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先前被问话的宫女跟着步舆走出院落后,才不禁松出一口长气。
和她素日交好的一名宫女维持着寻常的表情,缓步走到她身边,悄悄扯了一把她的袖子,从紧抿的唇缝中却吐出了恨铁不成钢的低语:
“你差点闯下大祸——陛下说?过什么,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先前犯错的宫女也?压低了声音,急色辩解道,“我只是太吃惊了,太后刚刚——”
传言太后早年因病患上?眼?疾,视力几近全盲,只能看见?近处模糊的轮廓,那她刚刚,是怎么看见?远处树枝掩映中的一角屋檐?
她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疑问,就被那名交好的宫女给打断了。
“别说?了!你要祈祷太后只是随口一问,不然——你这条小命怕都保不住了!”
宫女自知理亏,心虚地低头不语了,心中的小小疑问也?被压进了心底。
人手充足却寂静万分的院中,方氏独自坐在一张罗汉床上?,比常人更为黯淡无神的双眼?默默望着前方为了搬运行李而来回忙碌的宫人们。
“……这里可有名字?”
方氏低微的声音落下片刻后,身边侍立的宫女才反应过来,躬身答道:“回太后娘娘,此处原叫流萤院,陛下不喜流萤颠沛流离,一生仓促,遂改名为雪院。”
“雪院……”方氏口中低语喃喃。
流萤一生仓促,但至少有过短暂绚丽。
无边地狱一般,无路可逃的雪原,又比流萤好在哪里?
“奴婢是今后近身伺候娘娘的一等宫女紫苏,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若有吩咐,紫苏随叫随到。”一名神态稳重的宫女在三步外向方氏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娘娘一路车马劳顿,想必累了,可要奴婢吩咐热水?”
方氏沉默颔首。
足够五人泡浴的紫檀木浴桶很快便被送进了房,一盆接一盆的热水倒了下去。方氏在紫苏亲力亲为的服侍下除去沉重繁复的朝服,在紫苏严密的监视下,她的一切衣物和随身物品都被放在木盘上?端了出去。
端去了哪里,为了什么而端走,方氏心知肚明,她心如死灰,干脆放弃询问。
沐浴洗漱完后,宫人服侍着她换上?了绣着威严金凤的锦缎常服。
紫苏扶着方氏往内室走去时,方氏在厅中停下了脚步。
她凝望着从窗棂高丽纸中透进堂屋的一抹绯红晚霞,道:“……我想出去走走。”
“太后娘娘,今日时候不早了,为了娘娘的凤体,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难道我连出去走走的资格都没有吗?”方氏冷声道。
紫苏低下了头,神色却没有分毫退缩:“……娘娘说?笑了,娘娘乃大燕最尊贵的女人,想去哪里都去得。只是娘娘凤体金贵,实在玩笑不得。娘娘不妨先休养几日,待陛下出关,还会亲自陪娘娘游览这北春园。”
“难道陛下一日不出关,我一日就要在这院中禁足不出?”
紫苏低垂头颅,仿佛并没听见?方氏带着讽刺的质问。
她从容而平静地说?:“娘娘若是实在心闷,可在雪院小花园中散步,园中不但有花树假山,还有小桥流水锦鲤。这雪原自成一片小天地,娘娘只需在此修身养性,静等陛下出关即可。”
“……修身养性?”方氏说?,“你的意思是我做错了什么,还需反思省察是么?”
方氏气急反笑,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她怒意未掩,但在那张苍白而消瘦的脸上?,毫无威慑可言。
“娘娘误会奴婢了。”紫苏柔声道。
“待陛下出关我才能出得这雪院,可我要杀你——应该不必等到陛下出关吧?”方氏说?。
“紫苏只是一介无足轻重的奴婢,娘娘想杀随时都可杀。”紫苏说?,“娘娘不喜紫苏,杀便杀了,反正还有人补上?紫苏的位置来服侍娘娘。只要娘娘开心,奴婢死而无憾。”
方氏气得一个字说?不出来,苍白的脸上?也?浮起病态的血色。
“陛下身边的人得知娘娘真凤归朝,特意叮嘱奴婢照顾好娘娘的生活起居。”紫苏说?,“不但一切效旧,娘娘惯用的安神汤也?马上?熬好了,待一会安神汤送来,娘娘便喝了早些歇息罢。”
方氏名义上?还是太后,现今却连忤逆一个掌事宫女的权力也?没有。她无可奈何,身不由己地走进了内室,提线傀儡一般地被安排在了床榻上?。
不一会,紫苏就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至眼?前。
熟悉的气味扑向她的鼻尖,或许是联想到以?闭关礼佛为由拒绝和谈,却能隔着老远派人送上?安神汤的傅玄邈,这股曾经?熟悉的药味让方氏险些作?呕。
她压下恶心,接过药碗,拿着瓷勺只搅拌却不喝,待汤面上?的热气看不见?后,她才一口气喝进嘴里。
紫苏看似恭敬地行了一礼,端着空碗走出了内室。
趁着紫苏交接空碗的这短暂空当?,方氏扑到房角一盆观叶植物前,借助着心中那股生理和心理共同作?用的强烈恶心,迅速呕出了先前喝下的汤药。
就在她仓促擦掉嘴边药渍坐回床上?的时候,紫苏走了进来,看见?僵直在床榻上?的方氏,她眉心微皱,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
方氏在她审视的目光下一动不动,直到她一无所获地收回视线,走上?前来服侍她在床上?躺平。
“既然娘娘用过安神汤了,奴婢便退下了。娘娘有事可以?摇铃吩咐,奴婢一直在外。”紫苏道。
方氏睁着无神的双眼?望着头顶,对她的话闻若未闻。
紫苏离开后,方氏紧绷僵硬的神色渐渐松懈,逐渐化?为一抹难言的悲哀之色。
隔着一床锦被,她的右手放上?了胸口。
那里有一只两指宽的细小箭筒。
是她进门不久后,趁人不备藏在罗汉床坐垫下的私物。也?是她从青凤军中带出的唯一一样东西。
在偏房沐浴之后,她趁宫人收拾残局,又返回罗汉床小坐,悄悄地收回了箭筒。
她拿出藏在衣襟里的箭筒,举至眼?睛上?方。
往常她看人看物都是一眼?就过,仿佛扫过虚无的混沌,只能瞥见?一个模糊的轮廓。这几日不知是否天光刺眼?的缘故,她依稀觉得,自己所视之物似乎都清晰了许多。
让她很难不去相信,这是上?天对她的某种启示。
这箭筒上?亲手刻下的宝珠纹样,就像很多年前她尚且双目完好时,看见?那人靠着马车认真雕刻时一般清晰。
往事历历在目,任岁月如何侵袭,她忘不了,不能忘——那是她一生所抓住过的,仅有的五彩。
忘不了——
不能忘——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她含辛茹苦十?个月,流着鲜血从鬼门关抢回来,却没有抚育过一天,甚至——从出生起就没有抱过一次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逼她做出人生中最艰难的回答——
“如果这个犯下血债的,是你的亲生骨肉呢?”
箭筒的影子在婆娑的泪眼?中晃动。
那一日,她已然做出了决定。
第293章
古寺寒钟响, 老树叶婆娑。
一个小沙弥挑着满满两桶水,一蹦一跳也没洒落一滴水,却在和一队面色冷厉的?兵卒狭路相逢时打湿了裤脚。小沙弥低下头, 屏着呼吸和这队一身肃杀的?兵卒错身而过。
兵卒经过后,小沙弥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担着水桶往前蹦跳而去。
偌大的?古寺, 轻易不见?袈裟, 反倒是大刀重甲的?将士随处可见?。
金平寺守卫最为森严的?一座院落,一个半人高青色巨石被雕刻成惟妙惟肖的?貔貅模样,顶部掏空后做成浑然?天成的?香炉,游蛇般的?烟云正顺着燃烧的?香烛缓缓腾起, 几点猩红在烛峰上明灭不定。
天边寒风袭来, 烛尖一颤, 一簇烛灰跌落下来。
轻轻一声?叹息从?院中石亭传来,一名老僧望着桌上静止许久的?棋盘,摇了摇头道:
“是贫僧输了。”
老僧对面的?傅玄邈抬起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缓缓道:
“棋局方才进行一半, 何来输赢之说?”
“……明知前方生路已绝, 何苦又一定要?等?到粉身碎骨那一刻?”老僧看着傅玄邈。
“不走到最后,又怎么知道一定会粉身碎骨?”
“施主又是何苦……”老僧再?次摇了摇头。
一炷香的?时间后, 石亭中只剩残棋和傅玄邈一人。他抬起宽阔大袖, 将一粒粒黑白棋子缓缓收回棋篓。
不知何时, 亭外出现燕回的?身影。
燕回来去无声?,傅玄邈始终没有抬头,却像是一眼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开口道:
“说罢。”
燕回低下头,恭敬道:“回禀陛下, 北春园今日还和之前几日一样,越国公主几次尝试调开服侍之人接触太后均未成功。”
“太后呢?”傅玄邈问。
“太后除第一日外,再?未提出外出,平日都在雪院静心礼佛,未有可疑举动。”燕回顿了顿,试探道,“公主那里,可要?加派人手看住?”
傅玄邈将最后一粒棋子放回棋篓。
“随她去罢。”他轻声?说,“不见?黄河,心不死?……我们是一样的?人。”
燕回不敢轻置一语。
不见?黄河心不死?……
可见?到黄河,心就?能死?吗?
燕回似乎发现了什么,望向天空一脸吃惊。
片刻后,傅玄邈缓步走出石亭,抬头望着从?半空中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的?玉屑。
阴云浑浊了苍穹,惨白的?日光从?云层下投下,映照着忽然?凋零的?雪花。寒风把傅玄邈的?衣衫吹得簌簌作响,他如一支玉笛,笔直立于风雪中,神色也如冰雪般冷淡。
“陛下,可要?移驾内室?”燕回问。
傅玄邈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转眼间,金华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皇城破后,他四处辗转作战,记忆中的?最后一场雪,是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中,和沈珠曦一同倚栏看的?。
他还记得,那日夜空如洗,亭中温暖如春,烧满热炭的?火炉置于石亭六角,他亲手为她烹茶,递给?她茶盏时,指尖不小心相触,残留下来的?片刻温暖。
日升月落,时光如白驹过隙。
这三年,于傅玄邈而言恍如一场梦境。他站得前所未有的?高,感受到的?却只有前所未有的?冷。不知什么时候起,连他死?命攥住的?流沙也不见?了踪影。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拼命挽留的?,一个也没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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