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顷
她拒绝不了摆在眼前的巨大诱惑,只能一边妄图沉溺,一边痛苦克制。
忘记了放下了都骗人的。
她从来都没放下过他。
离别的那五年,每时每刻,她都能想起程堰。
她记得他的一切,包括记忆,包括味道,包括那些似曾相识却又无比陌生的月色阴晴圆缺。
毕业之后,导师用高薪和绿卡留她在美国。
可是都被她拒绝了。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执意要回北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的每一颗泪,都像滚烫灼热的油,滴在程堰心上,炙烤折磨着他每一寸理智。
他从不知道他的靠近会让她这么痛苦。
终究是没忍住,他倾身上前把人抱在怀里。
她湿漉漉的脸被他捧在掌心,温声软语地哄着,雨点似的吻落下来,一颗一颗地吻过她眼角的泪水,唇瓣划过她潮湿的睫毛,激着心口一阵战栗。
他紧紧地抱着怀里瘦瘦小小的人,感受着她细微的颤动,心跳用力地撞着胸腔。
“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喑哑沉重,似最虔诚的信徒:“我告诉你,我把什么都告诉你。”
这该是个很长的故事。
故事最初始于十九年前,程家老宅的那场火灾。
程堰那时还是个七岁大的小孩。
家里只有一个歇斯底里的母亲,一个表情冰冷的父亲,一个装模作样的小叔,以及行色匆匆、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的佣人。
程堰以为,全世界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夫妻反目成仇,相互争吵,目光怨怼。
所以从来不觉得自己家庭不幸。
他只是习惯性把自己关在房间,学习、看赛车视频,或者,和精神偶尔正常的母亲聊天。
这是他能在这个家里获得的,唯一一点儿温暖。
转机是在他八岁生日那天出现的。
母亲那天早上的精神状态很好,似乎完全康复了一样,看不出丁点儿异常。
她没有诅咒程堰去死,没有用尽手头所有的东西往他身上扔,更没有怨毒地掐着他的脖子。
所以程堰才会以为,那天的母亲,真的恢复了。
她给程堰准备了生日礼物,温柔地抱着他祝他生日快乐。母子两个还一起说说笑笑着烤了份生日蛋糕。
该点蜡烛的时候,母亲摸摸程堰的头说,她手边的那枚打火机好像坏了,让他去楼下储藏室再找个新的过来。
程堰乖巧地点头答应,踩着小拖鞋跑下楼。
他在储物箱里找到了很多枚打火机。
还有造型独特的烟花蜡烛。
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母亲最喜欢这种精巧的小玩意儿,她看到了肯定会高兴。
程堰哼着生日快乐歌,抓着打火机和蜡烛爬上楼梯,然后,就闻到了浓烈的汽油味,和吐着猩红信子,逐渐将母亲慢慢吞没的大火。
他用尽所有力气冲上去,从厨房里接水,想要把母亲从火舌中救出来。
但是他太小了。
接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火焰蔓延的速度。
最后能记得的,只有母亲彻底被吞噬前留下的那抹苍白笑容。
一个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在他面前活生生地失去了生命。
像是一阵风荡漾着飘散了。
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的最后,八岁的程堰是在消防员怀里醒来的。
那一天,他没了妈妈。
刚出生的小齐,也失去了父亲。
喻婵的泪被生生止住,她早就对多年前程家老宅的火灾有过猜测,可她从没想过,幕后的故事居然是这样一段血腥残忍的狰狞记忆。
程堰当年,只有八岁啊。
八岁的小孩,连生命和死亡的概念都还没感动,就要被迫面对这样凌迟般的现实。
当年握着蜡烛跑上楼的程堰,那一刻所面对的刺激,她真的不敢想。
相比之下,她的委屈和不甘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喻婵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在被灼烈的熊熊烈火炙烤,干瘪的心脏连血液都被凝固,伤口腐烂溃疡,又一片一片地撕开,露出猩红的血肉。
痛得她几乎昏厥。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喻婵捂着脸哭得反而更凶了。
程堰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被他从小把玩到大的打火机,放在喻婵手里。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时我再检查一下,如果我没有下楼,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后来,我意识到,她好像确实挺恨我的。所以,她哪怕自杀,也要让我亲眼看到。既然这是她走之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做儿子的,哪能不听。她留下的这个打火机就被我一直带在身边。”
带在身边,提醒他时时刻刻保持痛苦吗?
喻婵红着眼眶抬眸看他。
在那双深情的眼里看到了浓烈而化不开的哀伤。
她心痛得要窒息,伸出一根葱白的指节,慢慢揉开他眉间蹙着的疙瘩。
程堰唇角漾出一抹笑意,握着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你当初说喜欢我,我都知道。”
他向前俯身,和喻婵靠得更近了些。
他们被暖风包裹着,气息交融。
喻婵看着自己面前这张放大的脸,呼吸断断续续地停滞。
她听见他说:“还记得那年跨年,我带你翻墙出去看烟花吗?”
喻婵下意识点头。
她怎么会不记得。
“其实,”他一字一顿,“那晚我想说的不是新年快乐,而是……”
喻婵猜到他想说什么,浑身的血液瞬间争先恐后地向大脑涌,她感觉自己仿佛在一朵云上,轻飘飘的,像是没了重量。
“喻婵,我喜欢你。”
一瞬间,隔着遥远的夜空,喻婵像是被拽回了那个梦幻冰凉的跨年夜。
她发着断断续续的低烧,提心吊胆地跟着自己心爱的少年慢慢攀登在窗外,做了自己十九年来最出格的事。
跨坐在墙头,望着漫天烟花时,她以为自己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而此刻,程堰告诉她,其实在哪个时候,他的心就已经是她的了。
多么梦幻而又巨大的美梦啊。
喻婵找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可是,可是后来为什么?”
程堰苍白地扯出个朦胧的笑容:“一开始只是不确定,总觉得你这样的好学生,可能不喜欢我这种散漫随意、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的人。”
他见过喻婵站在程绪身边,偏头微笑的样子。
直觉她这样的三好学生,大概会更喜欢程绪那样,戴着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的男人。
这些话本来不该告诉喻婵的。
他从小要强到大,不管什么事,总是下意识逞强。逞着逞着,他就真的成了无所不能的程堰。轻轻松松就能做好任何事,挥挥手,就有一大堆人来爱他。
然而现在,他正在拉着自己唯一的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慢慢剖析所有的内心。
把那些晦暗的,潮湿的,不堪回首的曾经,一一摆在她面前。
“后来,后来是觉得,你那么干净的一个小姑娘,不该跟着我一起烂在程家这滩烂泥里。”
“喻婵,你知道吗?程家里那个被我叫了二十多年小叔的人,其实是我的亲生兄长。我该叫他,大哥。”
程堰几乎是喑哑着说出这几个字。
这种惊世骇俗突破伦理的秘闻。
任何一个正常人第一次听见,震惊和厌恶都是难免。
程堰已经做好了从喻婵眼中看到这些情绪的准备。
那个时候,他需要一边对付来自程绪的威胁,又要应付程岳青对喻婵的调查。
更重要的是,在喻婵老家的那晚。
程堰做了一个梦。
他再次梦见了母亲自焚的那个清晨。
只不过这次,被火舌彻底吞没的人,从母亲,变成了喻婵。
二十二岁的程堰在梦醒时刻才意识到,他给不了喻婵幸福。
腐朽的程家,反而会把即将出国读书,拥有大好锦绣前程的喻婵,变成第二个母亲。
所以,他只能狠心把站在他面前,鼓起勇气表白的小姑娘推开。
哪怕痛苦万分,可他必须做出选择。
她可以为了爱情奋不顾身,但他不能为了那点儿私心,就毁了她触手可得的未来,和明媚如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