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金曼曼立刻说,“心理咨询。”
“为什么?心理咨询比禅修好像便宜些,我妈那个课程,八万元也就是上两个月的。”
心理咨询哪怕是两千一小时,这也够四十次了,一周一次的话,都快一年的份。金曼曼说,“心理咨询比较适合孩子,禅修是给有生活阅历,对佛教感兴趣的大人的。”
“我妈还想把我送去上国学班呢。禅修和国学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吗?”
都是把客户当猪宰的意思就对了,金曼曼耐着性子和于小姐周旋,劝导她好好上课,一个小客户接待了两个多小时,直到于女士过来接她,于小姐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于女士反而相当满意,“小金,看来你们工作室果然好,我女儿真的是很叛逆,和家里人一句话都没有得说,我们是什么都不敢管,和她在一起就小心翼翼的。这次让她来面谈,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她抵触得很!没想到见面以后,还多聊了这么久,这下我放心把她交给你们了。”
那是因为她想泡妞啊……
金曼曼当然不会问于女士,是否知道她女儿有蕾丝边的倾向,在她看来,于小姐其实也未必就一定是同性恋,只是中二少女,大家都懂的,标新立异,为了追求少数派的感觉,可能有意而为之,把自己往这方面去塑造。
她疲倦地和于女士敲定了于小姐的学业问题:想考国内顶尖美院的话,一定是要恶补基础的,但是,要考虑到投入产出比的话,心里也要有个数,于小姐将来在艺术这行出人头地的可能性不太高。
“这没太大问题,其实我们只希望她健康、快乐就行了。”
于女士虽然没读多少书,但思想却意外开明,或者说,暴发户在子女教育上的投资,有时反而会反向功利——吃够了没文化的亏,所以很热衷于在家族中培养文化人。
同时,又不能分辨文化和艺术的区别,也把艺术当作是能够提升文化素养的一个门类,比老钱家族更热衷于培养孩子的艺术才能。“至于说要靠画画赚钱,这个没有想过。我们家无论如何也不会缺孩子的一点钱花对不对。”
她都这么说了,金曼曼还能说什么?只好含泪收下天价服务费,于女士在刷卡时还是有些舍不得的,坦然对金曼曼说,“我们家和何家是不能比,孩子又多,其实,要是我自己能安排我就自己安排了,以前该读书的时候没有好好读书,一心想着挣钱,学费现在全都要还回来。”
学费都交了,心理咨询的费用还用说吗?于女士在心理咨询上的态度比教育中介更踊跃,几乎是恨不得现在就把钱花掉,让于小姐‘能懂事一些那就太值得了’。金曼曼这个下午又为工作室创造了不菲的收入,至少够工作室再运转个三四个月的了,这期间余下的收入都是纯利润,再和林俏分即可。不过,她的心情说不上多喜悦。倒不是因为职场骚扰,虽然这也很值得吐槽。
“能想象吗,十四五岁的小女生,已经留寸头,并且用纹身贴纸——如果是贴纸的话,我看到了,在胸口那边,稍微露了一点点,我估计她上学的时候是把衬衫扣起来的。”
回林阳家时,他刚健身回来,金曼曼陪着他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林阳找晚饭的材料,她则忙着吐槽。“你敢信啊?十四五岁就涂黑色的指甲油,我觉得她要是出国再回来,不穿个舌钉鼻环什么的都怪了——这个年纪就敢泡大姐姐了!她缠我撩我欸,林阳,你敢信?”
“我为什么不敢信?她不会是第一个撩你的客户,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过,出国读书的话,其实百合挺好的,至少相对安全点。要是男女关系混乱,那才容易染病。”
林阳的角度永远是有点怪怪的,但仔细想又很有道理。金曼曼只是觉得小于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于女士说,小于的姐姐和弟弟都不是这个性格,都挺开朗活泼的,姐姐学习成绩也很好。她这个家庭,在富人圈里应该算是首屈一指的幸福了,父母开明,妈妈居家陪伴,老爸赚钱,家人感情不错,至少没有出名的小三什么的,想学艺术就帮着找老师,其实也不求学出个什么,就这,她来个‘我觉得我的家人不够理解我’,那请问你还想要什么啊,要家里人每天三跪九叩,为生下你谢罪吗?”
话糙理不糙,林阳被逗乐了,“这世上就是什么性格的人都有,天生的,没办法。只能说,什么性格的人几乎就注定了过什么样的生活,教育和后天的家庭环境,有时影响并不大。”
“就像是你和俏俏吗——哦,对了,于女士最近还去上了俏俏和小单开的禅修班,八万块两个月的课程,她说感觉很好,上完了心里很舒服,请来的师父说的也都是引人入胜的道理,只是她文化水平不高,没法转述。”
金曼曼拧开气泡水瓶子喝了一口,“她说去的人几乎都是她这样,家里有点小钱的家庭主妇,学员里倒没什么大人物——所以,这个禅修班还是和小单的思路一样了,下沉市场,还是走量的。”
“这也不意外,他们码不起那种学费三五十万的盘子的。”
这倒是,林俏也没这么大的面子,一般来说,小单描述中那种一个周末数百万的禅修班,去的人都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是为了禅修去的,而是为了开拓人脉,主事者要有面子撮合安排好一个班学员里各界人士的比例,还要维持他们对自己基本的敬重,这其实很不容易。
小单现在开的这种班,去的人似乎就的确是为了精神上的疗愈效果了,交友的目的退居第二,比如于女士,她对社交圈是没有太多价值期许的,只是单纯的相信八万块两个月,能够消弭心中的痛苦,获取佛禅的真理……
这种课程的学员,就是于女士这样‘有点小钱’的人家——有点小钱指八万元花出去不眨眼,可以轻而易举地筹划一条数百万元的教育道路,送儿女出国而不求任何回报。由于儿女继承的家产不是九位数,所以只算是有点小钱,毕竟,九位数也只是一个小目标嘛,就像是平民把富人都想象得很有钱,区分不了他们的阶层一样,富人圈内有仔细的三六九等,但对穷人反而缺乏细分意识,反正都很穷。双方的落魄与得意,情绪上虽然能够共通,但在生活和财富规模上,依然有极其明确的区隔。
比如说,现在很落魄的林阳,他的身家规模就依旧远超小单,他评价小单的禅修班,和评价金曼曼的工作室是一样的,“都是无法规模化的东西,你还好,你可以不断在各个领域之间腾挪,去追寻热点。他,既然要走下沉市场,那就是在黑白之间走钢丝了。
这笔钱他不能赚得太有动静,最好也不能赚太久,想要到处铺开,退一步说,传销,进一步说那就是个人崇拜,邪恶教派了——搞宗教的倒是随随便便就盆满钵满,但最后十成里有九成都守不住钱,栽进去了。”
这判断比金曼曼更激进一些,但金曼曼也有类似的忧虑,她主要并不相信有什么课程能让人上完之后,获得心灵上的大平静并不断续费的,如果不续费,那这就是没有回头客的生意,注定不可能长久,想要不断续费,就要让客户对老师形成精神依赖,养成用户黏性——这再往前走一步就是精神控制,如果是单修谨自己来做老师的话,真和林阳说的一样,那就是在走钢丝了。
还好,现在单修谨还是从他结识的那帮朋友的关系里找老师,所以事态还没那么严重,其实现在金曼曼说什么,单修谨也听不进去了,至于林俏更别指望,她做出那样的姿态,其实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被单修谨强迫着留下,如此免除自己的道德责任,毫无疑问她不会阻止单修谨敛财啊,她还指望单修谨养她呢。
其实,林俏自己的现金流也够她花很久的了,但她必须用期望中的大笔遗产来维系自己的安全感,这就是她内心的问题了,别人影响不了她的金钱欲——
金曼曼和林阳现在对于这对妙鸳鸯,已经完全失去影响力,因为他们已经没有钱也没有意愿供养林俏,让她从单修谨那里退出。即便明知道这是一门危险的生意,也只能冷眼旁观,并且明确知道,倘若他们出事,烂摊子的泥点一样会溅他们满脸——他们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承受这个风险。
金曼曼不由得有些埋怨刘豫,“他介绍的都是什么大佬啊,搞鞋黄牛的,怎么会突然间做起禅修班来?都不知道小单怎么混进去的——我算是知道刘豫为什么不赚这个钱了,估计他也怕自己的野心,对金钱的胃口被养大了,一步步走上不归路,没有自制力回头。”
林阳认为金曼曼对刘豫的判断是准确的,“是该问问他,盘一下小单那帮朋友的底子,我有点担心……”
他担心的是什么,金曼曼一时倒想不出来,“他最近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失落?我猜他不会赌上一切来陪你创业。”
“这是自然。”林阳给金曼曼看了下他的对话界面,“刘豫最近特别忙,他可能很快就要结婚了——这件事,他告诉你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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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福星曼曼
两个本就受欢迎的男女, 在交往中要学会看开,如果旧账翻起来没完没了,那就没法继续发展了,金曼曼并不会问林阳和前几个女友都是如何相处的, 虽然有时候她也很好奇, 并且不可避免地有点儿醋意,就像是林阳也从来不会对荀嘉明和她的过去详加打听一样, 不过, 比起荀嘉明, 他似乎更介意刘豫,这点是金曼曼没有想到的。只能说, 阳总毕竟是够敏锐, 比起刘豫对金曼曼的好感, 他更感觉得出来的, 是金曼曼对刘豫心里的那么一点点儿特别。
不过, 金曼曼不是个拖泥带水的女人, 更不会无聊到四处撒网当海后, 她既看不上鱼儿们的小恩小惠, 也不需要搞暧昧来证明自己的魅力。再说,她愿意搞暧昧恐怕刘豫还不愿意呢, 这是个狠人,绝对不会受感性驱使的那种, 一门心思只是要找更有效率的办法往上攀登。“我不知道, 很久没联系了,他还是和原来那个女友吗?下狠心去做赘婿了?”
“嗯, 我让他先别急着提离职, 等我们这边股权的事情出结果再说。”
林阳笑了笑, “其实我不说,他也会多观望一阵子的,刘豫是聪明人,和Susan接触过一段时间,多少知道她的性格。所以他一知道那个小孩的存在,立刻下决心跑路。股份的事情没有结果,他是不会完全放心回来的。”
“那他应该很后悔告诉你这件事。”金曼曼想到刘豫不得不捏着鼻子去做赘婿的样子,也不由得升起一丝同情,当然了,刘豫不需要她的同情,只是金曼曼能够体会他的心情,那种发自内心抵触,却又被内心狂热的冲动驱使着,只能选择往该方向前进的心情。快乐与否,根本不是现在的刘豫会考虑的问题,但这并不代表他并不会遗憾于快乐的缺失,金曼曼能理解他,因为她曾经也如同现在的刘豫,明知前路底定,也还是忍不住垂死挣扎。
“他是有点倒霉的。”金曼曼忍不住评价,“其实,如果没有另一件事,我想刘豫找你吃饭的时候,已经都做好了你出来独立,跟着你创业,吃几年苦的准备。但是,谁让这时候,林总和Julie的恋情又半公开化,你身上的长线投资价值都破灭了,刘豫能接受短线亏损,但接受不了中长期看淡,他只能回头去选第二条路。”
这差不多是说穿了刘豫的心事了——林总毕竟是需要帮手的,他的那些儿女能否成材,依旧是未知数,即便在英国读书的那个私生子是紫微星吧,他今年毕竟也才去念大学而已,久在国外,四年后能干得有声有色,可能性并不高。林阳即便因为Susan股权问题,一时和父亲离心,时间久了林总总会拉下脸叫他回去的,父子间哪有隔夜仇呢?就算是彼此再憎恨,难道会比陌生人,比其余股东的关系更加疏远吗?
不至于,就连金曼曼都觉得,林阳不太可能会继续报复下去了,说穿了,父子间并没有深仇大恨,否则林阳大可直接释出手中的一些证据,大家一起玩完。如果没有Julie,风头过去,他还是常阳的太子爷——至少还能得意到下一个听话而又有能力的继承人出现为止。
但是,Julie的入局,改变了一切,Julie有钱——很有钱,能给林总找到钱来买下散碎股份,为他提供支援,而且也很有能力,之前管理的都是港联的海外分部,是一方重臣,就连港联大陆这样仙人掌一样的地盘,她坐镇时也没出大篓子。
林总可以依靠的人一下就多了一个,再不是非林阳不可,而且,Julie还有意愿和他生一个或者多个子女,为了确保他们的继承权,天知道这个继母对林阳回归持什么态度?就这样走了岂不是更好,将来林总要是心软,最多打发一点现金,不疼不痒,要不要再把他召回常阳担任要职,成为公认的继承人,这就要看到时候Julie的脸色了。
这就看出行事低调的好处了,在刘豫对林阳吐露秘闻的时候,他并不知道Julie和林总的关系,无意间倒是把局势推动得向Julie有利的方向发展,而刘豫自己却被断了后路。Julie无意间竟又赢了一次,像她这样有钱有能力的人上人,似乎总是能让运气向她汇聚,让她做什么都会很顺利。
这不是,才刚布局常阳,原本有持股的一对子女就突然闹出事情来,先后出局,林俏没股份了,林阳的股份虽然有,但很少,无足轻重,又失去父亲欢心。Julie约金曼曼去看房子的时候,春风得意、满面红光,看得出来人逢喜事精神爽,对金曼曼给她家挑的软装艺术品,也是赞不绝口,“不愧是学艺术的,有眼光的。你挑的这幅国画,我就很喜欢,感觉一下点亮了书房一角,风格怪异得很搭,这个画家叫什么名字,我想多收藏几张他的画。”
她心情好的时候,撒钱是爽快的,金曼曼画二十多万买了一个装置艺术,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个亚克力板,上头浮雕出挣扎的人形,原材料做工不会超过数千元,意象还不算太正面,如果是陈总、张总,估计就要嫌弃‘意头’不好了,但Julie半点不觉得不妥,点着这个装置说,“这个造型是蒙纱的耶稣吧,做了现代化的转换,放在这个角落,配合窗外的夜景,感觉很静谧的。”
金曼曼怎么能不喜欢Julie这样懂行的客户呢?她也很直接地表现出来了,“能接到Julie你的单子,对我都是个提升,不是每个客户都像你这样,在审美上能和设计师有共鸣的。”
“那是咯,附庸风雅的恶俗暴发户,始终都是主流,有些有钱人家,不要看他们收藏名画,赞助画展,出席各式各样的后现代艺术展,还开画廊,实际上,内核没有丝毫变化,还是蠢猪般的暴发户,这些行动不过是随大流而已,他们真实的审美水平全在《花花公子》里。”
Julie对她的马屁也十分受用,笑吟吟地叫金曼曼坐下来喝茶,“有了你的妙手装点,我这间屋子才有住进来的价值,否则不如住酒店,下个月我乔迁进来,你和俏俏都来我的Party,到时候多少都有些新老朋友,给你们也带带生意。”
这示好很直白了,Julie始终不知道金曼曼和林阳的关系,也算是金曼曼从她的行为中学到的道理——保持低调,只有好处。所以她还是透过金曼曼去拉拢林俏,好让林俏安心,知道继母即使进门也亏待不了她。“唉哟,陪点嫁妆,让我们家女儿风风光光嫁出去,这能花多少钱啊?现金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也的确有这个气魄和手笔,金曼曼相信Julie哪怕是做给别人看,都会对林俏出手大方,没准林俏要买包买珠宝,冲她开口还更好些。Julie早习惯了无限支援那些隔房的兄弟姐妹,林俏花销掉的钱财,和他们比那是九牛一毛。
对林阳,她的话也说得很好听,Julie向金曼曼打探林阳的动向,“现在还在本市吗?你和俏俏关系那么好,她有没有说起过她哥哥?”
装得太不熟也不好,将来拆穿了不好说话,金曼曼说,“他最近好像都还住在本市吧,就是很难约,大家都想约他吃饭,但是阳总似乎一个人都没答应。”
Julie啧啧地摇摇头,“别怪我多事,一家人最重要是齐齐整整,得空了我都会劝下他老豆,你也叫俏俏说说好话啦,难道还真把他开除了?气消了还是回公司上班,他要创业,那肯定也是老豆出钱去让他玩,搞什么父子决裂、白手起家的架势,谁会当真?只会在背地里笑话!”
看来,她对继子也很关心,不愧是外岛名媛,不管表面看来多飒,考虑到入主豪门时,那种主母的姿态几乎是本能。金曼曼想,这也的确是Julie的最佳策略了,总不成一进门就排挤继子继女,毕竟,财产在林总名下,遗嘱也是他写,吃相太难看,反而还会激起他的戒心。
“我会和俏俏说的。”但保证林阳不会听就对了,出走了又回去,不是山穷水尽只怕阳总不会拉下这个脸。
Julie对金曼曼的配合相当满意,手一挥宣布验收通过,“今晚我请你吃饭吧,我喜欢同你这样的小美女吃饭,胜过那些表面姐妹许多,还有点时间,陪我先去医院走一趟,我叫助理定位置,想吃什么,牛排可以吗?”
金曼曼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任由Julie安排,毕竟她今天结算的服务费又是数十万,这样的大客户,她说什么可不就是什么。
“选择搬到这里住,是因为这里距离医院更近吗?”
确实是够近的,几乎就是步行二十分钟的距离,车程三分钟而已,Julie和金曼曼在医院门口下车之后,司机甚至可以把车开回小区车库去,毕竟大型医院的停车场,大家都懂。金曼曼和荀大姑边说边走,荀大姑说,“是啊,搬到这里我还能每天过来看看——”
金曼曼还以为荀爵士会被运回外岛,毕竟哪怕飞机不能运,也可以专车运送,但荀爵士就是在S市住到了现在,也没人提回去的事。“之前是我说搬回去,回去外岛我来照顾,现在我都来这边定居了,那也就不说回去的事情。回去以后,还有谁来照顾?”
照顾的人手当然是不会少的了,医疗团队都有数十人,Julie指的是会来定期探望的家人。金曼曼可还记得爵士最开始住院时,荀家几房的盛况,没想到还不到半年,居然已经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病房门口的保安满脸百无聊赖的样子,看到他们来了,连忙站起身抖擞精神。“荀小姐!”
“喏,你看,都这样了,每天除了医生、护士以外,也就是我几天过来看看,陪他说说话。”荀大姑做个鬼脸,“嘉俊和他爹,好像死人一般,根本不知道有个老豆躺在病床上,偶尔也会恢复意识的。”
“能认人吗?”
金曼曼大概知道荀爵士现在的状态,手术是已经没意义了,但也不能说完全恢复或者完全植物人,现在多数时候都在药物诱导的昏睡中,因为醒来后意识也是模糊,很难认人、说话,而且会因为头痛而脾气暴躁,甚至有自残倾向,还不如让他昏睡着好好休息——也正是因为给足了时间,最后还是这个样子,荀家人幻想空间都失去,再也没耐心扮演孝子贤孙,而是日日在外岛闹腾,要钱,要职位,要不然,就向小报爆料,给大房找麻烦。
“偶尔会认得出我。”Julie带金曼曼走进宽敞的病房,叫了声‘阿爹’,用的是S市的腔调,“记忆是错乱的,管我叫妈咪的名字,而且对这边的土话比较有反应,医生说他可能现在是早期记忆最清楚。”
荀爵士是半靠着床头的,他用的当然是最好的电动病床,病房内也不会有任何让人不愉快的味道——像是褥疮这样的东西,不可能存在于有钱人身上的,荀爵士一个人有六个护工,两个一组三班倒,这要还能生褥疮那就有鬼了。
但是,他依然瘦得让金曼曼有些迟疑,甚至不敢靠近——长期卧床导致的肌肉流失是不可避免的,如果金曼曼够诚实的话,她会说——她简直就是看到了一个活骷髅,昏昏沉沉地靠在病床上,荀爵士的眼睛因此显得格外的大而且黑,看起来有几分病态的可怖。
Julie又很响亮地叫了一声,“阿爹啊!”
她注视着父亲,神色是复杂的,惋惜、不忍之中又有一点点说不出的快意,但她的举动却又极其温柔小心,她坐到病床边上,招手叫金曼曼过去,“阿爹,我带金小姐来看你,你还记得她吗,金小姐?”
“秀英。”
荀爵士枯干的嘴唇翕动着,声音极其细小,他似乎现在才对Julie的第一句话做出反应,“秀英——我——我——”
“秀英是我阿妈的名字。”Julie有些骄傲地说,看来,荀爵士在生命的尽头也还记得母亲,对她是很大的宽慰,她俯身说,“哎,哎,你讲,你慢慢讲。”
但荀爵士什么都讲不出来了,语言能力恢复得不好,金曼曼站在病床不远处,望着这个枯瘦的老人,他的颧骨在皮肤下醒目地移动着,他的手慢慢的,以谵狂的姿态挥舞了起来,金曼曼注视着他,就像是注视着黄金棺材中的尸骨——在这个金钱最富集之地,她反而见到了金钱力所不能及,最虚弱最虚妄的一面。
“曼曼,你也叫叫他。”Julie也有些着急,利用一切够得到的帮助。金曼曼上前叫,“阿爷?”
爵士没什么反应,金曼曼又叫了声,“爵士”,老人家还是木然地望着她们,他的视力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金曼曼其实觉得爵士这时候是清醒的,至少是比表现出的清醒,只是他失去了语言能力,看来也无法写字,心里的意思表达不出来,这才逐渐暴躁,情绪一上来又容易头疼。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猜测,此时说出来等于得罪了护工,因此金曼曼并没有直接表达,只是委婉地对Julie说,“我听说有一种机器,能让得渐冻症的人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不知道对老人家有没有用呢。”
“这个倒是没想到。”Julie怔了下,很快说,“倒是可以想办法先借一台来试试看。不过医生说,这个是语言中枢受损,可能他也已经失去拼写能力了。”
她叹了口气,转身很娴熟地安抚父亲,用很不熟悉的普通话说,“好啦,不要说了,我叫人进来给你擦身子好不好?是不是想躺平?是的话就点点头——”
爵士侧耳细听,但依旧茫然,Julie倒也习以为常,转身去叫护工。金曼曼看着老人家,心里倒是浮现一点猜测,她走到床前,低声用S市的方言说,“荀少爷——子谦,听得到我吗?”
荀爵士——半个多世纪一甲子以前的荀少爷、荀子谦,双肩猛然一震,他本能地回了一句极清晰的方言。“月娟?是你?月娟?”
这句话,和他自己比较,可算是前所未有的中气十足,不止Julie,连走过来的医护都愕然望来,Julie大喜过望,回身扑到床前,“老豆,老豆你恢复了?”
她此时的神态,好似少女一样带了稚气,就连Julie似乎都返老还童,又成为了那个依赖着父亲的小姑娘,金曼曼冷眼旁观,心中不无叹息:到最后,荀爵士到底也还有一个儿孙,真心念着他的好,和他有一丝真情在。
“是吴语。”她低声对Julie说,同时又对着医生解释,“我想老人好像对吴语有反应,便冒昧叫了他的名字。”
“没想到反应这样大!”
医生也有些诧异,他是本地人,很快上前用吴语大声问,“老人家,侬还好伐?饿不饿啊?”
“饿的,饿的,吾——吾想吃蝴蝶酥啊。”
原来之前说不出的那句话却是这句,众人无不哑然失笑,Julie笑中带泪,“好,好,这就去给你买,但只能听一点点。”
荀爵士动弹了一下,挥了挥手,“听勿懂……听勿懂!”——普通话和白话都是听不懂的。
不会说吴语的Julie,只好暂退到一旁,泪如连珠,笑却依然欢喜,见到站在门边的金曼曼,不由分说把她搂在怀里接连亲了几口。
“我要谢你,我要重重谢你,曼曼。”她啜泣着讲,“谁说你运气不好,我看,你才是老豆的福星,你这个运太旺——你等着,以后谁为难你,我帮你出头,曼曼,你一定每日和我一起来看他,我给你钱——我给你很多很多钱——”
突然间,她像是绷不住了,这个让金曼曼忌惮不已的女强人,居然伏在她肩膀上,自顾自如孩童般大哭起来,“曼曼,我已经没有妈妈了,我爸爸原来又这个样子——我差点成孤儿了呀,曼曼,要不是你,我就是孤儿一样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