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一个麻辣嫩牛,一个番茄牛腩,她拿了两盒。杨嘉北怕她饿,又多拿一盒,顿了顿,又往里面放了两包纯奶,拿了些饼干、面包、甚至还有花生瓜子糖果……
宋茉制止他:“不用这么多吧?”
杨嘉北说:“你那同学嘴皮子挺利索啊,给他点瓜子磕磕呗,不然多浪费啊。”
宋茉:“……”
林杭也打车过来了,豁达且大度地表示不用杨嘉北报销车费。毕竟来回还挺远的,杨嘉北愿意开车载他,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而且,坐车走高速的话,还能充分领略不一样的边境风光……
“咱们东北啊!大东北,”林杭坐在后面,一边磕瓜子,一边慷慨激昂,“最美丽的颜色是什么?白色啊!你想想啊,冰雪,寒冷,雪乡……你去啥北欧啊?咱们东北不就最原汁原味么……”
杨嘉北说:“您能消停会么?我这边听不到导航语音了。”
林杭:“哟这么客气啊兄弟,都用上尊称啦?”
杨嘉北凝神静气:“宋茉睡觉呢,你别打扰她。”
啪嗒啪嗒啪嗒,林杭老老实实地开始磕他的瓜子,暂且缓解牙根痒痒这件事。而宋茉坐在副驾驶上,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日记本,她转脸看着窗外,忍不住笑了笑,又想起杨嘉北所说“睡觉”这件事,老老实实地坐稳,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一片白。
事实上,林杭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白是东北的代表色——白山黑水,白是长白山,黑是黑龙江。巍巍大小兴安岭,还有长白山,众山山脉绵延千里,又有黑龙江和辽河,一江一河一同构建出广袤的湿地湖泊……山林江河,白雪皑皑,这是中国最冷的地方,泼水成冰,零下三十度足以把很多人冻傻。可这也是中国最美的雪乡,寒冬漫长而严酷,养出的人性格却不阴郁,豁达、乐观,善于苦中作乐,为残酷的生活多找点儿乐子。
宋茉闭上眼睛,她轻轻地、慢慢地吸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然间断药的原因,她这两天感受能力在渐渐回转,而与其同时发生的,则是那些糟糕的、压抑的情绪,像黑色的油,从洁白的雪里一点一点地渗透,钻出。
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继续服药,继续沉入那一片安静中;但……
药物能抑制她的很多情感,很多思维,很多很多。
她还不想让杨嘉北知道。
其实就算在黑暗中做,就算穿着衣服遮盖,也不可能完全粉饰太平,将一切假装无动于衷。宋茉相信,杨嘉北一定发现她想要藏好的秘密。因为昨天清晨,半梦半醒中,宋茉能感受到杨嘉北支撑着身体,侧躺着,正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胳膊上的那些伤疤。
最深的一道比较狰狞,血肉都翻出,也是那一次,让宋茉的妈妈终于哭着“放她自由”;其他大多不致命,更像是一种自残,自我虐待。宋茉浑浑噩噩过了好久,情绪时好时坏,最后终于选择去看医生,听医嘱服药,长期服用,定期复查。
但这是一种没有那么容易治愈的疾病,情绪糟糕的时候,她还是会产生一些糟糕的念头。
上一次,则是在回东北之前。
那时候宋茉已经做好了告别的打算。
路迢迢,中午在服务区休息,林杭没有带一点儿干粮,又不想吃服务区里卖的东西,瞄准了自热小火锅,但杨嘉北悠悠地抛过来两盒泡面一个卤蛋一根肠过来,示意他吃这个。
林杭看着自热小火锅:“这不是三盒吗?”
杨嘉北拆开泡面的包装:“万一宋茉饿了呢?”
林杭:“吃泡面啊!”
杨嘉北瞪他:“给女孩子吃泡面?你忍心啊?”
林杭:“……”
宋茉不用去打热水,杨嘉北从车上拿了两瓶矿泉水给她,一瓶热小火锅,一瓶喝。宋茉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本领,变魔法似的,竟然还带了一个饭盒,里面装着新鲜的提子,还有洗干净料理好的娃娃菜。娃娃菜最嫩的芯和尖尖里都整齐码好,放到宋茉的自热小火锅上层,等着热水慢慢地煨熟;提子也洗的干干净净,放在饭盒里,还有小牙签,让她一个一个插着吃。
林杭捧着接完热水的泡面回来,就看到杨嘉北这极度不公的举动。
他啥也没说,他低头呼呲呼呲吃泡面。
也不单单是吃,林杭还热情地分享了自己采风这么久的见闻,分享知青时代的一些奇事——北京一个知青,为了能够学习外科手术技术,竟然给自己做了阑尾切除手术,将切下的阑尾偷偷保存;后期中苏关系恶化,有个哈尔滨的知青为了抢救船,不慎被水冲走,被苏联边防军俘获,后来虽然被苏联边防军送返,但仍旧被发配到监狱进行劳改……
宋茉听得愕然:“真的吗?”
林杭耸肩:“听人说的,作不了假——前面那个给自己割阑尾的,还有新闻报道呢,你搜一搜就出来,嗯,关键词’北大荒自己做阑尾切除手术’……”
杨嘉北说:“吃饭呢,你讲这些血呼啦的做什么?”
林杭低头,盯着手中的泡面,悲叹一声,哼唱:“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
杨嘉北说:“吃油?我现在给你灌点汽油,成不?”
“哎哎哎,警察同志,”林杭放下泡面,敬礼,“咋这么大脾气呢?我吃,吃。”
吃是不可能的,他还在款款诉说:“其实咱们现在日子好多啦,你知道吗?以前这些知青——来’北大荒’的知青啊,吃的都是全麦粉——不去麸子的那种!没有菜,一天三顿都是汤。知道咋分的不?轮性别,轮人头,男知青,一人一天一斤二两;女同志,一人一天一斤。”
说到这里,宋茉饶有兴趣地看杨嘉北:“你这样的,一顿至少得半斤米饭吧?要是去那种地方,是不是得饿死了哇?”
杨嘉北还真的顺着宋茉的假设沉思,正色:“有其他东西吃也行。”
“哪儿有其他东西啊?”林杭笑,他说,“听过那个顺口溜没?’从黑河到赵光,哪个连队不喝汤?早上喝汤迎朝阳,中午喝汤有力量,晚上喝汤映月光!’”
杨嘉北说:“没听过。”
他低头吃面,剥开了鹌鹑蛋,恰好宋茉的自热小火锅咕咕噜噜冒开了热气。玻璃窗外一片白,车辆静默,宋茉揭开盖子,简陋的自热小火锅里泛着热腾腾的香味儿,细细几片牛肉、粉条、藕片、海带……咕咕噜噜地泡在一片香喷喷红汤里,新鲜的、嫩生生的娃娃菜叶子已经被热气蒸熟了,浸着热热辣辣的汁。宋茉拿了随身携带的那双小筷子,挑了一片娃娃菜叶子,放到嘴巴里,慢慢地咀嚼。
很辣,她又去拿饭盒里的干净提子吃,降降温。
杨嘉北将自己刚剥好的鹌鹑蛋悄悄地放进她的小火锅中。
后面不知为何,传出一阵惊呼,林杭是凑热闹的性格,扭头就看。而在这瞬间,宋茉放下筷子站起,按着杨嘉北的后脑勺,堵上他的嘴巴。
她用舌尖将一枚完整的提子送到杨嘉北口中,微笑着看他错愕的一双眼。
宋茉没理杨嘉北压在她肩膀的一只手,闭上眼睛,加深这个提子味道的吻。
……
等凑热闹的林杭转过脸时,冷不丁吓一跳。
他震惊:“警察同志,你脖子咋这么红?”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知青故事来源于新闻报道和老人复述
’从黑河到赵光,哪个连队不喝汤?早上喝汤迎朝阳,中午喝汤有力量,晚上喝汤映月光!’顺口溜来自于老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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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漠河(二)
杨嘉北简短地说:“吃你的,闭嘴,少说话。”
林杭嘀咕:“人民警察要为人民服务哇,咋这么凶,你平时肯定没少接投诉吧……”
杨嘉北说:“我现在休假。”
林杭配合地将手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姿势。
宋茉还在低头吃自热小火锅,其实她只放了大约二分之一的调味包,这个口味的确很辣,从舌尖在口腔里慢慢地蔓延,但她不是不能吃辣的人,有一段时间,她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只能依靠一些重口的东西来刺激味蕾。杨嘉北和林杭一共吃掉五桶面六包肠四个卤蛋,宋茉的小火锅还剩个底,一些粉丝已经被煮得快烂了,软塌塌地搅和在一起,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配菜。她摸了摸肚子,吃不下了,侧脸看杨嘉北,他默不作声,端过宋茉吃剩的东西,低头就吃,惊掉了林杭的眼珠子。
他忽然察觉到点什么。
哎——
他这老同学,和这个警察之间——
有点情况???
林杭嘴巴快,却不好意思直说,期期艾艾,等到上了车,杨嘉北侧脸,还征求一下宋茉的意见:“还困不困?”
宋茉说:“还行。”
“困的话和我说一声,”杨嘉北说,“你和林杭换一换位置,我车里带了毯子,你可以去躺一躺。”
宋茉笑着摇头拒绝:“不用了。”
她现在的确不太困,杨嘉北喝了瓶红牛,毕竟要长时间开车,身边还载着宋茉。后面的林杭倒是不行了,吃饱了就容易犯困,他躺在上面,也不用毛毯——不好意思要,多半是给人宋茉准备的。他躺得舒舒服服,闭上眼睛,车子刚开动时有些颠簸,他在这种轻微的震动中渐渐睡着。
宋茉睡不着,也不想睡,车子开着语音导航,放着歌,她低头,重新打开那份厚厚的、几十年前的日记。
这几页被水洇透,墨水也晕成一团,以至于宋茉完全无法辨认上面的字迹,她伸手摸了摸那些糊在一起的东西,仍旧往下读。
「漠河的鱼汛快要到了,帕维尔老师,您曾经期待参与的事情,如今我可以一个人替您去做。
父亲的腿受了伤——是在伐木时不慎被砸了一下,组织上允许他暂时休息。也因此,今年漠河鱼汛,我需要代替父亲一块儿去参加。
对了,帕维尔老师,现在的我已经学会了去林场砍伐一些“杖杆”,以及,原来很多不成材的杂树,也是允许我们砍伐的。可惜我力气太小,只能去砍一些水冬瓜,它枝条脆,很好砍,用锯背就能轻松地将那些多余的枝条砍得干干净净,可是也很容易烧,噼里啪啦,一会儿就烧得干干净净。父亲和我说,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哪里会有又好砍、又容易烧的东西呢?
我们得学会接受不完美。
今天,我和邻居的苏联阿姨一同去看人去伐白桦树,碗口那么大,伐木的声音就像流水,悦耳清脆,我们看着这棵树缓缓倒下,就像看您离开那天降落的旗帜。白桦树的树皮可以用来引火,烧起来很快,我剥了一些树皮,那些汁水流在我的手上,舔了舔,是甜甜的,清冽干净的那种甜。
苏联阿姨教我,用这些树皮做盐罐、做烟盒……
可是我们家现在盐很少,也没有人抽烟。」
「现在是适合撵边的好时候,我们要去江边彻夜守着,等待着鱼群到来。
我拜托隔壁的苏联阿姨照顾好父亲,而我带着干粮——玉米饼和搀着麸子、高粱面的面烤出来的饼,还有切好的咸菜片,带着火盆,开始往江边去。
在薄冰上凿一个冰眼,将网下进去,我看着冰窟窿周围冒着一圈白白的、冉冉上升的乳白色水汽,它总能让我想起您为我沏的、那碗热腾腾的奶粉。
抱歉,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起这些。
下了网,我和很多人站在岸上,大声叫、喊,驱赶着那些鱼群,让这些肥肥的、能贴补肚子的鱼快速钻入网中。我知道这些鱼是无辜的,但我们也是无辜的,我们也需要食物,需要活下去。雪橇上铺好了枯黄的、又干又香的草堆,我们将网上来的鱼全都装进麻袋,堆在干草上。将雪橇套在忠诚的黑狗身上——它们很听话,只吃人类丢给他们的杂鱼,绝不看那些又肥又美的大鱼一眼。
我在这里一直留到黄昏,手指都快要被冻麻了。我可以帮忙生火,将那些冰凉的干粮烤得热乎一些;我还能帮忙捡拾那些跳在冰面上的鱼,它们从那些冰窟窿里跳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至少比我的手暖和,我摸着它们,就好像摸着暖乎乎的、踏实的一颗心。一直到天气灰蓝,云雾低沉时,我们才牵着狗、拉着雪橇往回走,我今天得到四尾鲶鱼,可以分给邻居的苏联阿姨一条。她和她的女儿很瘦很瘦了,我想,她们也需要肉来补充营养。
“鲶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父亲这么笑嘻嘻地和我说,临走前,他让我带了两个玻璃罐子,让我从冰窟窿里打些水上来。江水炖江鱼,他一直这样讲究,我也打了这些水回来,可惜到家的时候,水全结成冰,又放在火盆前慢慢地等着它化开。茄子配大油,鲶鱼的油多,两个最好相配,一个出,一个吸,平衡。可是我们没有新鲜的茄子,只有别人送来的茄子干,在外面屋檐下吊着冻,皱巴巴,颜色也不好看,像个小老头脸上的皱纹。可它和鲶鱼在一起炖出来真的好香,香喷喷地鲜掉牙,尤其是浸透了鱼汤后,全都慢慢舒展开,比肉还好吃,咀嚼起来全是浓浓的肉香,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但父亲告诉我,这是因为,我付出了劳动。
对了,写到这里,我需要暂停一下——
父亲让我送两碗鲶鱼炖茄子给隔壁的苏联阿姨。」
……
宋茉合上粗糙的日记本。
鲶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是这边的一句俗语。她合上书,眼睛有点酸,伸手捏了捏鼻梁。
她小时候吃鱼的时候被鱼刺卡过一次,小孩子嘛,哪里有没有被鱼刺卡过的。更何况以前人养孩子都不怎么“娇贵”,她喝了两大口酸醋,又吞下一块儿馒头,本以为这样就能缓解,结果没想到第二天,喉咙又痛又肿,还不见好。父母这才重视,找医生看了看,终于用镊子把那么大的刺弄出来。那个伤口还是免不了发炎红肿,让宋茉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流食,才慢慢恢复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