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19章

作者:退戈 标签: 现代言情

  他应该好好读书的。

  刘光昱十二岁的时候,许春回又来了,这次他语气生硬地喊了对方一声妈。

  刘光昱的抽气声原本已经逐渐平复,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发出一声笑:“她都不敢相信,僵在那儿没动。我又叫了一声,她就哭了。”

  他的笑声跟哭声总是极为相似。

  “我让她不用再给我带钱了,她家那帮亲戚不是什么好人,我爸更不是,我到现在一分钱都没见到。她当时愣住了,表情变得很复杂,当着我的面没发作,只是低声说了好几次‘没关系’,现在想想,我不应该告诉她的,不知道她那时候有多难过。”

  何川舟拿了包纸巾过去,刘光昱始终用手挡着自己的脸,假装冷静,可是面前的桌板上流了许多眼泪。

  刘光昱声音低了下去:“她后来嫁的那个丈夫,对她其实还行。年纪虽然大了点,有点残疾,但起码不打人。就是她婆婆对她很不客气,总觉得她会跑。

  “我十三岁的时候,她回来看我,很高兴地跟我说,她丈夫答应可以接我过去,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一起生活。还告诉我她又生了个女儿,比我小四岁,是我妹妹。”

  他的讲述时快时慢,他要很艰难地从一个场景里快进到另一个场景。

  “她真的特别开心,我从来没见她笑得那么快乐,她私下带我去见了袁灵芸,让我跟妹妹好好相处。只要袁灵芸同意,她就能接我过去了。”

  那是刘光昱第一次离开C市。他努力记住了所有的路线。

  虽然都是乡村,但是A市的发展明显要比C市迅猛许多,乡镇的经济也发达不少。

  许春回将他带到县城,走进一家窗明几净的餐馆,坐在临街的位置。大马路上的面包车跟行人络绎不绝,有种超乎刘光昱想象的繁华。

  刘光昱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吃饭,他左右看看,对着桌上的餐盘不知道怎么动作,觉得自己的手跟衣服都很脏,不好意思去碰。

  袁灵芸坐在他面前,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儿,也怯生生的,害羞地偷看他。

  许春回给他们两人夹菜,低声同袁灵芸道:“这是哥哥。哥哥人很好的。他叫刘光昱。”

  又摸着刘光昱的头,跟他叮嘱说:“以后要照顾妹妹,知道吗?不要让她被人欺负。”

  她说了很多事,希望两人能拉近关系,刘光昱都用力点头。

  这是他人生中最幸运的一天。往前往后看都是。

  他在这天里短暂地拥有了家人。有了妈妈,还有了妹妹。过于美好,以致于他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袁灵芸的家人对他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他都可以接受。反正肯定比他亲爸要好。

  他沉默了许久没有后文,何川舟等了几分钟,还是残忍地出声询问:“后来呢?”

  刘光昱抽抽鼻子,灼热奔流的情绪顷刻间已经冷却下来:“后来她再也没出现了。”

  黄哥闭上眼睛,阖了数秒才睁开,问:“你没去找过她吗?”

  刘光昱放下手,用掌心擦干脸上的痕迹,整理了情绪,装作释怀地笑道:“算了吧。她已经有家了。”

  其实刘光昱找过一次。

  期待是最恐怖的东西,他那时还承受不了。

  他拿上自己所有的钱,又翻空了家里全部的衣柜,还找派出所的民警借了十块,按照他记住的路线,独自一人来了A市。

  遗憾的是他没找到许春回,不过他一路询问,最后幸运地找到了袁灵芸在镇上读的小学。

  他扒着防盗用的铁拉门,跟袁灵芸天真的眼神对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犹豫了半晌,才问:“妈妈有说什么时候来接我过来吗?”

  袁灵芸说不大清楚,她根本不了解事情本质是什么,想了想道:“我奶奶说她不同意。我爸好像也不同意了。”

  刘光昱心猛地凉了,一时间两腿站不稳,蹲到了地上。

  袁灵芸跟着蹲下来,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那时候是初夏,刘光昱身上一件蓝色的短袖全被汗水打湿,他摇了摇头,手掌按在被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全身都失了知觉。

  袁灵芸又叫:“哥?”

  刘光昱偏头看她,觉得她的眼睛特别亮,睁得浑圆,跟许春回的很像。

  额头淌下的汗压得他眼皮沉累,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一瞬间感觉自己应该要长大了,忍着酸涩胀痛的内心,冲她摇了摇头。

  很快学校下课,袁灵芸飞奔出来找他。

  刘光昱魂不守舍的,牵着她逛了一会儿。满脑子都是许春回的事,不明白她为什么言而无信。

  有愤怒,不过很无力,更多的是失望与恐惧。

  刘光昱很害怕,六月的天里也仿佛被冷气环绕,两手一直瑟瑟发抖。

  镇上也没什么店铺,不过学校附近有很多零食店。

  袁灵芸觉得这个哥哥很好,紧紧抱着他的手,路过一家小卖部时,拽着他停下来,朝他撒娇道:“哥,我好想吃那个雪糕,妈妈不给我买。她之前还答应过我考前三就给我买,结果她说话不算话!”

  刘光昱身上没有多余的钱了。

  他准备的钱,除了买火车票还剩下十一块。他路上买了瓶水,买了个包子。从镇上坐车回县城,再去火车站,还要五块钱路费。袁灵芸想要的那盒雪糕要一块钱,他也从来没吃过。

  袁灵芸仰着头叫他,冲他咧嘴大笑,刘光昱犹豫了下,还是给她买了。

  他站在街边,看着袁灵芸一口一口地吃。车来人往,驱不散他内心的孤寂。

  将人送回学校后,他又一路从镇上走回火车站。

  后来手机有了导航软件,他拿来计算过距离。

  一共是19.8公里。他有一天多的时间没吃饭,又沿着马路走了一个晚上。

  那一晚上,他感觉把自己人生的路都走尽了。

  一面走一面哭,同时把幼稚、天真,所有不需要的东西,都在那段路上抛了下去。

  半夜睡在国道边的树林里的时候,他闻着车道上飘来的灰尘味,就决定好了。

  许春回他会留给袁灵芸,希望她们以后能好好生活。自己不管过成什么样子,都不要再去打扰。

  之后的十三年里,刘光昱什么苦都吃过。挨过打、受过骗。一直在生存的边缘打转。

  他没觉得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直到有一天,在新闻里看见了袁灵芸的名字,发现她成了一个很了不起的运动员。代表A市拿到了国家级的奖项。

  刘光昱有种头皮发麻的震撼,有点羡慕,不过更多是欣慰与欢喜。

  他莫名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没有了负担。

  又隔了几年,他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去A市看看。

第20章 歧路20

  十来年间, A市的发展犹如一道急速向上的流光。

  巍峨壮阔的高楼悄然耸立,喧闹的人流随着商圈的变化辗转流动, 连绵起伏的彩灯贯穿全城, 熠熠生辉。而市区各处那些老旧的房屋与发潮的小巷,犹如坠在光华背后的阴影,给久不归家的游人保留了最后的熟悉。

  刘光昱没有主动去找过袁灵芸, 他来A市的第一件事,是去许春回带他吃过饭的那家餐馆看了一眼。

  曾经那片破落的街区由于商场的修建变得寸土寸金,附近公交转道、地皮重建,他依靠导航搜寻了半天,才找到大致的方位, 却分不清那张长桌架设的地方究竟是哪一家了。

  街上隔着十来米就会出现一家奶茶店, 或许其中的一个就立在餐厅的旧址上。

  刘光昱随意选了一家, 进去点了杯最便宜的奶茶, 又去隔壁便利店买了盒跟当年袁灵芸一样的雪糕。无视路人奇怪的目光, 蹲在马路边的树荫下认真地吃着。

  车水马龙的虚影在他瞳孔中如浮光般闪过, 看着这幅相似又迥异的景色, 刘光昱的心情却渐渐回到了当年。

  雪糕融化在他的指缝里, 刘光昱起身扔了包装, 用纸巾擦干净一根根手指,回到市区,开始新的工作。

  他每天计算着自己的工资、房租、水电, 重构自己平凡的生活。

  A市这座城市有种金属质感的冷漠,但或许是心情的影响, 他觉得这也是一个不吝啬希望的地方。

  在令人疲惫的奔忙劳碌之中, 偶然间得知袁灵芸的近况, 更让他觉得这是一种幸运的缘分。

  他收到广告的宣传单, 找同事委婉询问了袁灵芸的情况,对方在A大附近工作了很多年,拍拍他的肩膀,半是戏谑半是劝告地道:“喜欢啊?这样的人生赢家,我们还是不要癞蛤蟆妄想天鹅肉了。”

  刘光昱不觉得被冒犯,只是笑笑没解释。

  活动那天,他换了身普通衣服,混在嘈杂的人群中远远旁观。

  袁灵芸出落得很漂亮。青春、靓丽,过上了跟许春回截然不同的光明人生。

  刘光昱替她觉得高兴。

  因为房租涨价,很快他就搬去了另外一个主城区工作。

  那天广源小区的电梯需要维修,刘光昱要送的外卖在9楼,他沿着安全通道往上跑,抬起头,意外在栏杆的空隙里扫见了袁灵芸的身影。

  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快步追了上去,紧随其后拐进楼道,亲眼看着一个男人给她开门,姿态亲密地揽过她的腰肢,嘴唇几乎亲上她的耳朵,说话中反手合上屋门。

  刘光昱跟过去,贴在门板上听里面的动静。

  厚重的门板隔绝了大部分的声响,他听着那些细碎的音节,幻想出的是一片欢快的谈笑。

  刘光昱浑身发冷,覆在皮肤上的汗渍仿佛带走了他的体温,一呼一吸间,手脚的力气都在流失。

  他睁着眼睛死死盯着门板,直到兜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买家发信息催单,他才从那种魔怔的状态中清醒。

  他转过身想走了,刚迈出一步,又猝然回头,用力敲击门板。

  急促又猛烈的撞击声骤然打破楼道里的清净,陶先勇在里面粗声粗气地问:“谁啊!”

  刘光昱说:“外卖。”

  陶先勇问了身边人一句:“你点的吗?”说着已经过来打开房门。

  陶先勇身上只系了一件宽松的睡袍,甚至没正眼看刘光昱一次,回头又问了一遍:“宝贝儿,是你点的吗?”

  每个字都令人作呕。刘光昱胸口涌起强烈的不适。

  袁灵芸的声音很轻:“没有。我没点。”

  他的视线穿过陶先勇,想要看清屋内的情况,陶先勇一个侧步靠近,提起他手上的外卖袋,扫了眼地址说:“你送错了。这是9楼的单子啊,这都能眼花?”

  刘光昱眼底戾气沉重,朝陶先勇斜了过去。

  他手指被包装袋勒得发白,理智都在叫嚣着将外卖直接砸到对方脸上,从脑门上淋下去。可是门板先一步在他面前甩上,关合时带起的余风久久萦绕在他鼻尖。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忘了给车充电,第二天送餐时在半路抛锚,推了三公里的路才回去。

  他劝告自己不要去管袁灵芸,他没有那样的身份。可是在家里枯坐了一个星期,他还是忍不住去了。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总归是些极其狠毒的话。凝结了他十多年对生活的咒骂,鬼使神差地一句句冒出来。

  他希望袁灵芸能呵斥他、痛骂他、羞辱他,又或者是向他哭诉自己的苦衷。哪怕她说这是真爱,刘光昱都可以说服自己接受。

  但是袁灵芸从头到尾地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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