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赏饭罚饿
还好。
她心有余悸地想,好在写的不是“观亭月庙”,否则她八成会羞愧得想当场自尽。
庙中的执事堆着笑颜迎来送往,足下生风,简直忙得脚不沾地。纵然是这样,他居然也能发现站在门口的观亭月二人,当下上前招呼。
“两位是要进香吗?”
她一时语塞:“呃,我……”
不曾料对方倒是分外热情,“且上一炷吧,到我们怀恩城哪儿能不来这将军庙呢?”
“下元节进香那可是灵验得很,咱们这位将军不管是求学、求福,求姻缘、求财富,只要您诚心,绝对百试百灵。”
观亭月:“……”
快别说了。
果不其然,燕山听罢就在旁凉飕飕地拆台:“可以啊,大小姐。”
“想不到您手眼通天,自己虽然在永宁穷得叮当响,还能帮旁人求财求缘……厉害厉害,真是佩服。”
她恨恨道:“……住口。”
观亭月斜眼横他:“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是吧?”
燕山脸上一面在笑,一面口不对心地说:“当然不是了。”
执事很快给他们取来一对香烛,领两人进去。
庙内正中供奉的是一尊石刻的塑像,披着鱼鳞盔甲,手持偃月长刀,身后还背了把大弓,腰上别一柄短剑,威风凛凛,目光炯炯有神地望向远方。
乍一看的确很能唬人。
燕山认真端详了片刻,颔首评价道:“这不能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毫不相干,除了同是个女的,我真没瞧出和你有几分相似了。”
他轻嘲:“难怪你这个‘盖世英雄’走在大街上也没人认出来,感情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拜的是个什么。”
“寻常人家战时普遍躲在家中,大多也只是后来道听途说,未必真的见过我。”
刚好前面的香客起身离开,观亭月遂凑到烛火上点香,“说到底,百姓求神问佛,求的不过是个心安。”
“拜我还是拜门房老大爷,都没什么差别。”
她说完,举着三炷香面朝石像勾头鞠躬,心里默默地想:
这难道就是“我拜我自己”吗?
不过大道三千,她拜天拜地拜自己,好像也不是很亏。
早饭还没吃,从庙祠出来,迎神赛会的人群已然前呼后拥地去了别的街市,观亭月同燕山就近找了个面点摊子用饭。
隔着不远便有瓦肆的说书先生摇着折扇讲故事,他嗓门沧桑有力,无端加深了一股历史的厚重感,叫这周遭吃茶饼的食客都不自觉地围了过去。
“……那正值夏秋交替的时节,雨水特别多,咱们这小城虽是后方粮草重地,但毕竟驻军有限,即便死守不出,也伤亡甚重。”
“崔掠海便是利用了这一点,耗得守军将领精疲力竭之际,骤然发动奇袭。当日的情况几乎是千钧一发,再拖上半天,我安奉城必定沦陷……”
尽管故事听了不下十遍,此间百姓仍被他引得咽了口唾沫。
“就在生死存亡的时刻,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队黑压压的骑兵,雷电当空劈下,照出一副烈烈招展的赤红军旗——
“是观将军带着她的部下赶来了!”
老先生颇为激动地捏着扇子,“那可当真是一支骁勇锋锐的兵马,他们现身的那一瞬,宛如离弦之利箭,穿云破空,势不可挡,直接将敌军撕开了条口子,攻入城来,仅仅半个时辰便解了守军之困。”
“所谓‘麒麟一出,九州胆寒’当之无愧!”
路人听到此处纷纷抚掌叫好,嚷着让他继续往下说。
汤面尚未盛上桌,肘边仅摆了一壶清茶。
燕山执杯在手,却并没喝,反而抬眸问她:“你带了多少兵去?”
观亭月摇头淡淡一笑,“我其实只带了一百人,声势做的大罢了。倒也并非解了谁的困,不过是对方想要活捉我,才故意撤兵在城外扎营,打算熬到我断炊,好进来收人头。”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皱起眉:“宣德三十一年,当时你……”
你才十七岁。
那会儿的燕山已经被她赶出观家军两年了,他并未听说过这件事,虽在此后也知道她上了战场,但没料到竟会如此之早。
“老将军这么快就让你领兵了吗?”
“没办法,那几年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清楚……到处都缺人。”观亭月用手指抚平桌沿翘起的一小片木屑,“此前训练出来的兵损失惨重,大伯又……”
她顿了下,“所以老爹很早便替我向朝廷讨来了入伍的资格,虽然是从一个小卒做起。”
“我们家算是倾尽了全族之力,可即便是这样,后来跟在我身边的观家军,也不如当初全盛时期那般善战了。”
这便是世人怎么也左右不了的兴衰成败吧。
茶寮里的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在急促的琴声之下,语气愈发苍凉高昂。
“观将军带人冲进城时,城内的补给已是捉襟见肘,行将告罄,而要等待别处增援更是难上加难。”
“说来她其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在那般险境之中,却独自一人整顿军马,淋着暴雨在城墙上驻守了五天五夜。”
歇脚的闲汉们于是发问:“既然等不到援军,又缺少粮草,为什么不干脆杀进他们中军帐去?没准儿也有一线生机。”
老先生长叹一声,“哪有这么容易?”
“崔掠海为人阴险狡诈,他在城外埋了一地的火油与子母雷,就等着城内将士们按捺不住,上去送死。”他娓娓道来,“观将军洞悉幽微,养精蓄锐,直到第六天的夜晚,雨淅淅沥沥地停了,城郊大雾朦胧。”
“他们就在那场大雾里突然发动袭击,披着秋霜长驱直入。一时间,火油炸起的亮光将整个郊野照得如同白昼。”
“而数日未眠的观将军手持长刀,浑身是血地纵马奔驰,于十丈之外猛地投掷而出,当场取了崔掠海的项上人头。她在尸山火海里勒马回眸,那般肃杀凌厉的气场,任谁看了也会为之一振……”
他收尾的调子极悠长,以至于众人皆还沉寂在一片厮杀怒吼的刀光血影里,旁边的琴师配合着拨了两个干涩的音。
“那后来呢?”有人开口,“后来她怎么样了?”
说书人唏嘘地摇头。
“数年离索,自从观老将军辞世以后,便再没有了她的消息,很多人都说她或许已死在了战场上,也有人说是京师城破那日殉了国。”
两碗香菇鸡丝面热腾腾地端了上来,鲜香的油花里飘着细碎的葱。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观亭月哼笑着抽了双筷子,“我果然已经是个死人了。”
言罢,她又若有所思的颔首,“不过……若不是死人,想必也成不了大英雄。”
然而燕山却没有笑。
他隔了一层雾气看她——只看了一眼便垂下视线。
想着,十七岁时的观亭月伫立在寒气透骨的仲秋雨夜里,身旁除了手中刀刃,什么能倚靠的都没有。
而她还要带着微薄疲弱之兵去抵御兵力高出自身十倍的敌军。
自己那个时候……
自己那个时候,犹在不知哪个军营当中,浑浑度日吧。
*
回去的路上,沿途的人家都在祭祖,也有的在角门处摆一碗炒饭,插上竹筷。据说是给那些无人祭奠的鳏寡孤独之魂准备的。
观亭月刚吃罢两份汤面,慢慢走着只当消食,见一条野狗在那饭碗边闻了两下,嫌太素,竟然跑开了。
她内心忍不住概叹——如今的人们可比前些年富足太多,别说置办祭品了,混战时期大家连一日三餐都是有上顿没下顿。
像这样放在门外的冷饭,以往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别跑!吃我观长河大将军的一记长/枪突刺!”
两个孩童捏着不知从哪家蹩脚手艺人处买的泥塑,追打着从他们身边跑过。
“呜哇——”另一个倒是配合,对他手上的泥娃娃无比艳羡,“你的观将军怎么有枪,我的就没有。”
男孩儿得意,“那自然,这可是我娘花了二十个铜板买来的!”
“我的这个‘观将军’是你那个‘观将军’的哥哥,你应该听我的调配。”
“可是我爹爹说,观将军比她的几个哥哥勇猛多了。”
女孩子啜着指头,“等长大了,我也要做她那样的巾帼英雄。”
观亭月闻言,眉眼间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柔和。
“观将军这么厉害。”男孩忽然琢磨,“不晓得和‘永宁战神’哪一个更强呢?”
她摇头,“不知道,听街头卖书的陆叔讲,‘永宁战神’也是个女孩儿。”
男孩灵机一动:“有机会真想让她们打一架。”
观亭月:“……”
她脸上的柔和瞬间就绷不住了……
背后顿时传来某个人不怀好意的轻笑。
观亭月先是回头瞪了他一眼,随后轻叹口气,忽然感慨:“走出永宁城到了外面才知道,当今重惩贪墨,重修律法,屯田开荒竟已有了如此成效。两厢一对比,西太后和宣德帝推出的那套章法,看来也就只是空口嚷嚷。”
燕山倒是奇怪,“难得听你夸他。”
“我以为你在永宁时过得并不怎么好,便会觉得他作为新一代的君主,也不过尔尔。”
“我是过得不算好,但我大哥不还混得如鱼得水吗?”观亭月一点不介意贬低自己来捧高他哥,“术业有专攻,凭他们的本事,区区一点金银能值什么,迟早出将入相。”
看她提起观长河时,那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燕山嗤笑一声,“你就这么有把握?”
“当然了。”她语气笃定,“我哥难道还能跟我一样,穷得跑去当铺里当我爹的遗物吗?”
燕山望着观亭月走在前面,在她身后略停了一会儿,心中想道:
可我如今,也算是出将入相了……
就在这时,一颗不明物体当空飞来,恰好碎在观亭月脚边。定睛一看,那还是个隐约发臭的烂鸡蛋。
旁边的酒楼里,菜叶子与肉骨头齐飞,破抹布与碎瓦片交织,砸得一个人抱头乱窜。
可他虽然好似躲得分外狼狈,那些残羹冷炙竟没能沾到衣襟分毫。
“老板娘,你冷静一点,消消气,气大伤肝——咱们就不能坐下来慢慢儿说吗?”
“呸,我同你有什么屁话好说的!”那妇人生得人高马大,两手一叉腰便是个分量十足的秤砣,“拿一块破铜烂铁就想来我这儿白吃白喝?你当老娘十几年的酒楼是白开的?”
“我真没骗你,那是青铜造的,不信你上当铺问问去?”后者还好心地指给她看,“瞧瞧上面刻的字——麒麟营,看见没?前朝观家军的旧物,好东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