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我想念那时您和令尊都住在苏联专家楼里,我想念那时候我们还是亲密的一家人。
每个周末,政府和工厂、铁路、各个工作单位,都会统计名单,从苏联来的专家们,还有我们的工人都可以参加中东铁路俱乐部举行的舞会。
帕维尔老师,或许我一直没有告诉过您。
您是我的第一个舞伴。
我始终对此感到无比感激。
可现在的我已经不会跳舞了,老师。」
合上书页。
宋茉醒得很早——她一直如此,睡眠质量并不好,要么是失眠,要么就是早早醒来无法继续。她读完日记,杨嘉北也醒了,他睁开眼,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才六点钟。
外面还是漆黑一团,这里的冬夜总是格外漫长。
宋茉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杨嘉北说:“去哪儿?”
“哈尔滨,”宋茉将日记放在旁边,“你不得工作?”
杨嘉北说:“昨天晚上,你上厕所的时候,我请了一个假。”
宋茉:“啊?”
她瞪大眼睛:“工作怎么办?”
“没事,就是辛苦值班的几个兄弟了,”杨嘉北说,“回去后我想办法补回来。”
现在宋茉这样,他不能走。
倒不是怕她分手或一走了之……
而是,杨嘉北怕今后再见不到她。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宋茉还有点发愣,杨嘉北去卫生间上厕所,本来开枪放完水就能走,他不,想了想,又去洗了个澡,刷了牙。宋茉打开一盏小灯,下了床,拉开窗帘,外面还是黑乎乎的一大片,辨不清时间方向。
冬天的太阳总是来得如此迟,冬天里抑郁而自杀的人也会比其他季节更多。
宋茉的手指压在玻璃上,怔忡地望着玻璃窗上自己浅浅不定的影子。
杨嘉北洗澡很快,他看了那些厚厚的日记——杨嘉北也看了些,都是日常的杂事。
这些日记都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历史。
曾经,同漠河接壤的那个国家,还叫做苏联。那时候,中国和苏联还保持着甜蜜友好的关系,抗美援朝时期,苏联以半价向中国提供武器,之后,亦派来一些苏联专家来中国进行技术指导和帮助……
后来选择道路不同,亦分道扬镳。
苏联撕毁签订的契约,不再提供援助,撤回所有在华专家。
而在那之后的五年,中国努力提前还清所有苏联的外债。
两国人民也再无往来。
杨嘉北承认自己心思不够细腻,不过宋茉有感兴趣的事情是好的,他能察觉到她情绪的麻木和迟钝,钝到那些放空时候的眼神都能变成割肉的利刃。
宋茉转身,问杨嘉北:“你去过太阳岛吗?”
“嗯,”杨嘉北说,“不过不太好玩,和其他地方的公园景区没什么区别。”
宋茉说:“日记里写,那里有很多很多的白桦林。”
杨嘉北说:“那是以前,后来砍了不少树——你饿不饿?想吃点啥?”
宋茉摇头,她还不饿,就是有点渴。还没张口,杨嘉北拧开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她。
宋茉慢慢地喝:“我看到日记里写,那边有大片白桦林,有很多鸟,还有松花江水……”
“都是以前,”杨嘉北坐下,他望着宋茉背影,“后来变了。”
不用问原因,宋茉知道为什么后来变了。
她不知太阳岛的白桦林面积锐减,但她听爷爷提到过松花江的日日消瘦,枯水期越来越长,就算是雨季,松花江也可能会裸露沙洲。
这可是曾经人人都喝过的松花江。
就像大兴安岭的雪越来越薄。
就像曾经被大肆砍伐的山林。
就像源源不断,从东北运走的石油、黑土、钢铁。
以前的东北供应着几乎占据全国三分之一的钢铁,五分之二的石油。最先发展重工业的也是东北,又还将自己一些汽车产业和钢铁产业拆分、输送给南方,帮助它们建起自己的工厂。
比如东风汽车,比如攀枝花钢铁基地。
石油、煤炭、木材、粮食、机械……都调配、低价输送到其他地区。
哈尔滨工业大学,将航空系送给清华,将火箭导弹送给西北工业大学。
工业发展总要有一定代价,森林,水源,空气。黑土地从不言语,它任人索取,哺育幼弟,伤口疮疤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它从不言语。
共和长子,总要多负担一些责任,来照顾下面同样孱弱的弟弟妹妹们。
后来它老了,没有力气了,血管里的石油不再蓬勃,筋骨的钢铁水泥渐渐废弃,肌肉的黑土地被人一块块偷出去卖,越来越薄,越来越薄……
它老了。
留不住那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子女了。
夜晚的小烧烤摊上,一个老乡剥了毛豆,弹掉裤筒蹦上的花生壳,习以为常地告诉宋茉,他找工作被拒了。
因为老板不要东北人。
宋茉捂着胳膊,那衣袖下旧伤叠新痕,夏天也要穿长袖。
杨嘉北说:“以前急着发展,没怎么保护好自然条件。”
宋茉点头:“我知道,我学过。”
课本上会讲,因为早起法制不健全,因为对自然重视度不够,因为一些部门片面而盲目地追求经济效益……这些都是课本上的东西。
还有课本之外的。
宋茉坐在沙发上,握着那瓶矿泉水,认真开口:“我有没有讲过,我在北京干过一段时间炸鸡店的兼职?”
杨嘉北摇头:“没有。”
“我那时候不是跟我妈走了吗?”宋茉低头,“其实,那个时候,我想死的。”
杨嘉北的脸骤然失去血色,他抬手,沉默不语,想要去触碰宋茉的头发、脸,他想要抱一抱宋茉,但又犹豫、迟疑,不能继续。
宋茉在他犹豫的一秒钟用力抱住他,她搂住杨嘉北的脖颈,脸贴在他温热的肩膀、耳朵。她像一只快要冻僵的夜蛾,小心而谨慎地依靠着小小的玻璃灯罩。
她只想要一点能够温暖落霜翅膀的温度。
不想扑灭他炙热的火。
“我不想死在你面前,我不想让你难过,”宋茉说,“杨嘉北,我——”
她声音哽住,好久,好久,才继续说:“我那时候想,要是我跟我妈走了,然后死掉,你只会觉得我是一个遗憾的前女友。”
“总要比,’我的女友’死掉了更好,”宋茉缓慢地说,“但我妈救下了我。”
那是她手腕上最深的一道。
宋茉见到妈妈哭到崩溃的模样,看到妈妈给医生下跪磕头,看她丝毫不顾及颜面地哀哀求医生救她,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不能没有女儿,看她崩溃地将所有银行卡、钱都拿出,凑一张又一张的钞票……
好奇怪。
她还爱她。
她不是不爱她。
宋茉不知道如何评价这种难以平衡的母女关系,明明妈妈对她不好,不好到甚至会想出让她做一个器具,去偷偷做给母亲代孕这种违法、违背道德、违背人伦的事情。
她以为没有关系,她以为宋茉不会介意。
但妈妈又会掏空自己所有的积蓄去救她,哪怕那时候妈妈已经快要一无所有。
很多父母这样吗?给她那种不多不少的爱,和不多不少的恨。
不多不少到让她阴郁、让她沉默、让她压抑、让她……后悔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绝望地想要回到母胎时、用泡在羊水中的脐带勒死自己。
不多不少到令宋茉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彻底和母亲划清界限、隔断所有枢纽关联……
她不是不爱她。
只是没那么爱她。
只是没有满足她对母亲的渴望。
宋茉被这种不多不少而痛苦到死生不得,求救无门,折磨半生。
她本应该是精力最充沛的半生。
“妈妈分到的钱不多,刚好能够租个房子,她跟我去了大连,在学校附近的旧小区租了房子,找了一份超市的工作,”宋茉低声说,“暑假里,我去北京,找到一份包吃住的兼职。”
“我负责将炸鸡捞出来,包装,贴上标签,递给外卖员,”宋茉说,“我接触到很多很多——非常多的外卖员,他们有男有女,最小的刚成年,最大的,孩子和我年龄一样大。”
“外卖员都赶时间,超过时间、去得慢,顾客要投诉的,投诉扣工资——”宋茉轻声说,“但提前送到也没有奖励,他们不是为了多赚钱,他们是为了不被扣钱才计算着时间、距离,去送餐。”
杨嘉北安静听。
“那天晚上十二点,我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外卖员,他的电瓶车停在门口,戴着头盔,外卖服破了一小块,有擦出来的泥痕。”
“新的炸鸡得两分钟才能出来,我和他聊了聊,问他身上怎么回事。”
“他说自己来的时候没注意,摔了一下。”
“我问他怎么不去医院,他笑着说没事。还是取餐要紧,晚了就得被扣钱。”
“他等了两分钟,一直没坐下,后来我发现他可能是摔破了膝盖,他走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我看到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他问了我好几次什么时候才能好。”
“我不是说顾客不好。”
“顾客没错的,顾客也是普通人,也是为了生活熬夜加班到深夜只想吃炸鸡的上班族……错的是制定这种操蛋规则的人,错的是让外卖员和顾客对立的人。”
“之前不是说我喜欢北京吗?大城市,谁不喜欢,快节奏,方便,快捷,点个外卖,没多久就到了,”宋茉说,“地铁四通八达,打车也快,一群人抢着接单,怕被平台扣钱,小心翼翼地问候着顾客,谨慎又僵硬地问能不能给个好评……你看,有钱的话,在北京生活多舒服多滋润啊,去哪里都方便,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高效,快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