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徐钰下意识回头看了过去,被远光灯照得晃眼,抬手遮挡住迎面的光线,而后立即小跑着回来。
何川舟问:“看得见山坡下面吗?”
徐钰单手搭在车窗边上,弯下腰说:“肯定看不见啊,周围太黑了。连地上的石头都看不清,光看见有树的影子。”
“这黑灯瞎火的,孙益姚自己的视野同样模糊不清,直接把人丢在主车道边上感觉不合理,很容易被巡逻的交警发现。要是她真的有那么莽撞,朱淑君的尸体也不用找得那么麻烦了。”黄哥握着手机看了眼掐的秒表,说:“而且孙益姚总要观察周围的路况吧?不可能随便找个杂草丛生的地儿把尸体扔了就跑了吧?高速路段可不能这么走走停停,夜间行车太危险了。”
何川舟道:“就算夜晚高速上的车流比较少,但仍旧会有很多跑夜路的货车司机,像刚才那样子,车灯时不时照她一下,我估计孙益姚就不敢长时间停车了。她心理素质一般,三年多时间过去还是对朱淑君的照片有种本能的恐惧,没那个冒险的胆子。”
徐钰揉着自己的手腕道:“人的肌肉在长期紧崩状态下爆发不出太大的力量。孙益姚开着车逛了好几个小时,开车也很费体力的啊。我觉得她的抛尸速度不会太快。”
邵知新一一记录下来。
车内暖黄色的灯光吸引到不少路边的蚊子,在空中成群地开大会。他挥了挥手,驱赶不掉,只能被迫地融入,将自己一张小白脸贡献出去。
“所以孙益姚在高速路上抛尸的可能性不大?”邵知新费劲地扭着脖子朝后看,用笔敲了敲额头,“有没有可能她破罐子破摔,铤而走险?毕竟她当时是第一次见到尸体,还是曾经的朋友,彻底慌了手脚,不照逻辑做事也很可能。一个人发疯的时候就无法从利弊角度去分析了,只要能尽快丢弃就好。”
何川舟有些发困,尤其夜里吹来的风是温热的。而案发当天,A市正处于0度左右的低温。
“孙益姚这人,你可以说她不聪明,但是她绝对不算蠢。她事后还知道预缴房租让房东不要报警,等待证据随着时间消失。说明她其实是有考虑的,不是个遇事就完全乱了分寸的人。”何川舟声音低沉,听起来显得中气不足,“而且三年多都无人发现朱淑君的尸体,加上孙益姚之前被询问时无意间流露出的态度,我认为她并不担心警方会发现尸体。所以那应该是个特意挑选过的,隐蔽的地方。不是随机抛尸。”
黄哥仅在最初亢奋了一会儿,又开始变得愁眉苦脸,一把不算大的年龄,却有着比同龄人深邃得多的皱纹,仿佛在操下辈子的心。
“她应该就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地点,才会开出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还在往前。我们现在无法得知她究竟停在了什么位置,跑那么远有什么目的。说实话你们目前提出的几个猜测都是比较乐观的情况,我比较担心的是,尸体不会已经没了吧?”
邵知新惊悚地道:“什么叫没了?”
黄哥风轻云淡地说:“就是一本火烧了了,烧成骨头块块洒山里或埋地下去了,那是真的太难找了。”
“也不是那么好烧的,得有助燃的工具……不过烧焦后证据很大程度会被破坏是真的。”徐钰叹了口气,转向邵知新,煞有其事地吓唬他说,“我想起来我刚进分局那年跟过的一个案子,尸体烧焦了一半,太恐怖了。你可能没亲眼见过,那脸,那皮肤……”
她正说到关键处,何川舟的手机铃声突兀穿插进她越发鬼祟的话题里,在这森然冷清的野外,吓得几人齐齐一个哆嗦。
何川舟拿起来查看,发现来电人是冯局,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说话声音小一点,直接接了起来。
众人本来也没在意,以为是日常询问进度,却见对方说了一句话后,何川舟冷淡肃然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惊讶,随后挑挑眉毛神情变得凝重,简单应过几声后,面色不善地把电话挂了。
“你别吓我。”黄哥坐她边上,凑过来问,“怎么了?”
何川舟控制了下情绪,揉揉额头,眼中沉郁稍稍减退,说:“没什么,沈闻正来我们分局了。”
“他来干什么?”徐钰愣了下,气愤叫道,“他还有脸来?!”
何川舟半阖着眼,眸光晦暗,说出口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熟悉的人才能听出她咬字时暗藏的一点冷厉:“他最近处境不佳,在E市待得很不痛快,公司股价连着绿了一周,只能暂时退出管理。现在一口咬定是陶思悦在陷害他,要求对方道歉,来A市表明一下决心吧。顺便过来看看我。”
邵知新脱口而出:“你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觉得不大对,又改口道:“沈闻正看屁啊?他凭什么!”
几人都沉默下来,胸口刚烧起的邪火被他浇灭了大半,扭头阴恻恻地盯着他。
邵知新:“……”他这张嘴怎么长的?
徐钰移步道前排,从窗口探进手,温柔抚摸他的脑袋,敲西瓜似地拍了拍,说:“乖,哑巴弟弟。”
“真是麻烦。”黄哥咋舌,“这时候还真没精力管他的事情,他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这是挑衅吧?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何川舟单手捏着响指,“噼里啪啦”地响了几声,唇角笑容微凉:“陶思悦那么大费周章,都没人可以出来指认他,估计他等了几天也知道自己手段处理得很干净,所以肆无忌惮地跑来自证清白。要是真的连一个亿都钓不出证据的话,他沈大企业家的过去说不定真的要洗白了。”
光是听见这个名字众人都觉得晦气。发觉现实的走向要更加惨淡后,之前被刻意压制的郁气再次膨胀,哽在胸口难以发泄。
黄哥欲言又止,脏话在嘴边滚了一圈还是忍了下去,怕说出的话引起众人不快,留在心里轮番咒骂。
徐钰抬起手表,提醒道:“9点45了,何队。”
何川舟点头:“先回分局,收拾一下,我们再跑一遍高速路线。”
回去的路上众人闷声不语,抵达分局后停留了一下,各自去办公室拿点东西。
何川舟刚走进大厅,就听到楼上传来一阵吵闹声,夹在里面最清晰的是朱妈妈凄厉的喊叫。
何川舟心里“咯噔”跳了一下,暗道不好,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了楼,果然休息区看见混乱厮打的一群人。
夜里值班的民警不多,此时两个拦着朱妈妈,两个拦着沈闻正,还有一个挡在中间,眼镜都被打歪了,黑着一张脸让他们都别吵了。
场面虽然得到控制,但是参战的双方态度依旧激烈,朱妈妈的鞋子已经丢了一只,全然无视中间劝架的人,用更高的分贝以及更尖锐的声线,歇斯底里地朝沈闻正吼着“我要杀了你!你个畜生,你个狗都不如的人!”。
她手不停地往前戳,指甲不算长,有经过及时的修剪。何川舟顺着角度看向沈闻正的脸,后者的下巴到右耳区域留下了三道显眼的红痕,可见被狠狠挠了一把。
沈闻正来时特意穿了身昂贵的灰色西装,春末早已升温的季节打扮得衣冠楚楚,应该是为了撑场面。
此时外套的一颗纽扣被民警拽崩了,胸口留下了一个鞋印,做好造型的头发也被拽得跟个鸟窝似的,何止一个狼狈了得。
他也是被彻底惹恼,什么形象都顾不上了,红着眼拼命朝前扑,可惜挣不开两边警察的掣肘,气得发狂,吼道:“她打人!你们警察有病吗拦着我?给我放开!妈的你女儿是出来卖的知道吗?你这个妈教的!”
双方尖叫的声音简直震得空气都在发颤,两边撒起泼来力气都大得惊人。五个民警好不容易把他们分开,眼看着两人又在对方的拱火中爆发出更大的力量,慢慢朝中间靠拢,都有点支撑不住,声音都喊哑了。
黄哥被这局势震住了,赶忙跑过去帮忙制止。
人一多,互相叫嚣的声音混在一起,变成闹哄哄的一大团。彼此推攘着看不清视线。
“都冷静一点,都冷静一点,别骂了!”
“你还是个人吗?我女儿才多大啊?”
“你今天敢打我,我告诉你你完了!我让你跪着求我!”
“你死了我去拜坟吗?啊?你死了我都往你坟头浇泼尿!”
“退开!都别动!”
“我们那是你情我愿!她要钱!我给钱了!知道什么意思吗?”
“都好好说,打人犯法的知道吗?这里还是公安分局!”
朱妈妈受不了刺激,听到沈闻正不停说朱淑君的坏话,目眦欲裂,两眼发红,癫狂到仿佛失了理智,跟困兽般挣扎,抬腿将另外一只鞋也踢了出去,正好踢在黄哥背上。
沈闻正见状,也朝边上的民警冲撞,誓要开出一条路。
何川舟忍无可忍,喝道:“都够了!”
她指着女人道:“你要是还想知道你女儿的下落,现在就给我安静!”
朱妈妈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闻正还要再说,何川舟猛一个回头:“你再说一个字我现在就把你按寻衅滋事关进去!”
她把手里的笔记本重重往地上一砸:“来分局打架,都无法无天了是不是!”
第93章 歧路93
两边的喧斗终于平息, 可是众人都不敢松懈,还是牢牢挡在他们中间。
又有别的同事从走廊另外一面跑过来, 没赶上热闹时候, 见何川舟朝他们摇摇手,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最先跑出来阻止的几个民警擦了把冷汗,想诉苦, 却连眼神交流都不敢做得太过明显,只能硬生生憋着。
众人着实没想到他们两个能在分局正面对上,且战况是如此的天昏地暗。
当然主要是沈闻正被动挨打,朱妈妈发挥出了远超潜能的战斗力,凭借瞬时的爆发, 无论在肢体还是语言上, 都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沈闻正没碰到她一根汗毛。
宝贵的数秒和平里, 黄哥头大地思考着后面的对策。他瞅一眼沈闻正凄惨的脸, 想到对方的做事风格, 脑海里席卷起阵阵风暴版的呼啸, 全部汇聚成两个字“卧槽”。
沈闻正扯了扯衣领, 推攘中衬衫的领口勒得他脖子发疼, 他面色涨红, 气势汹汹地瞪向虚挡在自己面前的民警,一把拍开对方半举在空中的手。
大约是觉得自己方才的沉默太过难堪,又不客气地将面前的两人拨开, 直视向对面的何川舟,语气不善道:“她打我, 这事儿怎么算?她先动的手, 要抓寻衅滋事的话是不是得先关她?抓啊!你们警察难道想包庇啊?”
黄哥权衡了下, 把握不准这种时候是该板着脸呵斥还是好生劝慰。主要是他不知道事情经过, 难以判断。瞄了眼何川舟,见她高深莫测的没个反应,于是也不接沈闻正的腔,下巴一抬,粗声粗气地问中间那个同事:“怎么回事儿啊?”
青年捡起自己的眼镜,眼镜腿坏了,他低着头检查,斟酌着道:“不知道……听见尖叫声我们就冲出来了,然后看见两个人扭动在一起,谁拦都没用,非要打。”
看现场的阵仗,多半是朱妈妈先动的手,杀了沈闻正一个措手不及,等对方回过神来,民警已经把两人隔开了。
沈闻正冷静下来才察觉到伤口的疼,龇牙咧嘴地摸着伤口,一听民警的叙述,怒火团团地往上冒,指着人群后方的女人道:“这个疯婆子一见到我就扑上来!拳打脚踢又抓又挠,这还是在分局,她才是无法无天!这事儿必须得给个说法,你们别想着和稀泥!”
朱妈妈把随身携带的帆布袋也给丢了,袋子没有封口,各种杂物散了一地。
何川舟蹲下身将东西一件件捡起来,顺道将沈闻正的纽扣也找到了。
她回头看了眼,沈闻正还在脸红脖子粗地指责,没有动手,还维持着最后一丝企业家的体面。只是之前遭受到的野蛮袭击,以及何川舟等人的冷漠对待,已然踩到他理智的边缘,他越说越激动,措词逐渐口不择言。
朱妈妈这时候倒是知道自己给他们惹了麻烦,一言不发地站着。
何川舟把袋子交给徐钰,示意说:“你先带她下去。”
“下去?就这么算了?你们要把她带哪儿去?”沈闻正大步朝前跨去,眼前人影一晃,又被黄哥拦了下来。
黄哥嬉皮笑脸地抓着他的手臂道:“冷静一点,分开调解而已,我们肯定是照章程办事。”
朱妈妈一离开,众人总算松了口气,其余民警需要回去值班,现场只留下三个人。
空间陡然宽敞起来,没有了那种呼吸沉闷的逼仄感。
何川舟拖出椅子,示意他坐。沈闻正不大买账。何川舟也没介意,直白说:“我没看见她打人,我只看见你们互殴。”
“我互殴?我根本没有动手!”沈闻正指着自己的下巴,因激动手指差点戳上去,“你看她那张老脸,有一点伤吗?我这儿!她挠的!你瞎啊!”
何川舟平淡道:“你不是没有动手,你是没有能力动手。那么多警察拦着你。刚才那架势你别跟我说你只是在挨打。”
黄哥牙疼,只觉她在火上浇油。真闹大了朱妈妈那边会比较麻烦。果然就听沈闻正吼道:“我受伤了吗?她受伤了吗?你非要睁眼说瞎话,我叫律师来!”
何川舟走上前,认真看了下他的伤口,说:“那我公正一点。你这伤口说实话太浅了,就算真按照你的说法,是她先冲上来打你,你没有反抗,也没有辱骂挑衅,那她殴打他人,属于情节较轻,顶多只是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我们把她拘了,你呢?”
沈闻正气笑了:“我怎么了?我没死所以犯罪了?我知道你是谁,何川舟,你这是带有明显的个人偏见,我完全可以投诉你!”
何川舟耐心等他说完,还点了点头,才缓缓道:“你刚回A市,就闹出一桩丑闻。她为什么打你我想你心里清楚。前脚陶思悦的事情热度还没过去,后脚一个年近60的老母亲为了女儿不顾一切地出手打你,就算她被拘留几天,你能得到什么呢?当然,我不是说你有错的意思,沈先生对舆论的手段肯定比我熟,我只是小小地提醒一下。A市这边其实也有很多媒体对你的事情感兴趣,我不知道你在这个敏感的时间段回来A市是为了什么?”
沈闻正眼中的暴戾在她说到一半时已经偃旗息鼓,从被冲昏了头的恼怒中清醒过来。
他来A市就是为了消除社会上的不良影响。
陶思悦的事情,还有部分网友站在他这边,认为接二连三地出刑事案件,剧情的发展过于离奇,加上如今光逸也是臭名昭著,说不定只是一场尔虞我诈的商业阴谋。
可要是再出一起性丑闻,就很难说了。网友依照直觉就能断案,不需要证据也能压死他。
他苦苦经营了几十年的形象,已经被毁了大半,他有自信能逃脱法律的制裁,所以更不能背着性侵那么卑劣的恶名过下半生。
沈闻正:“必须让她给我道歉!”
何川舟想也不想便道:“不大可能。”
沈闻正没来得及发飙,何川舟很浅地笑了一下,指着楼下道:“她现在无儿无女无工作无社保,可以说是无牵无挂,是个绝对的弱势群体,差不多已经是在绝路了。你可以试着再逼她一下,看看她还能做出什么。我们分局不敢背这个责任。”
沈闻正也挺顾忌这种光脚的疯子。他深深呼吸,始终压不下心头这股邪火,看什么东西都不顺眼,抬脚踢了下面前的凳子。偏偏何川舟还故意同他确认:“所以你要继续追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