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她在日本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这叫玫瑰色回忆,是她自己一点点的美化了记忆,美化了记忆中的人和那段时光。
对这样的理论,金珊半信半不信。反正那个人已经牺牲了,血染大地,青山埋骨,便是美化了又能如何呢?
可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只那么一眼,他的形象便和想象中的重合了。那样的高大挺拔、强壮有力,那样的令人折服。面对着他,她的演技也派不上用场。
她很清楚,几年之前康从新都没有接受他,何况几年后呢?可她就是不甘心。从康家回来后,她就到处打听他们夫妻两个的消息,可惜自己的圈子和他们夫妻的圈子不重合,这两人又太过低调,打听来的消息少之又少。
后来,金珊想到一个人,席远征。以前和他见面的机会倒是比和康摇光多的多,虽然那人和康摇光关系不算好,但到底是发小,又是一个用大院住着,他知道的消息肯定要给更多些。席远征的信息就好打听多了,不仅打听出了他的工作单位、电话,还打听出了他最近正在追求一个比他小了十岁的姑娘,大家都调侃他是老牛吃嫩草。
金珊去找了席远征,席远征对她热情得很,说自己的小对象是她的影迷,约她哪天一起拍合照,一起吃饭。金珊都答应了,并且找机会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
席远征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也油滑得很,他说自己跟那两口子也不算太熟,来个一问三不知,不过到底给她问出了颜如许的工作单位。巧得很,颜如许竟然是她即将接受采访那家杂志的总编。这才有了这次金珊亲自上门接受采访的事儿。
金珊到底是配合着接受了采访。颜如许也如她刚刚说的那般,先公后私,陈阳走后没多久,颜如许就过来了,在金珊的对面坐下,两人隔着1米来宽的桌子四目相对。
颜如许没有说话,望着她,眼神平静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儿?”
金珊忽地觉得耳垂发沉发痒,她不自觉的抚了下硕大的金属耳环,而后揉了下耳垂。又喝了口刚刚陈阳帮她倒的水。水杯是带盖的白瓷杯,上面描绘着黄山迎客松,金珊放下杯子,看到上面留下半枚鲜红的口红印,忙用大拇指抹着擦去。
等将红痕都擦干净,金珊才开口:“你和他,过得好吗?”
颜如许:“劳您挂心,我们很好。”
金珊忽地就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尽办法想要再见到颜如许,究竟想要干什么。
这样和她近距离的面对面,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人非常出色,要是再化上妆,绝对艳光四射,比自己还要出彩。她事业做得也好,这么年轻就当上了一家杂志社的总编。好似除了曾经结婚且带着个孩子之外,她没有哪一点是配不上康摇光的。
她心里头酸涩,但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金珊的表现也令颜如许很意外,她的态度既不像是离间,又不像是道歉。
颜如许没说话,看了下表,快11点了。
想着康康说中午想吃馒头。机械集团食堂蒸的大碱开花馒头很好吃,4两一个,跟康康的脸差不多大,面香碱香混在一起,香得很,康康不用就菜就能吃下去小半个。
颜如许思绪正往远处飘着,金珊又开口了,问:“我能问问,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吗?”
金珊总共说了两句话,每次都用“他”来指代康从新,颜如许说不出的别扭。
“他”这个字有时候是爱人之间的代成,比如黄丽梅经常说的“我家那个他”,就是指代她的丈夫。
不过颜如许也没跟她计较这些。这会儿金珊放低了姿态,也礼貌了许多,不似一开始那种高人一头的感觉。
颜如许想了想,如实说:“在西南边境认识的,我当过战地记者。”
金珊猛然抬头:“你们几年前就认识了?”
颜如许:“对,我们认识不久就恋爱了,后来他牺牲了,再后来他活着回来,我们又碰见,就结婚了。”
“原来是这样”,金珊喃喃自语。她忽然想起,她还在文工团的时候,号召大家去边境做慰问演出,是自愿报名的,团里很多战友都报名,赶赴战场,可她害怕枪炮声,害怕危险就没有去。
颜如许瞧着金珊,她双眼下垂,脸上的妆很浓,脂粉很厚,看不出她的脸色,只是她不停摩挲杯子外壁的双手,泄露了她心里的不平静。
“我不如你。”金珊忽然抬起眼皮,惨笑了一声说道。
她想,要是几年之前,她有勇气去战场,康摇光会不会对她有所改观?现在的康摇光的妻子会不会就是自己?
颜如许不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也没有追问。
几息沉默之后,金珊的呼吸声越来越重,终于,她站起来,跟颜如许匆匆告辞后转身离去。
颜如许站在窗户边,一直看着她背影消失在日报大楼门洞里。看来自己和康从新在战场上相识相恋这件事对她的触动很大。希望她别再出现在自己和康从新的生活里,也别再有这种无意义的见面或者聊天,她真的很不喜欢。
中午,席远征来家里蹭饭,抱了一箱葡萄,还有些零食,说是样品。他们是对外商贸公司,有进出口的资格,有些公司可以通过他们,将自家的产品卖到国外去。
颜如许总觉得他哪里不一样了,盯着他琢磨了一会儿,豁然开朗,这不就是眉眼含春,陷入到爱河中的模样嘛?席远征开始了第三段恋爱?跟孙敏?非常有可能。以席远征的性格,心里头是藏不住事儿的,除非恋爱对象的身份不方便,否则早就跑来家里“嘚嘚嘚”了。
席远征用筷子插着一个硕大的开花馒头啃着,眼睛盯着面前的碗,盯着盯着就愣神了,然后就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如此几次。颜如许和康从新对视一眼,更加明确,他真的是恋爱了,两人都是过来人,能闻出来恋爱中的酸臭味。
席远征这次陷入爱情的症状是前两次没有的,恐怕是遇见真爱了。
颜如许故意提到孙敏的名字来观察席远征的表情,果然,他听到孙敏名字时,耳朵不自觉的朝自己这边倾过来,似乎想更清晰地听到有关于孙敏的事儿,手抖动了一下,险些让馒头掉下去,而脖子和耳朵也慢慢的红了。
天啊,只听到一个名字他就有这么大的反映!这是情根深种了!
见颜如许说着说着就不说了,他意犹未尽,想接句话让颜如许接着说下去,可是又开不了口,只得低着头狠狠咬了一口馒头。
席远征这是把感情都写在了脸上,颜如许有些好奇席远征和孙敏进行到什么程度了,是单恋还是已经双向奔赴了。
颜如许清清嗓子,问席远征:“听说你谈对象了?”
“啪”,一口馒头从席远征嘴里掉出来,滚落到地上,席远征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恐的站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这也太不经诈了。
席远征吃惊过后显得很是不安,又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颜如许神秘一笑,慢条斯理的吃了口菜,说:“我自然有我的渠道。”
席远征抓耳挠腮了一会儿,不好意思的问:“那你都知道了?”
颜如许说:“肯定也不是都知道,你们保密工作做得那么好。”
这话让席远征更加确信颜如许是真的知道了。其实席远征也不是不经炸,而是在他印象中的颜如许一向是话少,稳重、不打诳语,他就没想过颜如许诓他这个可能性。
席远征坐下,反而舒了口气,畅快的笑起来:“反正不是我说出去的,是你们从其他渠道知道的,孙敏知道了也不能怪我,也好也好,这一阵子快要憋死我了。哈哈哈哈。”
他们是不知道,有对象了却不能显摆的滋味有多难受。以前总是跟个电灯泡似的看着康从新两口子恩恩爱爱的,就想着等有一天自己也有相爱的对象了,也一定要拉着她到康从新面前好好地表现一番,也让他当回电灯泡。
总算自己也有对象了,却被勒令不许说出去。无数次忍不住地跑去康从新办公室,想他炫耀,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被咽回去。那种滋味就好似买了件新衣服,家长非要在外面罩上一件旧衣服,只自己知道穿着新衣服,却没法给别人展示,偏偏自己又是个最爱炫耀的人,就更加的憋闷,再不吐出来,他真就快憋出内伤来了。
席远征挺胸抬头,睥睨底扫着三双一脸求知和好奇的两大一小。然后对康康说:“大人的话,小孩不能听,你快赶紧吃饭。”
康康“哼”了一声,说:“你和孙敏阿姨在谈对象,我都知道的!”
大家都目光又“刷”的聚焦到康康身上,颜如许问:“你怎么知道的?”
康康有些得意,晃了晃拿着筷子的胳膊说:“我听小姨说的啊。我跟小姨看到你来找孙敏阿姨了,你还拉她的手了,小姨就说你们是在处对象。”
“颜如玉也知道了?”席远征惊呼出声。
康康用看笨蛋的目光看席远征:“我小姨早就知道了!她说你老给孙敏阿姨打电话、送东西,每次都偷偷摸摸的,还以为没被人发现!”
“天!”席远征一拍脑门,两人自作聪明以为隐瞒得很好,谁也不知道,结果,连两个小屁孩都知道了,太冤枉了!他憋闷了这么久,原来都是掩耳盗铃啊!太愚蠢了!
他恼羞成怒,朝着康康喊:“个小屁孩,不学好,小小年纪就对象不对象的!”
康康呲着小白牙“啊呜”咬了一口馒头,挑衅的看着他。
席远征气得不行。
康从新抬头,不轻不重地看他一眼,席远征立刻泄气。
颜如许饭吃得差不多了,她放下筷子,让康康好好吃饭,然后问席远征:“是孙敏要求不公开的?”
席远征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馒头,将沾上土的部分抠掉,咬了一口,有些委屈的对着颜如许点头,说:“肯定是啊,我恨不能让所有的人都知道!”
对于孙敏想要隐瞒的原因,颜如许大概能猜测出几分,两人年龄、职业、家庭情况等等差距太大,两人现在刚刚开始恋爱,在感情不稳定,前途不明朗之前,暂时先隐瞒下来对孙敏自己来说是一种保护。
颜如许:“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席远征:“我当然是想跟孙敏尽快结婚啊。”
如果孙敏答应现在就和席远征结婚,就不会选择隐瞒了。孙敏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而且感情的事情外人也不方便插手,确定了席远征有和孙敏结婚的计划,颜如许便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儿,双方磨合好了再组建家庭也不迟。”
席远征:“可我都三十了!我都到而立之年了,跟我同龄的朋友们都结婚生子,只有我还是个光棍!”
颜如许笑,说:“那你就努力让孙敏感觉到,和你结婚后会很幸福,你能给她安全感,能让她信赖、依靠,能理解她、支持她。”
席远征:“你嫁给康老三,是因为他带给了你这些吗?”
颜如许转头凝望康从新一眼,笑说:“自然。”
席远征捂捂眼睛,真的好想跟孙敏公开关系啊!不过,颜如许说得对,自己得好好努力,在孙敏没提出公开关系之前,还是要尊重她的选择,可不能让她知道这么多人都知道了两人的地下情,不然恐怕得比自己还要更觉羞囧,他可不能让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也体会他刚刚那种体会。
金珊的这篇报道出现在《大众电影》当期的杂志上,于是广大影迷、电影制片厂都知道了金珊回归祖国,准备为祖国电影事业做贡献的消息。
当年金珊做了第一个个体户演员,开了先河后,演员和制片厂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松散、灵活。导演选演员不再局限于自家制片厂的演员,这就给了金珊更多的机会。金珊很快就收到了好几个电影剧本。虽然,她对康摇光还是念念不忘,意难平,但也只能如此,正好投入到工作中,暂时忘掉感情上的烦恼。
傍晚,原机械二厂小区家属院里热闹喧杂。孩童嘻闹声、夫妻吵架声,广播声、锅碗瓢盆碰撞声不绝于耳。这是京城最早的几批楼房之一,风光了好几年,每个能在这个家属院进出的人,都被其他人羡慕着,因为在这里居住,不光意味着能住楼房,还意味着有份好工作、有不低的职级。
但,随着距离一个街口,由港岛设计师规划的机械集团家属区里一栋栋6层高楼拔地而起,这边的4层楼房就显得又低矮,又土气。
机械二厂家属院里的住户,是看着新的家属院一点点从无到有建起来的,羡慕的有之,说酸话的有之,挑拨大家去跟后勤闹意见的有之,挑毛病力证新房子不如旧房子的也有之。
他们不光关注新家属区的房子,也关注搬到新家属区的人。那两栋高层领导住的小楼,更成了他们眼中神秘的所在,对他们的生活充满着好奇。
第95章 隋家后续
提着空菜篮子的马巾帼低着头快步走, 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搭理。自从被单位通报批评,并且做了公开的检讨后, 马巾帼以往挺得高高的头颅就低了下去,平时那些跟她一块说是非的伙伴们,也自觉地跟她保持了距离。
她这会非常生气。现在3月末, 春菜刚下市, 正是贵的时候。她一根一根地挑, 终于挑好了一把小菠菜, 上称之后觉得斤数不对,就跟小贩理论,结果小贩的脾气比她还大, 说她胡说八道污蔑人, 让买不起菜就别买。
她一气之下就把那把菠菜摔回菜摊上,说又不是只有你一家菜摊,我不买了!
小贩也气得不行, 说你挑挑拣拣那么半天,把我的菜摊弄得乱七八糟,结果就买那么几根菜还说我短斤少两, 我也不欢迎你这样的顾客, 以后可千万别往我摊子上来!
马巾帼给得起, 真想上去扇他两巴掌, 可是瞧着那小伙子身强力壮的,她怕人家还手,只好啐口吐沫不甘的走了, 她瞧着一个个小贩都不像是好东西, 索性菜也不买了, 提了空篮子往回走,心里又委屈又不甘。
想当年机械二厂没合并时,她是何其风光,在工厂里要雨得雨要风得风,看谁不顺眼就给人家穿小鞋,有哪个敢跟她扎刺?不光厂里的,就是附近的商店商贩又有谁不知道她马主席的威名?到哪里都给她面子,她又何曾受过这种委屈,竟被一个毛头小子指着鼻子骂!
回了家,隋明理披个毛毯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
马巾帼将菜篮子随手扔在地上,拿个掸子掸毛巾身上沾着的黄土沙尘,看见隋明理这个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喝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喝茶水,白天在单位没喝够,回家还接着喝,你那肺叶都给泡浮囊了!”马巾帼使劲瞪他,掸子在身上“霹雳吧啦”地拍打,恶狠狠的说。
隋明理都习惯了,自顾自地喝茶看电视,没搭理她。
以前两人夫唱妇随,一搭一档的,日子过得相当和谐,可自从马巾帼被通报处罚后,你怨我我怨你,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差。
他不说话,马巾帼反而更生气,她将毛巾摔到一边,大步走过来将电视机关掉,朝着隋明理喊:“个窝囊废!就知道躲在家里,屁事都不管!”
隋明理瞥她一眼,问:“你不是买菜去了,菜呢?”
一提到菜,马巾帼更生气,“菜什么菜,那老贵的菜,凭啥咱买?这家里住的又不止咱两个人。那个杨春草,把她自己的工资死攥在手里,一分钱不出,在家里擎吃擎喝,还连个蛋都不小,凭啥白养着她?还吃我的饭,让她在外面吃沙子去!”
这样的话,马巾帼每天都得抱怨一两回,隋明理一开始还附和,但听多了就特别的烦。他们两口子不知道想出了多少对付杨春草的招数,可没用。论脸皮,他们比不过杨春草,说啥难听的人家杨春草都不在意,就跟说的不是她一样,人家该吃吃该喝喝丝毫不受一点影响。
杨春草还去上了夜校,有文化了,一般情况下不跟马巾帼一般见识,但要是动真格的,人小嘴叭叭的,大道理、乡下俗语,信手拈来,你说啥,她都能一句赶一句都接上,马巾帼的大嗓门、强词夺理在她跟前就是小巫见大巫,通通没了优势,结果就是自己气得头晕脑胀。
而且,人家还学会了给自己拉靠山,她跟一个家属院住着的,以前是马巾帼手下,现在转去做妇联干事的女同志交好,要是被马巾帼欺负得狠了,她就威胁着要去机械集团妇联去反映情况,说马巾帼虐待儿媳妇。马巾帼被全系统通报,丢人丢大发了,要是再出这么一档子事儿,就彻底没法在机械集团混了,所以杨春草一威胁,她就怂了。
这些还都不算上,最最气人的是自家那个儿子的心偏得没边了,一直向着杨春草,跟他告状,他就和稀泥说杨春草挺好,让他们不要老是找茬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