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18章

作者:退戈 标签: 现代言情

  袁灵芸表情复杂:“你疯了吗?”

  何川舟不以为意,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跟我来,给你找个休息的地方。”

  徐钰还以为袁灵芸肯定会头也不甩地走人,不料她犹豫片刻,竟然真的跟了上去。

  ·

  黄哥等人正在试图研判刘光昱的行踪。可惜对方藏得隐蔽,纵然城市内部有密集庞大的网络信息系统,想要从几千万人海里找到他,依旧十分困难。

  如果他已经通过别的渠道离开A市,那范围就更庞大了。

  他跟袁灵芸一样,认为刘光昱会来主动自首的概率不大。

  这可是杀人案件。即便是平日穷凶极恶、无所畏惧的歹徒,也会害怕法律最严苛的制裁。

  屏幕幽蓝的光线中,街上很快没了人声,霓虹的灯火也熄了大半。繁华的不夜城迎来一天中最冷清的时段。

  偶尔会有几辆大卡车经过,短暂地发出一阵噪音。

  凌晨2点36分,邵知新接到值班室的电话,先喊了刚睡着的黄哥,又脚步仓促地跑到走廊另外一侧通知何川舟。

  何川舟正背靠着墙整理思绪,几个闭目小憩的人被那纷乱的脚步声惊醒过来。徐钰脑袋一歪,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折到脖子。

  邵知新停住脚步,一口气都没喘上来,语速短促地道:“何队,下边儿派出所的人通知说,刘光昱投案自首了!他们那儿人手不够,黄哥现在过去接人了!”

  袁灵芸靠坐在长椅上,抱着外套睁开眼睛,见何川舟等人利落起身,大脑还处于停滞的混沌状态。等再一个眨眼,休息区已经空了。

  她小跑着追上去,叫住人群最后面的徐钰,问:“这是你们什么新式的审问手段吗?”

  “当然不是啊,讯问有严格流程规定的,刘光昱是真自首了。”徐钰挥挥手,“其实剩下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了,你累的话可以先回去休息。等审讯出结果,明天我们会再通知你。毕竟你是刘光昱的家属。”

  袁灵芸浑浑噩噩地站了会儿,又坐回到角落的椅子上。

  片刻后,她嫌空气太闷,又站起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冷气瞬间灌了进来,还有早春特有的草木清香。

  大约过了半小时,一辆警车驶进分局。

  是刘光昱到了。

  黄哥直接将人带进讯问室。何川舟洗过冷水脸,精神不少,倒了两杯热水,慢条斯理地进去。

  刘光昱视线在两人间转了一圈,落在何川舟身上,虽然是问句不过语气肯定:“是你找到袁灵芸的?”

  何川舟眨了下眼睛,应道:“是我。”

  刘光昱抬着下巴,眼皮半阖,总给人一种傲慢挑衅的错觉,不过他此刻只是由衷的好奇:“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何川舟把水在黄哥桌前放下,转过身了才答:“通过你抽屉里的两张宣传单。不过当时只是碰运气试试。”

  刘光昱表情显得十分意外,随即自嘲着笑了起来,唇角向下微抿,摇了摇头。

  “我总是很倒霉。”

  “不一定全是倒霉。”何川舟说,“只是人的习惯跟潜意识都会留下痕迹。”

  何川舟在空位上坐下,平淡地打量他。刘光昱原本也在看她,对视片刻后,先一步滑开了目光。

  其实这样看,刘光昱跟袁灵芸还是挺相像的,比照片上生动得多,神态气质里都有股如出一辙的倔强。

  黄哥唇色苍白,头发出油,有种好些天没洗脸的邋遢。他看着杯子里清澈的白水,问道:“我的枸杞呢?你们年轻人不需要,我需要啊!”

  何川舟耸肩。

  黄哥也不好计较,没滋没味地喝了一口。

  何川舟拿起桌上的笔,夹在手指中间,提了一句:“袁灵芸等在外面。”

  刘光昱说:“哦。”

  何川舟好笑道:“你们两个人真奇怪,提起对方都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动作倒是很诚实,做不到那么冷漠。”

  讯问室里有点暖和,刘光昱的冻疮开始发痒。他低头用力搓着自己手指,结果觉得全身皮肤都痒了起来,不舒服地挪动姿势。

  何川舟问:“你是因为袁灵芸才杀了陶先勇吗?”

  刘光昱低着头,听不出悔过的意味,坦率承认:“是我杀的人。”

  何川舟:“怎么杀的人?”

  刘光昱不带波澜地复述了一遍案件经过。讲他是如何扮成外卖员,用袁灵芸的名义哄骗陶先勇给他开门。然后用一把刀逼迫他走进房间,说出手机密码,再从后方袭击他。最后处理干净现场。

  细节跟现场勘查结果都匹配得上。和保洁的口供也保持一致。

  刘光昱没念过什么书,词汇量不多,但叙事逻辑清晰简洁、重点分明,不需要何川舟等人再整理一遍信息,必要的内容都说出来了,听得人很舒服。

  黄哥欣慰地长吐一口气:“认罪态度很好。”头发又能保住不少。

  “杀人动机呢?”黄哥问,“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杀了陶先勇的?你跟袁灵芸有那么长时间没见,为什么敢冒险帮她杀人?你上次去勒索她,也是为了跟她撇清关系吗?”

  刘光昱收紧五指,紧握成拳,红肿的皮肤因力道而大面积泛白,疼痛缓解了瘙痒,给他带来一丝病态的快感。

  他抬起头,说:“不是的。”

  他一字一句,沉缓有力地道:“我真恨她。那时候我是真的,有点恨她。”

  “恨?”何川舟琢磨着这个字,觉得意味很深,竟然下意识叹了口气。

  黄哥问:“那你还帮她杀人?”

  刘光昱森然冷笑:“因为陶先勇真的该死。”

  他歪着头,唇角轻勾,哂笑道:“慈善企业家,草根创业人。一个人只要有钱,就可以把自己包装得善良、励志、伟大。他私下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毁了别人的人生,他不配。”

  黄哥皱紧眉头,有点跟不上这个年轻人的思路,他往前靠了靠,微末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那你为什么会恨袁灵芸呢?就是因为看见她跟了陶先勇,以为她贪慕虚荣、自甘堕落?可能我跟你对恨的理解不大一样,痛心跟愤怒,在我这儿不属于恨。”

  刘光昱脸上肌肉牵动,想说,可又止住了。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感情的由来。他抬起手,痛苦地抚着额头。

  何川舟问:“我想知道,转账的时候,你为什么只转了两万三?”

  刘光昱纠正她:“是两万三千二。”

  “好。”何川舟问,“这个数字有什么意义吗?”

  刘光昱喉结滚动。何川舟声线和缓地道:“也许你可以,从你想说的地方开始。任何时间,任何人。没关系,我们不急,可以听。”

  他应该确实很想告诉别人这件事,深吸一口气后,两手虚掩着半张脸,从最开始的地方回忆。

  “我妈,跟我爸结婚七年后,才生下的我。我不到三岁她就走了,所以我小时候对她没有太大的印象。”

  “我爸什么也不干,就是喝酒、打牌、打人。我知道他是个废物,可他是我爸啊,我肯定相信他。他每天都在我耳边骂,说我妈跟别的男人跑了,丢下我懒得管。是他大发慈悲,养我到这么大。

  “一直到我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我妈找到机会,回来见了我一面。”

  刘光昱挡住眼睛,声音闷闷的。

  “她其实长得挺漂亮的,比我们村里所有人都好看,就是穿得土。头发拢起来扎得很低,看起来老气横秋的。她回来见我的时候,我还不懂事。我边上的孩子瞎起哄,说她的脏话,我一生气,觉得丢脸,就用泥巴砸她,学我爸的话,骂她贱人。

  “她很害怕地跑了。第二天又过来,给我买了鞋、买了衣服,说了几句话。然后离开了。”

  刘光昱的声音里多出些哽咽。

  有朝一日迟来的悔悟让曾经的残酷变得血淋淋。

  这把刀曾经深深地刺痛过许春回,之后一直留在他身上。如同一场漫长的凌迟。

  他停顿了许久,才整理好语言。

  “后来我才知道,她离开我爸,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受不了我爸总打她,她觉得自己会死。二是因为我们家真的太穷了。她希望能给我攒点钱,安心读书,将来能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她不识字啊,连普通话都不会说。别说打工了,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的县城。她思来想去吧,找不到赚钱快的办法,最后跟村里一个媒婆约好,把自己给卖了。怕我爸找到她,嫁得很远。对方拼拼凑凑给了两万五的彩礼钱,媒人拿了一千,她自己留了八百,剩下的全寄了回来。”

  刘光昱说到这里笑了出来。一声声诡谲的怪笑在房间里阴森地响彻,尖锐的尾音逐渐变调,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哭还是笑。

第19章 歧路19

  刘光昱将脸埋在手心里, 脊背颤抖着。

  两万块对当时那个贫瘠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但是刘光昱没有享受到。他甚至没有因此多吃上一顿肉。

  许春回还是详细考虑, 她不敢把钱全部交给老刘, 只寄了一半,另外一半悄悄寄给她哥,希望她哥能帮刘光昱暂时存着。

  老刘收到钱后, 对着刘光昱又是一阵臭骂,敲着他的脑袋说他妈只会赚不干净的钱,让他以后自己找许春回要钱。然后就独自出去喝酒打牌了,让刘光昱留在家里把衣服洗干净。

  拿着那笔钱,他风光了好一阵。

  另外一半钱也不见踪影。几年后刘光昱主动去要, 对方矢口否认, 表示没有过这样的事。

  金钱不能用来考验人性, 对这些人来说, 钱比他们的命还重要。

  刘光昱很痛心。

  他痛心的不是少了那么一笔钱, 不是自己不能上更好的初中、接受更优良的教育, 而是觉得这些人不配。

  他至今回忆, 仍旧会觉得舌尖发苦, 品味到浓烈的名为怨恨的感觉。

  刘光昱惨笑着道:“都是混蛋啊, 全是一帮畜生……我也是。”

  “每年我妈都会找机会回来一趟,时间不一定。不过后来她不敢靠近了,只是在学校附近转一圈, 隔着校门的铁栅栏,等我上下课路过时看一眼, 给我送点东西。她也不敢说自己是我妈。远远站着比量一下我的身高, 晚上就要坐车走了……其实她可以不用来的。每次来都受伤害。”

  村里有不少流言蜚语, 许多出自于他爸每日孜孜不倦的数落。每次许春回出现, 认出她的人都会在边上指指点点。

  不知道那股恶意究竟来自于哪里,参与的人只会说,他们是好奇。

  刘光昱年幼时的自尊心脆弱而畸形,他无从分辨,也觉得丢人,就大声呵斥许春回离他远一点。

  许春回只能茫然无措地站在那儿,手里抓着一个磨损的黑色腰包,被他瞪得久了,露出个讨好的微笑。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哪一年才幡然醒悟的。他确实像是一个野孩子,在无人管教的环境里成长,懂事得特别迟。

  村里的老师没有告诉过他正常的家庭应该是怎么样的。没有告诉过他在活着都难的环境里,许多行为是没有对错的。

  他不喜欢上课、不喜欢看书,不知道世界和未来这些词的定义。

  只是某一天,他坐在田埂边上,平静地看着一片片齐整脆绿的水田,想起他爸,又想起许春回,脑海中浮现出对方的落寞的神情和勉强的笑容,脑袋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开窍了。紧跟着裂开的是他十来年的错误人生观。

  发生的刹那,他的世界就崩塌了,但是他用了很长时间来确认这件事。

  他去问那些看起来成熟可靠的大人。问警察,问村里的干部,问外来的大学生。对方的回答总是很隐晦,大约是不忍伤他的心。

  这是刘光昱了解社会的第一步。同时他也发现,那些读过书有信仰的人,对待别人似乎会更加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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