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沈珠曦吐干净后,挑衅地瞪着他。即便一身污秽,傅玄邈也没有受到激怒。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沈珠曦,平静理智的假面下,那双眼睛却像一面失去平静的湖面,隐有波光晃动。
似乎是因为她眼中的异样神色,他立即垂下了眼眸,遮住了那粼粼波光。 傅玄邈一动不动,半晌没有说话。
许久后,他起身走向燕回,脱下脏掉的外衣,披上宫女急忙取来的崭新外袍穿上。
重新束好腰带后,他走回沈珠曦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你宁死,也不肯留在我身边?”
沈珠曦硬邦邦地答了个是。 “让你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呢?你的仇,也不报了?”
“……良民变逆民,大燕皇室也难辞其咎。我有什么资格报仇?”沈珠曦低声道,“伪帝既已伏诛,从前的恩怨便两清了。”
“如果元凶另有其人呢?”
沈珠曦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傅玄邈。
“……什么意思?”
“你就没想过,一一群乌合之众,是怎么形如鬼魅地出现在京城的?”
“……难道不是大燕的官僚素餐尸位的缘故?”
“从鹤阳关到京城,一共要经过十九道关卡。难道这十九道关卡的上千名官吏,都昏庸到毫无察觉?”
沈珠曦猛地想到了什么,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神色平静的傅玄邈,从他的平静中得到了不可思议的答案。
“是你一直在背后帮助叛军?”
傅玄邈静静地看着她。
强烈的冲击让沈珠曦眼前阵阵发晕,她听到自己沙哑颤抖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国度传来,朦朦胧胧地响在耳边。
“……为什么?”她喃喃道,“父皇如此器重傅氏,太子视你为左膀右臂……为什么?”
“器重?”傅玄邈轻轻吐出这个词,神色中带有一丝讽刺,“……如果他当真器重傅氏,就不会因为一些流言蜚语,而想卸磨杀驴,铲除傅氏了。”
“皇帝和宰相谊切苔岑、鱼水深情……”傅玄邈说,“是只有我父亲才相信的谎言。”
“而忘记从前的纠葛,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是只有我父亲和你母亲相信的谎言。”傅玄邈看着沈珠曦震惊的面孔,缓缓道,“当年先皇南巡,白氏女和我父亲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先皇明知真相,却假作不知,用一道圣旨将白氏女迎入宫中,再在我父亲面前装出愧疚不已的模样,潸然泪下。”
“我父念及先前的情谊,忍痛原谅了先帝,并承诺从前的事情已经如烟消散,他不会抱不该有的念想,只希望他能信守诺言,照顾好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白氏女。”
“先皇并非心胸开阔之人,他虽然得到了白氏女,但他永远不会忘记,白氏女和我父亲的那段过去。怀疑的种子一直在他心中,只是暂时被他强压了下去,等待有朝一日,破土重出。”
“而我父亲,虽然得到先皇的重用,升为一国宰相,但他郁郁寡欢,只能寄情于一个又一个和白氏女有相似之处的女子身上。”傅玄邈说,“我母亲,就是其中一人。”
“我母亲随着年岁渐长,不再肖似出阁前的白氏女,也就失去了我父亲的宠爱……以致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而我父亲,虽然豢养着一个又一个的替身,但他从来没有获得真正的快乐。我的家……世人皆以为完美无缺,可只有我知道……它早就四分五裂。”
“我父一生英明,偏偏输在了忠义上。他不是没有察觉先皇和太子对傅氏的敌意,但他不愿去听,不愿去想,一厢情愿地认为着,只要他行得正坐得端,他们总有一日能看到他的一片丹心。”
“我父亲耽于旧情,不断寻找着白氏女的替身来麻痹痛苦,我母亲落寞心碎,整日以泪洗面最终被人趁虚而入。他们沉溺于自己的痛苦,而我的痛苦,生长于他们的痛苦之中。作为太子伴读,我不断往返宫中和家里。我见证着两个罪魁祸首的幸福,白氏女宠冠后宫,先皇不但为她屡次破例,还允许她的孩子坐在膝上临朝听政。”
傅玄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寒意像逐渐冻结的河面,慢慢覆上他的面孔。 “我的家,如同早已死去的墓穴,而本该冷漠的宫中,却洋溢着欢声笑语……我不明白。”他说,“为什么我们如此痛苦,你们却能心安理得的开始新生?” “从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只有我才能保护这个家。”傅玄邈轻声说,“即便是假的又如何……只要能长久存在,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你们都以为我是狼子野心,早已对皇权图谋已久……但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皇权。”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冰冷的声音像一片失去所有希望的死水,“从始至终……我只是想留住那片海市蜃楼罢了。从始至终……我苦苦追寻的,只是世人以为我已经拥有的一切……”
沈珠曦艰难地从口中发出声音:“……所以,你为了报复父皇,不惜和叛军勾结,亲手毁灭生你养你的国家?”
“你说的太简单了。”傅玄邈说。
“我和叛军达成交易,是因为先皇和太子密谋在你我大婚之日,派御林军包围傅府,将傅氏上下一网打尽。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罢了。我和叛军交易的其中一个条件,就是攻破皇城后,将你完好无损的交还给我。”他深深地看着沈珠曦,轻声说,“……你,才是我的复仇。”
“先皇狭隘多疑,我只需略施小计,就能让他怀疑白氏女对我父亲依旧念念不忘。先皇不信白氏女的辩解,命她禁足不出,而我作为你未来的驸马,皇后的外甥,在此时接近你太理所当然。人们不仅不会觉得我别有用心,反而会觉得,天下第一公子,情深义重。”
“我逐渐替换掉你身边的亲近之人,所有能够对你施加影响的人都被我一一剔除——不仅仅是你的奶娘和清阳郡主。”
曾经那些引人生疑的蛛丝马迹再次浮现在沈珠曦心中。
所有对她释放过好意的人都在接二连三的意外中消失于她的生活,宫中传言她是扫把星,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所以奶娘才会重病不愈,呕血而亡;所以白贵妃才会触怒龙颜,被皇帝弃置;所以郡主才会失去清白,不得不远嫁云南。
他们都说,都是她的错。
流言在宫中越演越烈,父皇看她的眼神带上了厌恶,人人都这么说,于是,她也曾这么相信过。
一切都是她的错。
沈珠曦双肩颤抖,眼中涌出痛苦绝望的泪水。
“我要你看见我看见的那座海市蜃楼。”他说,“众人以为你什么都有,但只有你知道——”
冰冷的指尖抬起沈珠曦沾着泪珠的下巴,他低头凝视她的泪眼,像是要一眼望穿她的心灵。
“你什么都没有。”
在沈珠曦摆动着头,想要甩开他手指的下一刻,傅玄邈收回了手,转身走向了合拢的窗框。
他伸出双手,轻轻推开了窗户。
苍白的月影顷刻将他笼罩,他脸上毫无血色,月光在他眼中泛着粼粼波光。 “……我从未想过,要得到你的心。”
“浊光残影……”他一字一顿,轻若呢喃,恍如游魂,“……怎敢肖想明月。”
傅玄邈转过身,看着泪流满面的沈珠曦,眼中鱼鳞般的波光沉淀下来,渐渐变成刀尖冷酷的锋芒:“你是逃不掉的,曦儿。”
“无论你是心甘情愿,还是想要报仇雪恨,你注定要留在我身边,直到你我天人永隔。”
“七日后,我将在百官见证下娶你为后,要如何刺杀我,你可以吃饱之后,再慢慢想了。”
傅玄邈转身离去。
只剩沈珠曦怔怔坐在床上,许久后,她挣扎着从床上摔落,跌跌撞撞地跑向摆满菜肴的圆桌。她坐到桌前,无力的右手拿不稳筷子,她就拿手抓起食物往嘴里塞,食物的残渣不断掉落,手和嘴唇四周都变得一片狼藉,她却熟视无睹。
数不清的食物被她粗暴地塞进嘴里,囫囵吞枣地嚼了几下就咽下,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口食物呛住,剧烈咳了起来。
咳着咳着,她的眼中滴落滚烫的泪珠。
微弱的鸣泣从她口中发出,沈珠曦像一只掉入滚锅的虾米,深深地拱起颤抖的背脊。
月影随着月亮的移走,越拉越长。拖曳在辽阔的大地上。
遥远的建州,不安的众人围聚在城门前,胆战心惊地听着城门外敌军耀武扬威的叫喊。
“……只要交出傅玄邈的母亲方氏,我们就放一队粮车进入建州!”
百姓和官吏面色各异,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逐渐变成激烈的争吵。
“如果不交出她,我们所有人都活不了!”
“法不责众——只要我们都同意,难道陛下还能把建州一个城的人都屠了给太后陪葬不成?”
“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渡过眼下的难关——城里的粮仓都空了,再这样下去,城里该闹饥荒了……”
京兆尹声嘶力竭地呼吁众人冷静,他的声音像一枚微不足道的石子,消失于群情激奋的浪潮声中。
“别吵了!太后来了!”
一声惊呼让汹涌的人潮很快安静下来。
一双双震惊和复杂的眼睛落在受人搀扶,逐渐向着城门而来的妇人身上。 “太后!太后!”凝雨被阻隔在愿意用方氏换米粮的官员之后,奋力叫喊着。 方氏虽是非自愿地来到此处,但她背脊挺直,苍白消瘦的脸上隐约露着某种决绝。
“告诉他们——他们要的方氏来了。”
第291章
三日后, 一辆马车在数百青凤精兵的护送下,翻山越岭来到金华城外。
青凤军的营地上空,无数游凤旗帜飘扬, 方氏扶着马车下来的时候, 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天空。
“……你在看什么?”骑马押送她至此的青衣小将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方氏回过神来, 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觉得,今日日光明亮, 以致她这个半盲的人也能隐隐约约看见旗帜上的图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营地内传来,李鹜带着一群将官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雀儿!”
听着这陌生但冥冥之中却又十分熟悉的声音, 方氏心尖一颤,身体不由自主紧绷起来。
“大哥!”
一路上都板着张脸的李鹊绽开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冲向朝他走来的李鹜。 两兄弟久别重逢, 一到面前就紧紧抱在了一起。
李鹜大力拍着李鹊的后背,用他独特的方式表达重逢的喜悦。
“传信的不是说你午时才到吗?要知道你来得这么快,老子早出来等了!” “咳……咳咳……”李鹊一边咳, 一边用笑容承受大哥的疼爱,“最后这段路我等不及了, 命其他人随后跟上,我们轻车快马先行一步。”
李鹜说,“来得正好, 赶上用午食,想吃什么?佛跳墙老子也想办法给你做!”
“佛跳墙就不必了,小弟倒是挺想念大哥做的素面……”
“这简单!”李鹜说, “我这就命人揉面, 这军营里别的不多, 就是面条管饱!”
李鹜勾着李鹊的肩膀刚要往军营里走, 目光瞥到一旁僵直的方氏,脸上的笑意顿了顿,然后说:“……找个干净的帐篷好好招待方氏,再派两个机灵懂事的女子照顾。”
“喏。”立即有人应下李鹜的话。
李鹜的视线落到方氏身上,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他说:“……你在这里不用担心,没人会欺负你。老子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也不会和一个眼盲的柔弱妇人过不去。”
方氏心中一酸,下意识张开了嘴想要说些什么,李鹜却已勾着青衣小将大步朝前走去了。
“夫人,请吧。”
方氏再次看了眼李鹜模模糊糊的背影,跟着青凤军的将领低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大哥……”李鹊细细端详着久未相见的李鹜,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你脸色不怎么好,昨晚什么时辰睡的?”
“没注意,看外边有些发白,就躺着眯了一会。”李鹜说。
“我知道大哥担心嫂子,但越是这种关头,就越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万一病倒了怎么办?”李鹊面露担忧。
大半年没见,李鹜样貌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明显憔悴了许多,胡子拉碴的不说,眼下还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一副忧深虑重的模样。
除了刚刚见他时露出了笑颜,在那之后都是紧锁着眉头。
“更何况——”李鹊拍了拍李鹜的背,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们三兄弟如今终于凑齐了,有句老话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傅玄邈对付大哥一人都够呛,我们三兄弟一起上阵,拿他还不是手到擒来?”
“打狗哪用金箍棒?”李鹜终于露出笑意,“老子已经想好了捉狗大计,只是还得等上几天……”
他敛去笑意,神色渐渐凝重。
“我就担心……你嫂子在里面会受苦……”
李鹊宽慰道:“现在担心也没多大用,只会耗费自己的心力。大哥不妨这么想,嫂子聪明又识时务,一定会想办法照顾自己的,而大哥做好自己的事,就能尽早和嫂子相见。我相信,嫂子在里边也一直盼着这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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