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可惜我没有体验到这种高效、快捷的便利,我先接触到那些为了实现高效便捷而熬夜加班的人,”宋茉吸了口气,她眼神放空,“去北京之前,我以为我是即将收到包装精美礼物的那个人;去北京后,我发现,其实我不过是快捷流水线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螺丝钉。”
“一部分人想要过的舒服,总要有另一部分人为此做牺牲,”宋茉说,“就像——”
“就像那些发达国家,它们从贫穷的国家中进口木材,砍其他国家的森林;它们把自己的工厂建在其他国家的土地上,污染其他国家的土地、水源。”
“反过来,它们又骄傲地称自己的国家资源保护好,批评其他国家环境污染、批评其他国家不保护资源,指责其他国家不够环保;它们享用着其他国家低廉的人口成本,却又讽刺其他国家只是工厂……”
其实都没有错。
如果不是为了发展,最初不会砍伐大兴安岭,不会在东北建起一个又一个的工业厂,不会开采石油,不会去倒卖黑土,不会……
如果不是因为那该死的制度,外卖员不会牺牲自己的健康和安全,争分夺秒去送餐,去奔波;
如果不是为了生活,为了钱,那么多人也不会加班熬夜到凌晨,不会996,不会……
如果不是为了养活国民为了让国民生活更富足,那么多第三世界的国家也不会破坏自己的环境,来为发达国家提供珍贵的资源……
“抱歉,我说的可能有点乱了,”宋茉闭上眼睛,将脸贴在杨嘉北脖子上,蹭啊蹭,她流出又酸又痛的眼泪,“如果不是为了生活,妈妈也不会想让我去给她代孕。”
平地一声惊雷。
杨嘉北震声:“代孕?!”
“嗯,”宋茉简单地说,“她为了能分割继父的钱,让我给他们代孕。”
这个秘密。
她终于说出口。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惊天动地的氛围,她只有如释重负,她终于狠狠扯开自己身上最深的那道疤。
展示给他看。
哪怕如此简陋。
杨嘉北脸色铁青,他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充血,宋茉看到他脖子上、额头暴起的青筋。
“杨嘉北,我是被砍掉的树木,是外卖员摔伤的身体,是加班人通红的眼睛,是被污染的水源——”
“我是被妈妈放弃的女儿。”
我是被牺牲的那个。
我是被认为可以牺牲的无关紧要。
我是理所当然被舍弃的没有关系。
宋茉安静地说:“我是不小心掉到这个漂亮地球的蛆虫。”
杨嘉北声音哑了,他眼睛沉沉,手指压在宋茉肩膀上,尽管那手指在克制地颤栗,他说:“别这么说,宋茉,我——”
宋茉捂住他的嘴:“听我说完。”
“和妈妈一块儿生活的这段时间,我们其实过得还行,虽然不好,但也没那么糟。我坚持上学,吃药,打工,拿奖学金,我以为日子会慢慢好起来,至少妈妈现在开始爱我,我们只有彼此。”
“我们都默契地选择避开之前的那些事情不谈——你知道的,我继父没出东北就死了,什么代孕什么……都没成功,她失去了分钱的资格,得到和我生活的这些时间。”
“我一直在拼命说服自己去遗忘那件事,我给她找理由,就像给深爱丈夫的妻子,给出轨丈夫拼命找理由,说他只是一时新鲜,说他是被那个女人给蒙蔽了,说他是涉世未深被诱惑到。”
“我也给自己找理由,我想说服自己,妈妈不是不爱我,她只是被那个男人给骗了,她只是过怕了苦日子,她只是——”
“今年十月份,她在小区门口出了车祸。”
宋茉安静地说:“出车祸的时候,我在离她五米远的位置,我看着她手里提着我说想吃的那家包子,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在上班时吃上热包子才横穿马路,她横穿了无数次,她以为她会没事,可这次她被撞了。”
“我跑过去,跑丢一只鞋子。”
“我跪在她面前,哭着喊妈妈,我打救护车,我求路过的人救救她……”
“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宋茉轻声,“她说,小茉莉啊,她后悔啊。”
妈妈颤巍巍地伸手,她旁边是给我买的包子。
还有血。
——小茉莉,我后悔啊。
——妈。
——我后悔当年没早找你,要是你早点生孩子,咱们也不……
杨嘉北抚摸着她的脸,他没有动,宋茉的手盖在他嘴上。
“她后悔没早找我去做代孕。”
宋茉闭上眼睛,慢慢呼吸,良久,她睁开眼睛,将自己衣袖掀起。
冬天昼短,太阳总会来得迟一些。
但太阳仍会到来。
长夜将散,晨曦破雾,天光乍落,苍山负雪。
她第一次在清晨将自己的伤疤如此醒目地展露出。
宋茉说:“这么多年了,我俩相依为命。”
“我以为她会多爱我一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嚎啕大哭两次……现在眼睛还是肿的。
我好难过。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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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北极村(三)
「三九的梅花红了满山的雪。
萧条枝影,月牙照人眠。」
宋茉的妈妈在救护车来之前死去了。
临终前,身边是买给她的、热腾腾的大包子,说的是让她血液彻底凉透的话。
那句话没说完,只有半截,妈妈一直吐着血沫子,不知道伤到那里,她睁大眼睛,意识模糊,只伸出手,喊——
妈妈,妈妈。
妈妈也想妈妈。
宋茉跪在地上,她不知那天怎么过来的,她的灵魂好像已经死在那句话之后,但她的躯壳还在机械地忙碌着妈妈的身后事宜。一切都简单来,宋茉把她的骨灰带到北方一个小城镇里,买了一块儿很便宜的公墓。
她送走了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
那时候宋茉快速消瘦,她已经打算辞掉工作,然后随便找个安静的地方,不打扰别人地死去。
杨嘉北没有挪开她的手。
即使那些话快要从咽喉中涌出。
他忍耐着,听她说那些、一道又一道的伤疤。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宋茉眼睛中往外冒,那是皑皑白雪下冰冻起来的东西,此刻争先恐后地、酸痛地从眼睫中涌出,她说:“我也想活着,但我好像坚持不住了。”
宋茉辞职后,在自己还剩下两个月租金的房子中住到最后。她配合着中介带人过来看房子,每天数着粒吃药,喝水,她不出去散步,只有丢垃圾时和买水果蔬菜才会下去……
这比她一开始的情况还要糟糕。
其实,从高中时,宋茉就有了轻微的抑郁倾向。
不过那时她尚有希望,她以为只要自己好好读书好好上学……好好和杨嘉北在一起,就能好起来。
只要自己坚持吃药控制情绪就能慢慢恢复正常。
但妈妈来了。
父亲的默许。
……
宋茉曾无数次想要解决自己的生命,她像一条溺水的鱼,像一个对空气过敏的病人,像一棵不能晒太阳的植物。她想要健康地生活,但生活逼着她无法健康。
唯一能暂且给她干净水源和空气的,是无数次回想起的、杨嘉北的眼睛,还有妈妈。
爱人和亲人的眼睛,让感觉非死不可的她想要活下去。
后来她和杨嘉北分手,失去了妈妈和她自以为得到的爱。
打算寻找一个安静地方离开的那个晚上,宋茉两月来第一次下楼吃饭,是老乡开的餐厅,她点了一份拌花菜,一份炝锅面条,老板娘给她加了一把香喷喷的嫩葱花,用的是羊角葱,切得稀碎。宋茉用筷子挑起面,慢慢地往嘴巴里送,周围的人在喝啤酒,热热闹闹的炒菜味道、花生米的味道,还有熟悉的方言,旁边的人在吃热乎乎的炖锅,有喝醉的人在扯着嗓子唱歌。
“清泠泠的江水滔滔流了多久,像那游子,一去不回头……”
“塞北残阳是她的红妆,一山松柏做伴娘;等她的情郎啊衣锦还乡……”
那时候起,宋茉就想回东北了。
她想小时候过年时买的通红大灯笼,想等灯笼挂上去后低头看地上绰绰的、喜气洋洋的影;
她想爷爷家热乎乎的炕头,想念那张木桌上的瓜子花生大白兔奶糖,想奶奶蒸的热乎乎的、喧腾腾的粘豆包;
她想一觉醒来就能穿新衣,想奶奶给她缝的厚厚的新棉裤,想黏糕打糕豆面卷,想香喷喷的烀饼,想热滚滚的焖面;
她想蓝盖玻璃罐里放的黄桃罐头,一咬一口韧甜的水;她想粉红色的珍珍荔枝,想白色的健力宝,想黄色的棒槌岛。
想屋檐下被太阳照到亮堂堂光灿灿的冰溜子,想厚厚的没过小腿肚的雪,想清晨泼出去、冻到一块儿的冰。
宋茉想起爷爷打的电话,想起爷爷说他弄了几个新开园的大西瓜,贼甜。
“要是你还在家,我就能给你送过去了,”爷爷说,“茉莉啊,爷爷老了,走不动那么远的路了。”
那天宋茉刚被抢救回来,她失血过多,脸色发白。
那也是她接到的、爷爷的最后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