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她不知疲倦地加码, 不计回报地付出,试图让郑显文回心转意。
她在对待儿子的事情上,远没有当初离开韩松山来得决绝。
而郑显文能如此有恃无恐, 是因为他可以去D市找韩松山。
起初他还会编造一两个理由去唬骗郑尽美,后来连这精力都懒得付出了, 到了高三, 甚至敢逃课去D市找人。
每次他出现, 韩松山都会客气招待, 不过大多数时候是推脱工作太忙,让助理帮忙陪同。
有一次,韩松山领着他去一家高档场所吃饭,偶然碰到一位熟人。
韩松山与他寒暄了几句,见对方一直有意无意地扫向郑显文,便笑着介绍说:“这是我老家一个亲戚。”
郑显文站在一旁没说话,简单朝对方点了下头。
等人走了,韩松山揽住他的肩膀,靠近他耳边解释,说他不介意对外宣告两人的关系,可是这样会影响公司的稳定,毕竟他已经结婚并有别的小孩。
郑显文心下感到有些可惜,但体贴地表示自己能够理解。
他明白如今郑尽美不适合做韩松山的妻子,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没有办法一起生活,何况当初主动放弃的人还是他妈妈。
从餐厅出来之后,韩松山开着车带他在市中心闲逛。
看过几次,大城市的繁华街景已经不能像当初一样让他感到震撼。灯红酒绿其实大抵也都相同。
韩松山的车停在人潮拥挤的十字路口前,指着对面的巨幅广告屏,同郑显文说:“人跟人之间是有阶级之分的,人人平等只不过是一句漂亮话,也许一百年后、一千年后能实现,但绝对不会是现在。只要有阶级,就必然有高低,你要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人。”
屏幕上播放的正是韩松山那家公司的宣传广告。
郑显文降下车窗,仰头注视着屏幕,片刻后又看向路边等待红灯的行人。
乌泱泱的人潮里,一些人麻木而空洞地站着,一些人互相牵着手却疲惫得一言不发,还有一些人则同他刚才一样,在看对面的高清广告。
“我追求成功,是因为不甘于庸俗。”韩松山的话仿佛有魔力,他看着郑显文,眼中精光闪烁,随着微笑的表情,眼睛在面中肌肉的牵动下稍稍眯起,“我刚到D市的时候,就告诉自己,如果这是一个猎场,我要做站在羊群顶端的那匹狼,让猎物们只能仰着头看我。”
他的野心让人感到心潮澎湃。因为他是个成功的人。
郑显文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声,直到韩松山将他送到车站门口,还沉浸在那种难以自拔的亢奋中。
临走时,韩松山跟以前一样,给他留了五百块钱。
郑显文唇齿干涩,说到这里抬手抚了下嘴唇上的死皮,又用舌头舔了舔。舌尖尝到一丝微弱的血腥味。
他平静地说:“韩松山有一点说的没错,社会的规则是不公平的,因为人心本身就不可衡量。它的标准是偏失的。”
郑尽美在他身上花费了无数倍的苦心跟无数倍的金钱,他的天平却轻而易举地偏向地位更高的韩松山。
他觉得韩松山大方,郑尽美小气。
所以韩松山代表着正确与爱,郑尽美则代表着偏执与天真。
跟韩松山在一起的时光让他感到无比的快乐。没有学业的压力,也没有经济的负担。韩松山从来不会拿各种琐碎的事情去困扰他,甚至完全不放在心上。
这让郑显文产生一种,只要他是韩松山的儿子,他天生就比别人成功的错觉。
这极大地满足了他过往十多年都不曾得到过的虚荣心。当初因贫穷而不得不抛却的自尊也捡拾了回来。
没有人会讨厌有钱的快乐,郑显文不是智者,他骤然拥有,迷醉其中。
他的成绩本来就不好,受韩松山的影响更加没什么兴趣学习,如果不是为了给郑尽美一个交代,可能连高考都不想参加。
成绩出来后,不出所料,他没考上本科,刚刚飘过专科线。
郑尽美还在劝他复读跟填报志愿之间徘徊不定,郑显文迟疑中打电话询问韩松山的意见。
“读不读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个人的能力。”韩松山轻描淡写地说,“我只看重有能力的人。”
郑显文的答案其实早就已经下好了,只是当时他没有听出韩松山的言外之意,以为他是赞同自己,所以坚定地选择了不读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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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希望读十几年书,最后跟我妈一样,找一份几千块钱的稳定工作,每天给别人当牛做马,过紧巴巴的生活。连给自己买件稍微贵一点的衣服,都要翻开账本左右计算,一辈子不能解脱。这样活着太卑微了。”郑显文说,“我是这样跟我妈说的,差点没把她气死。”
郑显文的情绪里并不带太多愤怒。他没什么好生气的,早就已经认识过自己的愚蠢。
韩松山那批量派发的慈祥和善,就像有毒的盗版产品,害人不浅。正是因为自己的愚蠢,他对这批不合格产品照单全收。
他调侃着道:“你看韩松山多聪明啊,他从来不做让我讨厌的事情,也不用对我负责,自己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让我妈和我自己承受苦果。可他还能获得我的感激跟崇拜。”
何川舟让人端了杯水进来,摆在郑显文面前。
他用手碰了下,低头凝视水面浮动的虚影,没有端起来喝。
高中毕业之后,郑显文过了段自在快意的生活。他有点得意忘形了,暴露了他跟韩松山之间的联系。
当然也可能是他过于高傲,不屑于维护这个谎言。
郑显文回忆着说:“我妈知道后,觉得是韩松山带坏了我,挑唆我不念大学,于是去找韩松山大吵了一架。我接到消息过去把她带回来,回到家后两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冲突。”
郑尽美从没发过那么大的火,不过郑显文已经不大记得当时争吵的内容了。他忘乎所以,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大好前程。
“我说。‘你这样很丢人’,‘希望你能体面一点’,‘不管是什么原因,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为什么还要抓着不放’……之类的吧。”
郑显文声音干涩,说着扭头朝边上看了一眼,好像刚才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什么人在他耳边低语,让他感到精神恍惚。
“反正什么屁话我都说了。”
黄哥跟张队一脸肃然地听着他说。剧情进展到这里,姿势接连换了好几个,表情也因不能骂人而越发阴沉。
如果这是他儿子。
他会打死他。
“后面的事情,你们应该有所了解。”郑显文缓缓阖了下眼,声音低哑,端着杯子喝了口水。
可能是郑尽美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也可能是明白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从这之后,她清醒了一点,不再一切围绕着郑显文打转。
郑显文也没在韩松山那里捞到多少好处,后者以磨炼为借口,让他先在A市自己打拼,站稳脚跟。
韩松山是个极其现实的人,他只看谁对自己有用,是不是儿子不是最关键的,毕竟他不只有一个孩子。
郑显文想向他证明自己,这样才能获得他手上的权利。
韩松山当初是靠口才崭露的头角,郑显文跟着他学习了一段时间,分明感到自己也有相同的天赋。刚开始也确实一切顺利,他轻松筹集到了足够的启动资金。
然而他没有吃苦的决心,也不懂市场分析跟企业运营。别人是万事开头难,到了他这里,是除了开头一切都难,很快就迎来了彻底的失败。
他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误,且在数次尝试中给自己制定了一套职业道德准则。他创业,但是不诈骗、不传销。
他自认为问心无愧,但就跟他依靠人性的贪婪来敛财一样,因贪婪而失去财产的人同样不认同他的判定标准。
郑显文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可惜一瞬而过的温情过于短暂,笑意消失时,他的唇角还翘着,导致僵硬的表情变得极为古怪:“中间出过事,我妈还是过来照顾我了。她好笨啊,韩松山就从来不会出现。”
饶是如此,他依旧沉浸在韩松山给他编织的出人头地的美梦上。
他一头猛地扎进那被金钱包裹得流光溢彩的陷阱里,魔怔地沉迷其中。被韩松山利用,入狱顶包也没彻底清醒。直到郑尽美自杀。
第67章 歧路67
郑尽美刚死的那段时间, 郑显文还回不过神。
正好当时监狱请了一位老民警过来开讲座,郑显文认得他。那个中年男人边喝水边对照着笔记讲述自己的经验, 激励大家好好接受改造, 不要放弃希望,人生还是大有可为。
郑显文听着那沉稳和缓的语调,感到有种莫名的熟悉, 目光平而直地望了过去。
民警察觉到他的视线,停下讲课,问了一句:“怎么了?”
郑显文迟钝地摇了摇头。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场极为清醒的梦,准确来说应该段真实的回忆。只是重新回顾一遍觉得恍如隔世,到这个地步他才终于看得清楚, 读懂深意。
他入狱后的半个月, 郑尽美过来探视。
隔着玻璃窗, 郑尽美思忖许久, 只平常地叮嘱他:“好好吃饭, 知道吗?”
郑显文的头发剃得很短, 露出他额头上的一道白色伤疤。他摸了摸自己长着青茬的脑袋, 搪塞地点头。
郑尽美身体前倾, 关心地问:“会有人欺负你吗?他们会打你吗?”
郑显文给了她否定的答案, 可郑尽美依旧不能安心。她伸长了脖子,鼻子快贴到玻璃面板上,试图透过郑显文的微表情看出真相。
郑尽美嘴唇翕动, 嚅嗫道:“我听说监狱里面很乱的,他们都拉帮结派。”
“你听谁说的?”郑显文没听清楚, 不过大概能猜到她在说什么, 皱眉道, “你别老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 时代不一样了。少上点网。”
郑显文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狱警:“现在哪儿都有监控,能出什么乱子?”
郑尽美点了下头,可是跟听不进话一样,没一会儿又问:“你们都穿一样的衣服,冬天会不会冷啊?”
郑显文说:“不会。”
郑尽美:“那吃得好吗?”
郑显文抬手抹了把脸,将话筒稍稍拿开一点。
郑尽美知道自己又多话惹他不高兴了,张着嘴犹豫了会儿,蔫头耷脑地说:“你听话一点。”
郑显文气笑了:“我上哪儿都要听话。”
郑尽美本来想说,他就是因为不听话所以才进来的。深知他不喜欢受人管教,再说这些又没有用处,低垂着眉眼,生硬转了话题:“我本来给你带了点吃的,但是他们说不行。”
郑显文看着她,习惯性地呛了句:“那你还跟我说什么?”
郑尽美偏过头,瞄向左侧正在侃侃而谈的几对陌生人,不敢回过身看郑显文的眼睛。
她不喜欢那种刺人的、厌倦的目光,她能冷静地坐在这里已经是精神的极限了,无法再附加郑显文的负面情绪。
从事情开始到现在,她每天都在接受着想象之外的打击,可没有得到过哪怕一句安慰。
感觉快要哭出来时,郑尽美抽了抽鼻子,含糊地说了句:“那我先走了。”
郑显文看着她的背影,伸手想拉住她,可惜抓了个空。
郑尽美侧身离座的画面不停回放,并随着他的想象细节变得越发丰满。
她肯定还穿着五六年前买的那件旧外套,领口跟袖子都被磨得褪色,衣服版型也大幅走样,颜色看着灰扑扑的,只有她自己喜欢。
郑显文张口叫了声“妈”,想劝她给自己买身新衣服,画面已经随着时间线开始倒流。
狭小晦暗的客厅里,十几人混乱的脚步声被凶狠的叫嚷跟凄厉的哭喊声所淹没。
郑尽美站在人群外围,被几个债主粗暴地推攘,一次次地冲上前,又一次次被抓着衣领往后拽去。
拖拽她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手上力气大,对她态度粗暴。郑尽美被推得站不稳,两次撞到墙上,头晕目眩中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辨认好方向想挤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