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谁都知道宰相的死, 带给了傅玄邈很大打击。但只有傅玄邈知道,不止如此。
他好像又回到了前往寿平村的时候,一颗毫无防备的心,在一个摇摆不定的天平上滚来滚去, 撞得鲜血淋漓。
眼下车队已经出了寿州,再经过两个州,就能进入扬州。
越是靠近扬州,他身上那层完美但毫无温度的盔甲就越厚。从他眼神里露出的情绪就越少。
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湮灭。成为完美无缺,芝兰玉树的天下第一公子。
“公子!”燕回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无序的思绪。
傅玄邈抬起眼来,看着骑马来到窗外的燕回。
“公子,扬州有消息了!”燕回一脸急色。
……
橘红色的火苗猛地蹿升,绿色的草药在火苗舔舐下迅速蜷缩发黑。
浓烈的臭气飘散在空气里,附近的将士们一边往黑黝黝的吞天洞里不住扇风,一边忍不住紧紧捂住口鼻。
烟尘一路飘散,钻进宽阔的主帐门下。
睡在简易床上的沈珠曦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也紧皱着眉头,眉心间堆积着白日里不肯轻易露出的不安和恐惧。
她像是陷在了噩梦之中,难受地摆了摆头,像是在抗拒什么,忽然,她猛地一颤,双眼睁开逃出了梦魇。
冷汗沾着后背的衣裳,她一动不动,依然能感觉到胸口的剧烈起伏。
人前的时候,她不能表露出丝毫软弱,可每次闭上双眼,那些被她强压在心底的恐惧就会伺机钻出,占据她放空的大脑。
连沈珠曦自己都不知道,留在这里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她只知道,不能离开。不见到李鹜尸体的那一刻,她是不会相信李鹜死讯的。
虽然崖高万丈,连她自己都想不出,李鹜从崖上跌落后,要如何生存下来。
但她不信。
即便希望渺茫,但只要李鹜的尸首没有摆在眼前,她的希望就还没有破灭。
烟尘的气味让她想起小憩之前等待的结果,沈珠曦匆匆起身穿好衣裳走出主帐。
“怎么样了?”她问站在不远处的副将。
副将向她行了一礼,面色凝重道:“还未……”
话音未落,快马疾驰的声音从山路尽头传了过来,一匹褐色的大马载着将士向营地冲来。
片刻后,马上的将士单膝跪在沈珠曦面前:“禀夫人……计划又失败了,洞口的瘴气只散了一点,还不足以让人安全入洞。”
经历了太多次失败,沈珠曦已经能够做到面不改色了。她凝了凝神,问:“下一个办法试什么?”
将士面露为难,缓缓道:“张猎户说干脆蒙着口鼻直接进去,陈老先生说回家再翻一翻祖宗留下的手记……”
他说了沈珠曦从附近村镇请来想办法的人们的想法,可他们的想法认真说来,都是“没有想法”。几日下来,这些见多识广的人们已经试遍了他们所能想到的所有方法。
瘴气依然顽强地盘踞在洞穴入口,就连放在门口的兔子不到一炷香时间都会口吐白沫而死,更不用说深处的瘴气浓度有多致命。张猎户说的办法,是显而易见的无意义行为。
“放他们先回去吧……让他们再想想办法,谁先想出可行的办法,赏金再翻一倍。”沈珠曦说。
将士喏了一声,骑上快马再次离开了。
“我想去吞天洞看看。”沈珠曦说。
“可……夫人身边的婢女说……”副将一愣,目光落向她的小腹。
“我不靠近洞口,没事的。”沈珠曦坚持道。
趁媞娘还没来得及发现,沈珠曦要求副将带她来到了山脚。黑漆漆的吞天洞就在二三十丈外,洞口仍残留着各种避毒的草药灰烬,空气里残留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即便隔着二三十丈远望,吞天洞口处萦绕的灰扑扑的浑浊雾气和寸草不生的土地,也足够让人怯步。
按照寿州往年的经验,雨季会在九月左右来临。可如今也才七月底,难不成要等到九月雨季来临,再看老天爷赏不赏脸连下几日大雨?
到时候,黄鸭都熟了,还救什么人?
沈珠曦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边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洞口。副将见她魂不守舍,体贴地往一旁走了走,让出空间让她安静沉思。
要论见多识广,此刻在这山上的应该没有比沈珠曦更博览群书的人。
她拼命翻阅着记忆,试图从中找到破局的方法。
可即便她真的破解了洞口的瘴气,又真的能在千仞坑找到她想找的人吗?崖高千丈,如果李鹜当真摔落下去,粉身碎骨也是情理之中……
如果她好不容易破解了洞口的瘴气,千仞坑里等着她的只是一具半腐的尸身……
失控的眼泪伴随失控的情绪夺眶而出,眼泪滴落的那一瞬间,沈珠曦才从越来越坏的想象中回过神,她拼命擦着眼眶,脑海里却想起了每当此时就会用手指帮她擦泪的李鹜,眼泪更加止不下来。
现在还不是软弱的时候,她不能哭,不能让人见到她的软弱。
可她还是哭到停不下来。
“夫人……”副将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别、别管我……”沈珠曦抱起膝盖,将狼狈的面庞藏进膝盖里,抽噎着说,“一会就好,我想一人呆一会……”
她最终没能坚强到最后。如果李鹜见到这一幕,他会不会因此失望?
可如果是李鹜——
如果是他,他只会拍拍她的脑袋,有温暖的指腹轻轻擦去她的泪珠,再不轻不重地说上一句:“真是呆瓜。”
他不是去清理堵塞的山路了吗?
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
眼前一片黑暗,天地暗暗沉沉,被无尽的泪水淹没。
斜织的雨幕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山林间的草木间断地发出簌簌声,站在远处的副将被一只从后伸出的大手给捂住了嘴,另外各有两只手臂从后伸出,转眼就将他悄无声息地拖进了草丛。
副将被四个健壮有力的侍卫从各个方向牢牢制住,瞪大的双眼震惊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清隽身影。
傅玄邈走出了树影摇曳的林间。
他缓缓地走向抱膝坐于石头上的纤弱身影,视线像凝固的烛泪,牢牢地附着在她颤抖的背脊上。
遥远的天穹越来越沉重,好像被细雨打得要跌落下来,落在他们脆弱的血肉之躯上。
冰凉的细雨轻抚着他身上月影白的冰蚕丝广袖外衫,笼在颀长身躯上的玉鈫蓝色长袍在微风细雨下微弱地动了动,就像他眼中旋即被隐藏起来的火花般的情绪波动。
他藏得住表情,却藏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那把木制的纸伞,在他手中握得几近变形。苍白也从他脸上涌去指骨。
再会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他曾设想的愤怒和失望,并没有涌上心头。
“扬州探子来信,白戎灵并未将越国公主带回扬州。”
他立即猜到她去了哪里。但他期望着,自己能够猜错。
可惜,没有。
傅玄邈停在了她身边,淅沥沥的雨声隐匿了他的声响,她依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上次见面时,她还是他的未婚妻,再次相见,她却已另嫁他人。
比起宫中时候,她瘦了,高了,少女特有的丰润从她身上褪去,渐渐露出女人的窈窕。她的一头青丝,还是他熟悉的模样,浓密乌黑,曾经总是插着珠光宝气的发簪发钗,现在却只有一根简简单单的金簪别在妇人髻后。她细腻柔嫩的肌肤,不穿蚕丝细部就会磨红,平日里最爱干净,一点脏污都会让她皱眉躲避,现在她却穿着连大宫女都不屑一顾的布料,不管不顾地坐在积满灰尘的石头上,任冷冰冰的雨水打湿她的衣裙,弄乱她的发髻。
浑然不知地为另一个男子哭泣。
如果当日宫变,玉沙没有擅作主张送她离宫,今日一幕,是不是就大不相同?
他瘦削的手指动了动,拿起纸伞,轻轻打开后撑于眼前纤弱的背影上。
物是人非,却未休。
开伞发出的细微声音让颤抖的背脊一顿。
沈珠曦带着疑惑和毫无防备的茫然,抬起了满面泪痕的面孔。
傅玄邈望着那双太阳一般灼目的泪眼,轻声说:
“……曦儿,我来接你回家了。”
第238章
如同一声晴天霹雳震碎了神智, 沈珠曦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粘结的口舌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有惊惧的视线,无法动弹地瞪着前半生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
这片阴影曾经短暂离开过, 一个耀目的太阳驱散了阴影, 可如今, 阴影卷土重来, 重新笼罩在她的头顶上。
她浑身冰凉,甚至感觉到了那无形的提线再一次攀爬上她的四肢。
“曦儿……”
傅玄邈见她久久没有开口,伸手向她肩头而来。恐惧涌上沈珠曦的心头, 本能让她在强烈的压迫下想也不想地躲开了傅玄邈瘦削的右手, 埋下头,心跳如鼓,一个疾冲奔向瘴气密布的吞天洞。
。。。。。。。。
沈珠曦还没逃出几步,手臂就被人抓住,用力拉了回去。
傅玄邈神色平静地看着她,可只有沈珠曦才知道,那只手抓得有多紧, 有多用力。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我带了车马侍从, 不论殿下要去什么地方,都可代劳。”
沈珠曦鼓起全部勇气,用细弱的声音说:
“我要去千仞坑……”
傅玄邈看着她, 喜怒不辨。过了许久, 他才开口道:
“好。”
沈珠曦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来人。”
傅玄邈轻轻一声,林中立即走出密密麻麻的军士,他们穿着大燕的制式铁甲, 手握长刀或弓箭。他们是走出树林的步兵,还有没走出树林的大股骑兵,静静停留在树林中,从摇曳的枝叶中等候号令。
就在他们现身前的那一刻,沈珠曦都没想过林中会潜藏着这么多人,她竟还毫无知觉!
这便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傅家军吗?
她的心中升起另一股惧怕,是作为越国公主,作为襄州夫人,对可怕的敌人升起的惧怕。
精神抖擞的燕回大步走到傅玄邈身前,单膝跪下道:“燕回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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