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黄姐站着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轻叹一声离开了。
康从新是这个家的新女婿,满打满算是才是第二次登门,保姆黄姐不管有什么事儿,目的是什么,都不应该绕过颜良深,绕过颜如许,来和他说的。
这会儿颜良深和颜如许去谈颜如玉的事儿,他就乖乖地带着孩子在这里等着,有需要他出面帮忙,颜如许自然会开口,她没开口她就原地待命。
康康念了一会儿,拉着爸爸让他低下头,趴在他耳边问:“爸爸,我跟你说,王奶奶一直站在那里,是要偷听姥爷和妈妈说话!”
康从新问:“你为什么觉得她是想偷听屋子里面的谈话?”
康康想了想,说:“因为她上次就偷听。”
父子两个针对偷听的问题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的,话题又眼神到偷东西上,康康就想到了偷鸡的狼,然后忽然就唱了一句“今天好运气,老狼请吃鸡,老狼请吃鸡,请吃鸡。”
康从新本来跟不上儿子的思维节奏,又听儿子唱这么怪腔怪调的歌,不由得大感有趣,就问儿子这歌的来历。
康康立刻来了性质,给他大讲了一通《老狼请客》的故事,还像个长腿螳螂一般,轻手蹑脚地给爸爸表演了一番老狼偷鸡的场景。
王招娣僵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被康康欢快的歌声吸引着转过头去。她脑子里头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的小女儿颜如玉小时候也是这样爱说爱笑、爱唱爱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变得越来越内向,不爱说话交流,直至变成今天这样的呢?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团被小猫挠乱的线团,把她脑子搅和得乱七八糟。
半个小时后,颜良深书房门打开了。
颜如许走出来,第一时间找寻康康父子两个。
康康靠在爸爸怀里看《神笔马良》,康从新捧着最新一期的《经济学周刊》在看,两人看得都不算专心,门声一响,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同时望过去。
这场面说不出的可爱好笑。
颜如许不由得笑了,一扫刚刚的沉重。
她走过去,坐到康从新旁边,接过他递过来的温茶水喝了一口,轻呼一口气。康康往妈妈这边爬,挤在了爸爸妈妈中间,好奇的问:“妈妈,你和姥爷说什么悄悄话?”
颜如许就笑着逗他,“我和姥爷说康康这两天不听话,一直吃一直吃,吃得不消化。”
康康忙闪着大眼睛问:“那妈妈你说了我放臭屁吗?”
颜如许故意做思考状,康康眼巴巴的等着颜如许的答案。于是颜如许摇摇头:“好像没说,那我现在去跟姥爷说好了。”
康康忙拉住妈妈的胳膊:“好妈妈不要说嘛。”
“好,不说不说。”
康康臭屁放得一个接一个,搞得哥哥姐姐又嫌弃他,又怕伤他的自尊心,也不敢说,就揪着卫生纸把鼻子眼堵上,坚持着跟他玩。康康一天换了好几回小裤衩,带过去的裤衩不够用了,把白凤梅笑得不行,派人去最近的商店现买,康康这才不至于光着小屁屁穿秋裤。
被儿子插科打诨了一番,颜如许心中的那点郁闷彻底消散了,她拍拍儿子,指指书房:“姥爷有点不高兴,你去哄哄他。”
康康得令,立刻乐呵呵地跑去了。
康从新注视着儿子,看他跑得很稳当地进了书房们,才搂住颜如许,让她靠在自己肩上,问:“很严重?”
颜如许浑身松懈,没骨头一般把身体重量全都压在康从新身上,点点头,说:“她可能有点抑郁症的征兆。”
这个后世被广泛提及,越来越受到重视的病症此时在国内还是个全然空白的,甚至,这个名词有没有被命名颜如许都不知道,她对这个病症也没有专门去了解过,但是“梦里”通过那些明星们,还有媒体的广泛宣传,还是知道了这个病症的成因、症状、表现。而国内大环境下,得了这种病症的,要么被说成是装的,矫情,要么被说成是精神病。
“我怀疑她是因为长期遭受校园暴力患上了抑郁症。她现在失眠、厌学、暴躁、易怒、焦虑、封闭自我……种种症状都和抑郁症很像。”
颜良深带着孩子去看了好几个市里有名的中医、西医。中医说孩子是肝气郁节,需得长期吃中药调理,并且保持乐观开朗的心态。西医全方面的给颜如玉做了身体检查后,猜测可能是精神类的问题。
颜良深把中西医的结论建议分别跟王招娣说了,她立刻就炸了,什么肝气郁节,整天好吃好吃的,有什么可不高兴的,狗屁的肝气郁节,还说什么精神类的问题,我好好的小姑娘,不疯不闹不打人的,怎么就精神出问题了,呸,都是骗钱的庸医!
颜良深没有带王招娣一块陪着孩子去见医生,就是怕她不管不顾地跟医生吵起来,但想着她毕竟是颜如玉的生母,医生的建议还是应该如实与她说的,可毫不意外的,王招娣又是这种态度。
颜良深相信王招娣是疼爱颜如玉的,但,她疼爱孩子的方式太让人一言难尽,也总是抓不住重点,弄不清楚主次。他想,颜如玉之所以会成现在这样,大概也有遗传的因素在里面。
康从新:“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就帮助她解决心病,这样即便不能痊愈,也能慢慢好转,她现在还小,到时候换个环境,总能摆脱阴影的。”
颜如许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觉得这个担子很重。王招娣指望不上,我父亲觉得颜如玉从小崇拜我,觉得我能够充当她的心灵导师。虽然跟这个孩子并不亲近,但想到好好一个孩子变成这样,我也有些难受。我会联想到我们康康,想着要是你没有回来,我们康康因为是单亲离异家庭在学校里也被校园暴力了怎么办,想着想着我心里就堵得慌,就特别想帮助颜如玉。”
康从新使劲儿握着他的手,想象不出,颜如许一直承担着多么大的压力,她学历高,知识面广,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注定比别人思考得更多,更长远,也因为顾虑思考得太多,她的心理负担也就更重。
康从新侧头在颜如许额头上亲了一下。
颜如许:“你知道吗,有些孩子在校园暴力别人时,他们并不以为是在做坏事,只觉得是在和小朋友们开玩笑闹着玩,甚至有时候是因为喜欢人家才要欺负人家,但却不知道对别人的伤害有多大,甚至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没办法,人性如此,所以荀子人之初性本恶理论是有一定道理的,小孩子们都是在接受了知识、教育、人情世故、身边人的耳濡目染后,才慢慢变得善良的,所以归根到底还是要加强对孩子们的教育。”
康从新没有插话,安静地听着,微微侧身去抚摸颜如许的头发。
颜如许想到哪里就说到哪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心里头却在思考等会该怎么跟颜如玉谈话,要用什么表情、什么语调,用什么开场白,问那些问题,既要不让她反感,又要让她说出心里话。
王招娣在二楼女儿房间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天,又拧开门锁试着开门,门从里面紧锁着,王招娣尝试了好几回都没有拧开,只能放弃。
颜如玉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听不见,王招娣在站在原地好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只能离开。
下了楼就看见颜如许和康从新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她立时脸红,赶紧扭身往楼上跑,心里头砰砰直跳,脸上乎乎发热。等心跳平息之后,就是说不出的愤怒。是让她过来帮忙,又不是让她过来谈情说爱的!自家妹妹都那样的,她还有心思跟男人这样,真是太可恶了!
颜如许将要和颜如玉说的话在脑子里捋顺了一遍,又设想了几个场景,才深吸了几口气,站起来:“我去了。”
康从新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祝你成功!”
颜如许轻叹:“能让她打开些心房就算是成功了。”出现了心理问题,可不是通过一个人的一次谈话就能解决的,不管怎么样,先迈出第一步再说。
她去照照镜子,整理下衣服才上了二楼。
站在二楼颜如玉卧室门口,颜如许深吸一口气,轻敲三下门,同时声音柔和说:“颜如玉,我是颜如许,我想见见你,你能给我开门吗?”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颜如许心口略松,颜良深说这两头不管是他还是王招娣或者黄姐来敲门,屋里面都仿佛没有人一般,不管是敲门还是呼喊,都无动于衷。
这会儿屋里传来声音,就说明颜如玉对她的到来是有反应的,这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颜如许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来开门,她倒是没有失望,而是不轻不重地又敲了三下,接着说:“颜如玉,你不给我开门,要我在门外一直等着吗?”
颜如许又等了二三十秒的时间,门栓拨动,门从里面悄悄拉开,露出一条小缝。
颜如许轻轻推门进来,便看到站在门口的颜如玉。她紧低着头,露出一片脏兮兮的脑瓜顶,不知道几天没洗头了,头发油乎乎地打成缕。身上穿着的白底小蓝花秋衣秋裤不知道是不是王招娣穿小了的,松松垮垮的,不知道穿了多久,掉色掉成了灰扑扑的颜色。
“颜如玉”,颜如许唤着她。
颜如玉习惯性地抬起头,又很快低下去。
她的脸庞浮肿,脸上脏兮兮的泛着油污,沾着些嘎巴、眼屎之类。这不像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倒像是四五十岁不修边幅的邋遢妇女。
颜如玉大概也是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好看,所以使劲儿地勾着头,盯着自己抠着塑料拖鞋的大拇脚指头,手指头不安地搅动着睡衣的下摆,团紧了又松开,拉扯得秋衣领口更加宽大,几乎要从肩膀处脱落下来。
颜如玉微不可察的答应了一声,小声叫着:“大姐。”
颜如许悬着的心落下来一半,看来真如颜良深所说,颜如玉对这个少有接触、总共没有说过几句话,更没有什么贴心贴肺举动的大姐抱着特殊的好感,她对父母很抗拒,但并不抗拒她。颜如许对自己接下来的谈话多了几分信心。
她在房间里轻声走动,脚步不轻不重,说:“每次我带康康过来,你都去门口迎接,刚刚我在门口没有看到你,在楼下等了半天也没有见到你,就上来看看你。”
颜如许在房间里头逡巡,这间屋子面积不算小,有三四十平米的样子,只着实不像个小女孩的闺房,整个房间都是暗沉的深色,就连床单枕套也是军绿色的,唯有墙壁上贴一张电影演员李明玉的美人图,烫发红唇,身材丰腴,甚是明艳动人,是去年8月份的月历,想来是从挂历上撕下来的。只是美人图上有几道白色的痕迹,显然是被撕掉之后又修补粘贴起来的。
颜如许头一回来颜如玉的房间,也是头一回知道颜如许喜欢李明玉。
“我几个月前刚刚采访过李明玉,她本人很健谈,也很漂亮。”颜如许说。
颜如许迅速的抬头瞄了一眼颜如许的方向,见她没在看自己,就说:“我知道的。”
“哦?”颜如许转身,“你怎么知道?”
颜如玉:“我,我一直都看《百花电影》,我还知道红星电影制片厂那个专题是你做的。”
颜如许:“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幼儿园邱老师的女儿喜欢李明玉,知道她采访了李明玉,还托她妈来跟颜如许要签名海报呢,颜如玉也喜欢李明玉,却一个字也没跟她提起过。
颜如玉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咕哝着没有说话。
颜如许也没有逼她,说:“我能帮你要到李明玉的签名照和电影海报,还有红星厂其他演员的,你想要吗?”
颜如玉猛然抬头,眼中浮现出光彩,嘴角泛出惊喜的笑意,但不多时间她眼中的光彩便暗淡下去,嘴角的笑容也不见了,她的头又低垂了下去,“我还是不要了。”
颜如许:“为什么呢?红星厂跟我们是友好单位,我跟那边的领导也很熟,要个演员的照片轻而易举,你又那么喜欢李明玉,为什么不肯要呢?”
颜如玉搅着衣摆,没有说话。
颜如许:“那算了,既然你不领情,那就当我没说好了。”
颜如玉急急地说:“不是,我不是不领情,只是……只是……”
颜如许突然关注她了,还和她说了这么多话,还主动帮忙她,而她却这样的不识好歹,颜如玉有些着急,她不希望颜如许误会她。
“只是,”颜如玉支吾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我妈妈说喜欢那些电影明星是不务正业,要是你帮我要了照片,她又要骂人了。”
颜如许悬着的心又放回去一大截,颜如玉愿意和她交流了!
颜如许点点头,问:“墙上的挂历画似乎是被撕过,怎么回事?”
颜如玉又开始搓衣角,好似有些不好说的样子,她等了一会儿,见颜如许在等着她的回答,只好说:“是被我妈妈撕的。”
“那怎么又粘好挂上了?”
“我,我跟她吵架,一天没吃饭。”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去年……”
这应该算是一场不小的家庭矛盾了,但颜良深刚刚并没有跟她说过,她到颜家来的时候不多,也没过多得关注王招娣和颜如玉母女相处的情况。
颜如许坐到颜如玉的小床上,思考了一下,说:“那你觉得你妈妈这样做对吗?”
颜如玉抬眼看她,又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去,颜如许没有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会心虚。
颜如玉:“……她是我妈妈,是长辈,是大人,她肯定是对的。”
颜如许:“既然你觉得她是对的,为什么你还要绝食来抗议呢?在我印象里,你一向是个懂事讲理的孩子呀。”
颜如玉抠着脚指头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要是大人便能明白颜如许这话问得毫无道理,大人做事尚且不是全凭理智道理,又何况颜如玉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凭着好恶做事才是正常的。
“我,我,我不懂事。”颜如玉呐呐说。
“哦?可我看到的你很懂事啊,每次康康来,你都陪他玩,哄着他,有好吃的,都要让给康康吃,还懂得帮着康康洗手、讲故事,听说康康在家里住的时候,你还帮他洗澡、穿衣服,晚上还带着康康上厕所,你才比康康大了几岁,就能把一个小孩子照顾得这么好,这不是懂事是什么?”
颜如玉眼神亮了几分,抬起头来,往颜如许的方向走了几步停下,犹豫了好半天才张口问:“大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我从来不说虚话,有一说一。”颜如许真诚的看向她。
颜如玉脸上就现出些许的红晕来,小胸脯微微地起伏着。
颜如许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姑娘,长得与颜良深有几分相似,但相比起来更像王招娣,并不精致。小时候还算是可爱,长大一些后,遗传自王招娣的大骨架就显露出来,小姑娘并不胖,但却比同龄的小姑娘都要粗壮一圈。也许是生活条件好,小姑娘已经开始发育了,小胸脯微微隆起成个小鼓包,她似是觉得这样很是丢人难堪,站立的时候含胸弓背,头不自觉的就要往下垂。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