,二人的呼吸交缠着,额间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传来。
她沉浸在那黑亮的眸子里, 一时忘记了自己早在那张洒金笺上还做了什么。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她觉得过去了好久好久。
待她的眼睛酸疼时,不自觉地眨了眨眼, 泪花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有薄茧的指腹轻轻地从她的眼尾抹过那一道痕迹。
他俯下头,沈芳宁不经意地抬起头。
外面的雨声交错,沈芳宁的耳朵里钻进来了许多声音。
譬如雨落在廊檐上的声音,亦或者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
错错杂杂、滴滴答答。
但占据她整个耳朵、整个心房的,却是眼前人浅浅的呼吸声。
和他从胸膛涌上来的轻笑。
沈芳宁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秋水盈盈的眼眸里蕴藉着雾气,流光潋滟,里面满含着疑惑。
“宁宁,”他哑着声轻笑,似乎压在了心中很久,厚积薄发的气势让沈芳宁微微地缩了缩下颌。
他从未这么亲昵地喊着她的名字,哪怕是情动时,只是克制地唤过“芳宁”。
但即使是那样,她也被激起了一片涟漪。
更遑论如此?
傅正则看着小妻子仰着头看她,明艳的脸上却是状似小鹿的一双眸子。她很白,于是脸上有一点点的粉色,也可轻易地察觉。
有时候她装作老成的模样,可在他眼里就是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从来都没有变过的烂漫。
他在等着她的回应。
沈芳宁羞赧地嗯了声,她躲闪着眼神,似乎在努力回想起净慈寺后她在那张洒金笺上写了什么。
微热的气息恍若东风一吹,过耳即消。却又不知不觉间留下浅浅的印记。
她的耳骨被吹得通红。
傅正则揉了揉她的耳朵,“宁宁。”
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但这次似乎充满着无奈。
“是琴谱还是情谱?”
他不疾不徐地问道,然后缓缓地俯下了头,在靠近她那耳骨的地方,两片柔软的唇贴在了上面。
和他所有的气息都不一样,微微凉的,仿佛春雪融化时触及在指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