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微
而现在,又是他拿走了她费尽心思攒了好几年的两百两银子!
俞蓉蓉差点被气得晕过去,勉强扶着屏风,浑身颤栗,指尖发抖,声线也极其不稳。
“你滚!给我滚出去!离开苏安城!”
拿到两百两银子,心情极好,方喻同勾了勾唇,没理会歇斯底里的俞蓉蓉,径直朝外走。
俞蓉蓉指尖狠狠掐着屏风的金框,再次低喝道:“从此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半点情分瓜葛!”
方喻同身形一顿,而后又继续大步朝外走。
留下一句讽刺而玩味的轻笑,“好啊,求之不得。”
方喻同走到院子里,那引他来的下人还在等他。
而另一边的空地上,正有个两三岁的小孩在摇头晃脑地玩着一只花老虎。
见到他出来,那小孩忽然朝门口跑去,“娘亲见完客人了!娘亲可以陪我玩儿啦!”
丫鬟奶妈们跟在小孩身后,追着跑,一边喊着,“哎哟小祖宗,你跑慢些。”
再然后,好像又听到了里头有花瓶打碎的声音,还有俞蓉蓉紧张关心的声音,“麟儿可摔着哪里了?站起来转两圈给娘看看。花瓶碎了没关系,麟儿无事便好。”
方喻同静默地看了一会儿,转头戴上斗笠,随着那下人离开。
那下人许是觉得气氛太沉闷,忽而讪笑道:“小少爷真是命好啊,老爷夫人老夫人都当眼珠子宝贝似的宠他。而且谁不知道咱们李家是苏安城首富,以后这万贯家产都有他来继承,咱们只有羡慕的份啊......”
方喻同没有应声,脚步加快往外走。
或许吧。
从前他想象这一幕,羡慕过,嫉妒过,甚至恨过。
可现在亲眼所见,反倒如过眼云烟。
方喻同心想,他再也不会羡慕旁人了。
这是阿桂在逃难时教他的,能活下来,就该心存感激,不必与他人比较。
有句话,他是说给俞蓉蓉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拿了这两百两,走出李宅大门,从此以后,她不再欠他什么了。
就当一笔勾销。
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而她于他,从此只是陌生人。
踏上回福如客栈的路,斗笠之下,方喻同眉眼之间稚气仍存,却好似长大了不少。
成长,有时候不是靠岁月,而是靠苦难。
......
李宅离福如客栈有一大段路。
正是白日,方喻同却还是脱下了斗笠。
街上戴斗笠的小孩太少,他不愿引人瞩目。
他走得小心翼翼,虽昨日赵力说难民大营并未有官兵说他们逃走,可他却还是十分谨慎,远远看到官兵就躲进各个小巷里,直到官兵走过后才出去。
不过因顺利地拿到了二百两银票,所以这份紧张也无法影响他舒畅的心情,且越靠近客栈,原本警惕的他也渐渐放松下来。
路过一个小摊时,他忍不住要了几个桂花糕包起来,想等阿桂醒来后和她一块吃。
买好桂花糕,方喻同刚将商贩找回的铜板放回兜里,就发觉不远处有个中年男人一直在盯着他瞧。
那人蓄着八字胡,身形瘦削,眼神却是锐利不凡。
方喻同心中一跳,只道这人他并不认识。
连忙捂紧了怀里的银票,加快脚步往回走。
可不远处,又遇见有官兵过来。
他只好钻进了一条巷子里。
所幸已经快走到福如客栈,这一带小巷子多,四通八达,走哪儿都能回客栈。
当时他和阿桂决定住在这里也有这个缘由。
方喻同早就摸清了这一带的巷子,他一钻进巷子,便飞快跑起来。
可这时,忽然身后有人追他。
正是刚刚那中年男人身边的仆从。
那仆从腰间别着长剑,也不知什么来头,脚步迅疾如风,在方喻同身后喊道:“留步!我家大人请你过去一叙。”
留步?
方喻同一颗心跳得飞快,这不知来头的大人是谁他全然不知,哪敢留步。
他没有停下,反倒跑得更快。
在各个巷子里灵活地上钻下跳,仿若一只入水的鱼儿,很快便跑得没影。
幸好追他那人对这些巷子间的地形不熟,渐渐被甩下。
方喻同确认了许久那人没再跟着他之后,才悄悄回了客栈。
客栈大堂里白日有些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他出去又回来,倒是没被什么人注意到。
方喻同推开房门钻进去,又飞快将门关上。
刚松了一口气,可又立刻提起来。
只见原本躺着阿桂的那张架子床上空空如也。
阿桂不见了!
方喻同急忙唤道:“阿桂!”
“我在。”阿桂忽然走出来,病容苍白,脸上却带着浅笑,“抱歉,听到外头有动静,我不知是谁,便先藏了起来。”
没想到她病着居然还这样警惕。
方喻同忽然愧疚道:“阿桂,对不起。”
阿桂别开头,压抑地咳了几声,才勉强坐下道:“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不管,且我醒来时床边就有温粥热水,所以我不怕。”
话虽如此,但她却不着痕迹地擦了擦手心里的汗。
“不止这个事。”方喻同垂下眼帘,眸底一片暗色,“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染病。”
“人各有命。”阿桂眸光淡淡,神色平静,除了脸色过分苍白,完全看不出她染了那可怕的瘟病。
在难民大营里,凡是染了病的,要么怨天尤人愤世嫉俗,要么万念俱灰平躺等死,再不然便是哭天抢地呜呼哀哉。
只有她不一样。
她不哭不闹,淡然平和。
方喻同微微抿了抿唇,他就知道,阿桂一直都是不一样的。
不过,她最不一样的,是她和那些难民不一样。
她还可以治好,还可以好好活下去。
方喻同头一回办成这样的大事,见到阿桂醒来,更是忍不住飘了起来,迫不及待想要炫耀。
他搬起小凳,往阿桂身边挪了挪,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说道:“猜猜我带了什么回来?”
阿桂弯起细眉软眼,轻笑道:“是桂花糕么?我已经闻到了。”
“你鼻子挺灵。”方喻同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桂花糕,小心地剥开包着的油纸,那馥郁芬芳的桂花味道愈发浓郁,熏得整间屋子都香飘飘的。
阿桂深吸了一口,赞叹道:“真香。”
“那你吃啊。”方喻同闻着香味,悄悄咽了咽口水,然后推到阿桂跟前。
他也想吃,但他得先紧着阿桂,她吃完他再吃剩下的便是。
阿桂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受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吃不下。”
方喻同转着漆黑的眼珠,忍住腹中的饥饿,又将桂花糕收起来,“那就等你病好了,咱们一块吃。”
阿桂掩着口鼻,不想将瘟病传他,垂眼无奈道:“这瘟病怎会好......趁我现在还能照顾自己,你不必管我,免得被我染上。”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方喻同忽然不高兴了,噌地一下站起来,不知往桌上拍了张什么,鼓起腮帮子看他,“我病了你不顾死活地照顾我,你病了我便扔下你走,你把我当什么?”
阿桂被他吓得眼皮子一跳,暗道这小孩真是喜怒无常,一阵儿一阵儿的。
她无奈地扯了扯他袖口,轻声道:“不走便不走,你这般生气作甚?我能把你当什么,自然是阿弟,不然我早不管你了。”
方喻同撇了撇嘴,心道谁要当你阿弟。
他扭开头,硬邦邦地说道:“我只是气自个儿跟个笑话似的,你若不拿我当自己人,那我这二百两银票岂不是白拿了。”
“我自是拿你当自己人的。”阿桂软语哄着,说了半句才意识到方喻同后面的话,声音陡然拔高一些,“你说什么?二百两银票?”
她顺着方喻同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他刚刚拍在桌子上的,是两张银票。
各一百两,加起来便是两百两。
旁边还盖着瑞和钱庄的字号印章,真金白银,绝无虚假。
阿桂瞪圆了眼看向方喻同,手心漫起一层濡湿,被他惊到,嗓音微微颤着。
“这些银票你哪里来的?”
方喻同垂下头,原本的骄傲陡然消失,忽而又沮丧而不情不愿地低声解释道:“找她拿的。”
显然,这并不是一件让他觉得多光彩的事情,反倒让他觉得丢脸。
阿桂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口中的“她”,应该就是他一直不愿去找的他娘。
没想到他自个儿宁愿在难民营中病死,都不愿低头去找他娘。
可为了她,他竟然......
阿桂紧紧攥着指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望着方喻同低垂的脸,竟不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