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眼见有人举起刀要砍郑显文的手,她动作顿时变得敏捷,一下子扑了过去,哭喊着道:“砍我的,砍我的!你们别这样对他!”
郑显文没看她,被打得鼻青脸肿,艰难扯出一点笑容,跟对方商量:“好好说话嘛,不至于吧,法治社会啊。”
郑尽美抱着他的头痛哭失声,眼泪顺着他的额头低落下来,瘦弱的身体整个都在发抖,明明惊恐万分,却不肯松手。
郑显文朝边上偏了下头,避开郑尽美的眼泪,还脑子不清楚地道:“咱们是做生意,生意亏本很正常的,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保证帮你赚回来。”
这场闹剧直到民警上来敲门才得以结束。
郑显文被两个警察小心抬到一楼门口,守在边上等着救护车赶来,郑尽美一直留在楼上,过了许久才抓着扶手颤颤巍巍地下来,最后几步路趔趄了下,差不多是爬到郑显文身边,用力握住他的手,已然被吓得失魂。
郑显文看了她一眼,用力回握了下,仰着头跟边上的民警说话。
民警都烦了,指着他说:“你先闭嘴吧。看看你妈都成什么样了!”
郑显文想不通,他怎么会那么冷血无情?
每一幕都触目惊心,森凉可怖。
郑显文忽然回忆起他上一年级的某个晚上,郑尽美因为临时加班不能过来接他。
学校关了门,他一个人坐在路灯下乖巧等候。有不少路人过来问他,他都摇头。
一直到晚上八点多,郑尽美终于风尘仆仆地赶来。
她放下手提袋,愧疚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关系。”郑显文主动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我长大了!”
郑尽美蹲在他面前,抚摸着他的脸道:“文文长大了呀?”
郑显文用力点头:“嗯!”
郑尽美柔声问:“不用妈妈照顾了吗?”
“嗯!”男孩儿握紧拳头,“我可以照顾妈妈!”
郑尽美笑得漂亮灵动,抬手摸他的头,说:“妈妈真开心。”
过了会儿将他抱进怀里哭了出来。
郑显文的悔意像找到出口的泉水一样迸发出来。
如果他一直像小时候那样懂事就好了。
郑显文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脸上带着湿润,抬手一抹,全是泪渍。
他坐了起来,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等这股悲伤翻涌过去。
这天夜里,他久违地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又很快死了过去。
他荒唐、滑稽的前半生,至此才终结。
何川舟保持着沉默,半晌等不到他再开口,才出声道:“你觉得是韩松山害了她?”
郑显文的眼珠机械似地缓缓转了过来,问:“难道不是吗?”
何川舟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
“起码他要负责任吧。”郑显文说,“起码他应该付一半的责任。”
张队插了句话,浑厚有力的声音稍稍打破了空气的沉凝。
“所以你决定要杀了他?”
郑显文说:“我本来没想杀韩松山的,我只是觉得他应该付出一点代价。”
张队:“所以你想怎么做?”
“能让他伤筋痛骨的,只有利益。他活着的意义只是为了钱。”郑显文毫无感情地说,“出狱后我没有马上去找他。因为我在他眼里已经是个废物,就算找他,他也不会搭理我,顶多陪我演一演父子情深,再说一堆自以为正确的大人物感想。我懒得看他那副嘴脸。我要等机会。”
“你……”黄哥挠了挠眉毛,“等到了吗?”
倒不是他有意嘲讽郑显文,而是这个人的本领大半是从韩松山身上学来的,不仅被老狐狸耍得团团转,时候还浑然未觉。本领跟手段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郑显文低头闷声笑了出来:“好歹我在他身边跟了那么多年,就算他满嘴谎话,偶尔也会吐露一两句心声。而且他太自大了,在我面前吹嘘自己的时候从来不加掩饰。”
“他很瞧不起陶先勇,同时又眼红光逸的发展,不止一次说过陶先勇本质是个道德败坏的小人,偏偏喜欢营销自己热爱慈善。他认为陶先勇的成功全靠别人的提携,创业的第一桶金是靠卖女求荣,坚定认为陶先勇跟他的公司不会长久。”郑显文顿了顿,讥讽道,“看吧,同性相斥啊。同样他们既了解对方的卑劣,又深谙自己的无耻,都是一路货色。”
黄哥飞速瞥了眼何川舟,狐疑地道:“韩松山跟陶先勇之前不是有过合作吗?他们相处得不愉快?”
何川舟尽量客观地评价:“两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盘算,有共同的利益,但是不多。毕竟都高度自私,闹崩正常。”
郑显文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抬高视线,眼神冷冽而阴晦,说:“所以,看见陶先勇遇害的新闻之后,我知道机会来了。”
黄哥着实有点意外:“光逸的事情背后,还有你的手笔啊?”
郑显文:“你会一直关注一个讨厌的人的动向吗?尤其当他比你成功的时候。”
“我不会。”黄哥将笔尖点在桌上,认真地道,“可我不是变态啊,这个不能推己及人的。”
郑显文摇头:“他也不会。他只对陶先勇有所了解,但对他的家人并不熟悉。”
第68章 歧路68
何川舟险些没反应过来, 想了会儿,皱眉道:“难道陶睿明是你帮忙联系的。”
郑显文抿了下唇角, 显然默认。
黄哥有点坐不住了, 挪了挪屁股,惊讶道:“好小子,你这波操作有点惊人啊。”
他抬高音量, 侧着耳朵说:“你再说一遍你想干什么?是要报复不是报恩吧?”
郑显文斟酌了下,解释道:“韩松山想做猎场里的狼,可是商场里没有绝对的食物链顶层。他觊觎光逸,同样也有很多人在觊觎他。”
这是韩松山教他的最后一课,也是他给这位老师的回赠。
“他们现在的流动资金大半都投入进去收购光逸的股份。如果这时候光逸的股价大幅回调, 或者他们公司同样出现业务危机, 导致现金流断裂, 那么他的收购计划只能半途而废, 严重一点的话, 甚至可能在短时间里直接被拖垮。”
郑显文没上过大学, 对财务的专业知识了解不深。为了这件事情, 特意咨询了专业人士, 还买了几本相关书籍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学习过后, 他确认自己的确不是这块料。只能读懂一点皮毛,索性带着录下的证据去找人合作。
他把韩松山计划构陷陶睿明,引导对方发布造谣视频, 以及后续利用舆论干扰光逸正常经营的全过程记录了下来。有视频也有录音。
除此之外,还有他几年前悄悄留下的部分证据。
他虽然笨, 但还没到傻的地步, 在人情社会里滚打了那么多年, 多少能看穿一点韩松山的小心思。
反倒是韩松山安逸了太久, 已经快被高傲磨平棱角,失去了当初的谨慎跟锐气。
“想跟韩松山作对的人可太多了,这么些年里,他表面衣冠楚楚,背地里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损招、阴招都往外放。”郑显文说,“我直接联系了他在D市的对头企业,给他们看了我录下的证据,他们说可行。只要我这边能保证文件的真实性,他们可以在恰当的时机联合出手狙击。而光逸是A市本土的优秀企业,陶先勇一死,陶思悦没有他那样的野心,说不定会主动退出管理层以保全公司发展,地方政府多半会帮忙扶持一把,想打垮它没那么容易。毕竟光逸是做实业起家的,血比想象的厚。”
韩松山对他没有情谊,郑显文同样也不需要了。
他在做这些事情时,觉得自己像一个清醒的疯子。期望着能撕破韩松山的面皮,看见他的失败,打击他的骄傲,让他主动跪到郑尽美的坟前忏悔。
哪怕他知道这些事情的可能性很小。
“我主动联系他,告诉他陶睿明是个草包,什么都不懂,耳根子软,同时又跟姐姐感情亲厚,对当年的性侵案件至今耿耿于怀。现在陶先勇已经死了,陶思悦脱不开身,完全可以利用陶睿明来实现打击光逸,将陶先勇的案子弄得再声势浩大一点,让更多的人看清他的真面目。这个提议正中韩松山下怀。”
郑显文说着放缓语速,视线的焦点往何川舟的方向偏移。
陶睿明的出现,不管背后真实原因是什么,让何旭又一次被顶到舆论风口是不争的事实。
他欲言又止,斜对面的何川舟没什么特殊反应,只是右手两指向外一挥,示意他继续。
郑显文于是接着往下说:“韩松山是个非常现实的人,他发现我能帮得上忙,或者说,我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笨,又对我和颜悦色起来。”
韩松山估计也想不到,这个出狱后对他言听计从、满脸堆笑的人,会在入狱几年间变得城府深沉。
人在利益面前大多丑陋,少有人能够免俗。郑显文可以无视母亲的死亡,仍旧对他阿谀奉承,让韩松山丧失了应有的警惕。
“很顺利。”郑显文扯了扯唇角,看起来却不大有高兴的意味,“作为奖励,他给了我两万块钱,让我去买几件新衣服。”
韩松山的奖励从来都像是心血来潮的打赏,比起疼爱,更偏向于打发。是种对待小猫小狗一样的逗弄。
郑显文约了他三次,才终于跟他定下16号在郊区的会面时间。
到了那天,郑显文突然生出点恶劣的想法。明明约的是傍晚,等韩松山抵达后,却随意找了个借口往后拖延。一直到晚上九点多,南区的狂风开始大作,空气逐渐沉闷,韩松山给他打电话说要走了,他才起身过去赴约。
郑显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那把刀,就是鬼使神差的,临出门前绕去厨房,将它别在了腰间。
或许是他预想到这场会面不会愉快,也或许是他心底一直存在这种癫狂的想法。
弯腰穿鞋时,他还很冷静地告诉自己,只要韩松山表现出一丁点的悔意,他就不会动手。
韩松山怕被周围的人看见,特意将碰面地点选在远离住宅区的荒凉街道,又在数小时的等待过程中百无聊赖地散步,往上走了挺长一段。
等郑显文循着定位找过来,他已经腿脚发软地坐在岸边休息。听见来人的声音,用手机的照明功能扫向晃动的黑影,不待看清对方的脸,就开口朝他抱怨:“为什么一定要约在这种鬼地方?前面那片危楼还没拆迁重建吗?A市的市政这么多年竟然一点都没有进步。”
郑显文发现他其实比郑尽美嘴碎多了。
韩松山在空中挥了下手,不满眼前蚊虫环绕,面对郑显文,却语带笑意地道:“你可以去市中心租一套好点房子。如果这次的收购顺利的话,爸爸可以直接给你买一套,以后就不用住在这种脏乱的地方了。”
郑显文与他保持着一米半的距离,不将照明灯上抬的话,双方都看不清彼此的脸。他觉得这种距离正好,这样他就可以不用掩饰自己冷笑的表情。
他回了一句:“我妈就死在这边。”
“死在家里对吧?”韩松山低下头,检查手臂上的蚊子包,漫不经心地道,“所以更应该搬了,太不吉利。”
郑显文脸色倏地一沉,觉得这句话过于刺耳。
韩松山像一个入室的强盗一样,洗劫了郑尽美的所有,导致她结局凄惨痛苦离世,自己却只用“不吉利”三个字来总结对方的死亡。
郑显文走进一步,声线低沉地问:“你说谁不吉利?”
“什么?”韩松山没听清,瞥了下他的脸,兀自说道,“你找我来这里到底是有什么事?我们下次还是约在酒店见面吧。如果你不方便出门,我也可以给你买辆新车。”
他因计划的顺利推进感到心情欢畅,人变得慷慨,话也多了起来,只是惯常地带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惺惺作态:“文文,你该重新开始了,不要颓废,坐牢也是一种磨砺。我觉得你现在成熟了很多,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
郑显文表情狰狞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正常,他用光从下方照着自己的脸,温和的,带一点请求的味道说:“我在家里给我妈留了一张遗照,你可以去祭拜一下吗?”
韩松山冷不丁被他的脸吓了一跳,这种光影下衬托出的笑脸有种诡异的幽森,他定了定神,听懂他的话,又态度轻慢道:“我去祭拜她?为什么?”
他拉住郑显文的手臂,准备带他一起离开,嘴上还不停地道:“你妈那个人吧,一直喜欢跟自己过不去。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她有时候就是有点不正常。毕竟穷惯了,见到人就歇斯底里的。我早觉得她应该去看看精神科医生。不过她的那种生活,清醒也不一定是好事。”
郑显文停了下来。
韩松山拽了下拽不动,转过身,正打算同他说,以后不要再提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表情刚做了一半,郑显文的尖刀已经直挺挺地扎进他的胸口。
韩松山的面部表情陡然崩裂,视线一寸寸往下移去,因惊愕瞪大了眼睛,却做不出肢体上的反应。感觉血液在从全身往心脏汇聚,疼痛却慢一步才传递出来,之后便是翻山倒海的痛苦。
郑显文听着他说的每个字都仿佛在撩拨自己的神经,直到刀口插进去,在大脑中呼啸的尖刺声才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