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 第26章

作者:绣猫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现代言情

慎年找了这半天,焦急又烦躁,总算心落在了实处,紧抿的嘴唇带着愠色,顿了顿,他说:“下车。”

令年不肯,说:“你自己下车吧,我不回上海了。”

慎年暂时还保留了几分耐心,“你去哪?红河甸?”

令年摇头,被慎年诘责的目光定在脸上,她深深吸口气,说:“我想去河内,跟宝菊借一些钱,”她知道宝菊口风紧,一路从上海到云南,也算有些交情,“然后去南洋,我会洋文,可以去很多地方。”

“去干什么?找工吗?”

慎年的语气里有些讥讽,令年不服输地把头一抬,说:“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就为了我说的那些话,你连家也不敢回了?”

令年猛的被委屈袭上心头,脱口而出:“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慎年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沉默了一会,他说:“你想好了?”

令年镇定了些,和他对视,说:“我想好了。”

“我不答应。”

慎年冷着脸,把她往车门拽,令年睁大了眼睛,见火车已经徐徐驶出了闸门,她顾不上骂慎年蛮横,急着说道:“车走了。”一面软了声音道:“到了下一站,你再坐火车去昆明吧,我真的不想回去了。”她甚至央求起慎年:“二哥,你别逼我了。”

慎年充耳不闻。三等客座,乱哄哄的,警察也不见踪影,距离下一站还有三个钟头,而他已经失去了耐心。见火车才出站台,开得不快,他说:“你抓紧我。”把令年半拖半抱,从火车上跳了下来。两人摔到枕木旁边的草甸子上,打了几个滚。令年被慎年护在怀里,没有受伤,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被慎年放开,愣了一瞬,见他身上也没有血迹,令年又气又急,揪住慎年衣襟狠狠推了他一把,“你,”她骂又骂不出口,用力在他身上打了几下,强忍眼泪说:“我不想跟你回上海,你就要拉着我一起死?”

慎年被这一摔,气也消了一半,见令年气急败坏,说的话都可笑,他把她的手拉下来,口气里还有点奚落:“这火车还没有汽车快,你都怕死了,还想下南洋?”

火车已经远去了,芦草还在晨风中摇曳,红通通的太阳升起,把红土地和草甸子上潮湿闷热的暑气又蒸腾了起来,被两人压断的几株大烟苗渗出了汁液,散发着浓郁的苦味。令年跪坐在地上,见四周荒野茫茫的,她赌气抹了一把眼睛,爬起身说:“我就要去,我走着去。”

慎年劈头便道,“你身上连通关的文件都没有,怎么去河内?宝菊在哪里落脚,你知道吗?”他一只鞋在跳车时掉了,脸颊上有点擦伤,很狼狈。他怕她在火车上又闹失踪,在铁路边上,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本来该松口气,他的脸上却越发带了不满,“你突然走了,我会不去找你吗?云南找不到,我还会去安南,去缅甸,多远我都去。”他很坚决,还扯了扯嘴角,只是完全看不出高兴的意思,“你是真打算去河内,还是只想作弄我?我说那些话让你不高兴了,你就故意丢下我,你想看我害怕,看我着急后悔,看我失了魂,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这样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令年鼻子酸得发胀,不敢眨眼,怕眼泪要掉出来。她把头低下去,嗤的一笑,再抬起脸来,湿润的眼睛里还闪着狡黠的光,“对,我就是想去河口看看,顺便吓唬吓唬你。不是你说的吗?不管干什么,我自己高兴就好了。”

慎年笑道:“那你现在高兴了?”

令年点了点头。被慎年一搂,她也就乖乖地依偎在了他的怀里,把脸颊贴在他的胸膛,望着火车远去的那点黑影,心里却想:我是想去安南的,一个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而这点渺茫的希望终究还是破灭了。

第37章

昆明到河口的火车早晚各一趟。轰隆声远去后,铁路沿线就彻底静下来。清早的太阳还不很毒辣,又轻又暖地罩在身上。

距离昆明只剩一站,没有必要再乘火车,慎年说:“我们到城里雇一辆马车,走驿道到黔东,再从沅水进长江,有半个月就到上海了。”

半个月,令年心里默念,觉得漫长,可又担心终究还是有旅途终结的那一刻。想到汉阳的邝小姐,她心里一阵堵得慌,跟慎年说:“我不想去汉阳。”

“我不会让你去邝家的。”慎年似乎明白令年的心思,这才把内情告诉她,“杨金奎的老婆和儿子还扣押在汉阳,我要安排人把他们送回云南。”

令年有些意外,“杨金奎已经有儿子了?”

“他有一个比他大的童养媳,儿子也七八岁了。”慎年嗤道,“你以为他真是什么痴情种子吗?”

令年摇头。她倒不觉得杨金奎是痴情种子,只是突然顿悟了杨金奎轻易放他们走的原因,她的眉头悄然皱了起来。她有了与于太太类似的隐忧——童年时那个神气骄傲的二哥已经渐渐远去,现在的慎年让她感到陌生和忌惮。

“二哥,”令年犹豫着,摒除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慎年仍旧是她最亲近的人,因此她的脸色格外凝重,“你要小心。”

“杨金奎?我如果怕他,就不会来云南了。”慎年眉头一扬,是个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拉起令年的一只手,环顾四周,大烟田旁边是成片的玉米地,比彝寨长得高且密,遮住了视线。晋宁车站在城郊,距离县城还有十几里地,两人又不辨方向。

“你的鞋。”令年挣开手,沿铁路线去找慎年的鞋,走了好一段,毫无所获,只有火车上丢下来的报纸、食物残渣,似乎还有排泄物和动物尸骨。她忙不迭跑回来,说:“鞋准是被车厢里的人捡去了。”

慎年把另外一只鞋也脱了下来,像杨金奎那样,一屁股坐在了田垄上。折腾了一宿,他衣服扣子也被扯掉了几个,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挂了彩。他一时半会也不想动,索性往后一躺,说:“你信不信,我这会一闭眼,马上就能睡着。”

令年不舍得立即催慎年走,在他身边坐下来,看着日光透过玉米叶的缝隙,在他脸上跃动。她目光流连,悄然将他的五官在心底描绘了一遍,然后叹道:“二哥,我这辈子都没见你这么狼狈过。来一趟云南,不是在马背上暴晒,就是在地里打滚。妈和大哥看见了,准要大吃一惊。”

慎年不必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我身上是不是很脏?”他懒得去看,惬意地闭上眼睛,“等到了汉阳,住上客栈,再说吧。”

虽然知道是徒劳,令年趁慎年打瞌睡不察觉时,依旧将他衣衫上的泥土轻轻掸了掸,头发拨了拨,然后凑近了去看他脸上的擦伤,慎年伸出手,拽着胳膊把令年拖到自己胸前。他的衣扣飞了,衬衫松散,令年怕碰到他的胸膛,把胳膊肘撑在地上。头顶玉米叶遮得密密的,她的声音轻轻的,“二哥,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慎年睁开眼。打了短短几分钟的盹,他恢复了大半精神,还有些慵懒,“我小时候什么样?”

令年道:“你小时候很爱干净,很爱漂亮,出门前,头发总要梳得整整齐齐,皮鞋也要擦得亮亮的。”

慎年哪知她想的竟然是这个,笑了笑,说:“男人要那么干净漂亮干什么?”

正说话,令年“嘘”一声,叫他转过头去看身后。原来是有只鸽子在枕木上踱了几步,进了玉米田。这大概是家养的鸽子,翎羽柔软雪白,也不怕人。它在令年掌心里啄了啄,翅膀在地上扑棱一下,便飞走了。

令年有些失望,慎年坐起身来,一手握住她的掌心,蓝布褂的衣袖很宽大,一抬手,大半个手臂也露了出来,慎年看了几眼,另一手指腹在令年脸颊上摩挲了一下,微笑道:“你也晒黑了,还好身上是白的,像鸽子一样。”

令年表情一滞,猛地把手拽回来,耳朵尖已经不可自抑变得通红。“二哥,”她冷了脸,想要告诫他,“你别……”

话没说完,忽然一阵沙沙的响声,有个身影拨开玉米走了过来,“哟”一声,忙远远地站住,掉过头去,随即又转身一瞥,见慎年两个人起了身,衣裳都是齐整的,那人又继续走过来,是个包了头的农妇,一边挥手,用云南土话粗声大气道:“我还当有人在地里干那事呢。”催促慎年两人赶紧出去,不要把她的庄稼踩坏。

令年被农妇一喊,脸也通红了,懊恼地瞪了慎年一眼。慎年倒面色如常,跟这农妇打听县城怎么走,又问城里有没有马车行。农妇狐疑地打量两人,她那庄稼汉丈夫也跟过来了,一听慎年口音,就明白了,“你们是上海人?”

慎年正懒得动,见这对夫妻都是没有心机的乡下人,便拿了十块钱给男人,请他去县城跑个腿,雇一辆马车来,要去贵州。男人唯唯诺诺,他老婆倒很精明,见慎年是个上海的阔少爷,立即声音软和了,脸上堆了笑,说他家就在这村子里,请慎年两人去家里歇歇脚,喝口水。这也算正中慎年下怀,就跟他们走出玉米田,到了农户家里。

晋宁多侗族人,这对夫妇却是汉人,姓葛。葛氏忙着把新做的布鞋给慎年穿,然后烧水煮茶,又打发男人去邻居家借米。慎年叫她不必麻烦,先去雇车,葛氏才把烧火棍子放下,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少爷,我家也有马,我男人以前是马帮里的锅头,上海、天津,都去过。你想雇车,不如就雇我们好了,我们也不要十块钱,八块钱就够了。”

她男人年纪不大,生的一张饱经风霜的黑脸,正老老实实坐在灶台前烧火。令年见这葛家也是家徒四壁,又有三四个孩子,比当初去红河甸路上借宿的那家还要穷,便看了慎年一眼,慎年心领神会,答应了葛氏,仍旧给他们十块钱,权当是车马费。

葛氏喜出望外,忙和男人一起道了谢,做饭请他们吃了,说:“少爷,小姐,到黔东得五六天天走,你们今晚先歇一宿,咱们明天一早就赶路。”

她那男人反倒一愣,说:“你也跟着去?”

葛氏生得泼辣粗俗,横她男人那一眼,倒包含了柔情,她嗔道:“我不去,你回来的路上一个人,谁跟你说话?你也不嫌闷?”

她男人说:“那孩子们怎么办?”

葛氏道:“给隔壁家一块钱,让帮忙照看几天。”果然隔壁的邻居得知能赚一块钱,高兴得不得了。

葛氏是个细心人,又支使男人去城里买马车上的罩布,茶叶,洋糖,还打了一小罐灯油。她那男人被使唤的跟陀螺似的,倒是毫无怨言,快天黑时,才回到家来。

一家人趁着暮色吃了饭,葛氏把几个唧唧呱呱的孩子领去隔壁家,又对令年招了招手,请她进房。令年一看,果不其然,又是一张通铺,全家老少一起挤着睡。葛氏把一床新被褥送了来,是红底蓝点子的洋布被面,也算这家里唯一的一抹亮色了。

葛氏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被褥,跟令年道:“这是我结婚时的陪嫁,七八年了,从来没舍得盖过。我们乡下人,身上脏,小姐,你们今晚就住这,我们去隔壁家挤一挤。”

令年一听,不用和葛氏一家挤在一起,暗自松口气,问她,“还有别的被子吗?”

葛氏一愣:“你们两个人,一床被子不够?”他们一家人五六口人,也不过两床旧被褥,葛氏道:“天气热,我们晚上不盖,都留给你们也行,只是怕你们嫌不干净。”

令年被宝菊吓唬过有虱子,哪敢用他们的被褥。这会天黑了,城门也关了,她只好说:“一床够了。”

葛氏偷觑令年的神色,一面替她铺被子,凑到她耳朵根,问:“那不是你男人吗,还要分床睡?”

令年生怕在玉米地里时,被葛氏看见了慎年那些举动,所以格外留神,在他们夫妇面前,一声二哥也没有叫,闻言,正迟疑着,慎年拿着油灯走了进来,在房门处停下,叫了声“哎”。

葛氏男人叫她时,也都只叫哎。听到这声,葛氏和令年不约而同扭过头,令年心里正别扭,没好气道:“你叫谁哎?”

葛氏还当慎年有吩咐,忙下了地,慎年举起油灯,在令年脸上照了照,这油灯很昏暗,正照出她那密茸茸的睫毛,墙上投了个袅娜的、有些冷淡的侧影。慎年微微一笑,说:“不就在叫你吗?穿蓝褂子的那一个。”

葛氏很会察言观色,脸上一热,忙说:“你们歇着吧。”抱着两床旧被褥出去了。

慎年把油灯放在地上,显然也为这寝室的简陋而诧异。回头一看令年,蓝褂黑裙,拥着一床红蓝相间的新被子,虽然满不高兴,但脸上被衬得格外有种娇艳的生气。慎年打趣她道:“你知道你这个样子特别像什么吗?”

令年好似猜到他要说什么,立即说:“什么都不像。”和慎年在红河甸时,也同居一室好些天,那时尚且不觉得怎么样,今天却特别地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她只好背对着他一躺,闷闷地说:“你别叫我哎,我不叫哎。”

话才出口,慎年就“哎”一声。他冲院子里抬了抬下巴,轻声说:“你看。”

令年坐起身,伸长脖子往隐隐绰绰的院子里张望,见葛氏的男人才给马车罩完顶,葛氏给他抹汗,男人就四下瞟了瞟,从怀里掏出一个蓝纱头巾,葛氏嗔了几句,把头巾戴了起来,两人相对而笑。那头巾大约是他今天进城时偷偷买的。

令年不由跟着他们露出一点笑意。葛氏夫妇锁上院门离开了,他们还各自若有所思,令年先回过神来,见两人被油灯照着,身影亲密融合,交叠地映在墙上,她挪远了一些,身上穿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把被子扯到自己下巴颏。迟疑了半晌,她说:“你别那样,我不喜欢。”

慎年没有问她“那样”是哪样。顿了顿,他说:“好。”也在令年不远处躺了下来。

令年一颗心悄悄放了下来,她探出半个身子,把油灯也吹灭了,像宝菊常挂在嘴上那样,说:“给他们省点油灯钱。”

第38章

令年探出半个身子,把油灯也吹灭了,“给他们省点油灯钱。”

令年熄灯之前,给慎年下了禁令,可是她自己先破了禁。

葛氏陪嫁的被子絮了厚厚的棉花,好似有千斤重,酷暑的夏夜,她被闷出了一身汗。悄悄把脑袋探出来,像出水的鱼儿,她咻咻吐着气,湿津津地转过身,见慎年合衣躺在另一头。他睡觉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不像她姿势多。

慎年径自沉默着,让令年拿不准他的心思。

“二哥,”令年轻声叫他,带点歉意,“你不冷吧?”

慎年把令年的那番举动看在眼里,正觉得好笑,便说:“我有点热。”明知令年又要一惊一乍,他还作势要解衣扣,“我能脱衣服吗?”

令年吓了一跳,忙说:“不能。”

慎年本来就是逗她的,也就把手放下了。他离她老远的,没有要和她彻夜长谈的打算,只说:“睡吧。”

令年脚底揣了两下,把葛氏的大厚被子蹬掉,然后往慎年的方向挪了挪,有点跃跃欲试,又有点近情情怯的味道。脑子里反反复复的都是慎年说的那些话,她出了一会神,想起当初慎年刚回溪口,早上在盥洗室里洗漱、剃胡子,她在外头新奇地窥视。也许自那时起,他们在彼此眼里都已经变了样。

是人都会好奇。令年明知不该问,还是没忍住,“二哥,你,”她期期艾艾的,有些不好意思,前一刻还那么义正言辞的,他一收敛,她又心痒得好似几百只猫爪子挠,“你什么时候……”

慎年只得放弃逼自己入睡的想法,转过身来。

“我也不知道。”

他也曾探究过这个问题,但想不明白,就放弃了,不像她追根究底。那一年她被人绑架,家里人都很避讳,绝口不提这事,只有他去安慰她。令年是很倔强的,直说不怕,可他起身时,她跟着抬起头,一颗晶莹剔透的眼泪就挂在下巴颏上,欲落不落。他便低下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亲。这久违的温柔和亲密,让令年突然感到了惭愧和委屈,她伸出手,环在他脖子上,闭起的眼睛睫毛频频颤动着,少女花瓣般的嘴唇也微微张开,迎了上来。

那时康年已经结婚了,她大概是无意中从康年和大嫂房里学来的。慎年都没来得及细想,被她碰了碰,他不由自主的,分开她微张的嘴唇,把舌尖伸进去,吻了她。直到听见外头脚步声,才仓促地分开了。

那时慎年已经有过一两位要好的女朋友,并不是全然的懵懂无知,可事后回忆起自己的举动,满脑子只有茫然——仿佛真的是鬼使神差——直到他离开了她。

两人离得近,脸对着脸,慎年的声音温温的,带点亲昵,带点暧昧,“我出之后,常常想起你,有时也会梦到你。”

令年眨了眨眼,“梦见我在做什么?”

慎年在黑暗中看着她,没有说话。

令年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脸颊又悄悄地烧了起来。她低声嘀咕,带着不解和抱怨,“你们男的,真的奇怪。突然一下心思变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没有一点不自在。”

慎年很泰然,“男人和女人本来就不一样。”

女人两个字听得令年很别扭,她嗔道:“你很了解女人吗?”

慎年说:“我了解你。”

令年不吭声了。她带着一种执拗的、孩子似的心里,不断想起火车上慎年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不断地心悸,又不断地退缩。她紧紧咬住下唇,想得有些痴了,不禁自言自语:“妈,大哥,他们都不会答应的……”她睁大了眼看慎年,有点傻气地猜测:“二哥,你说,我会不会不是四舅亲生的?”

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让慎年沉默了一会。就在令年遐思的时候,慎年一句话就让她清醒了,“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令年泄了气,沉浸在巨大的失落中。就算跟四舅没关系,她还有妈,还有大哥。于太太很开明,没有对令年隐瞒过她的身世,但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她,甚至比对康年还好。令年怅惘地说:“二哥,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为一件事大哭——咱们家的人,手上都是斗比簸箕多,你是十个斗,只有我和你们不一样,是十个簸箕。算命的说,只有十个斗的人才能配,你们都说,要再找十个斗的人把我嫁出去,我很害怕,怕你们不要我了,四舅也不要我。”她若有所思,说:“二哥,你看,咱们在一起时,总想起以前的事。我们有太多过去了,却没有未来。”

慎年用胳膊撑起上身,俯脸看着她。夜里看不清眼神,她的声音是飘忽的,慎年握住令年的手,揉捻了一下她的指尖。“我说了,让你不要管妈和大哥。等宝菊在南洋站稳脚跟后,我就连生意一起搬去南洋,你和我一起走。”感觉到令年一震,他把她的手握紧了,说:“你是不是四舅亲生的,是不是妈的女儿,是我的小妹还是太太,又有谁在意?你不是想去一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吗?”

慎年这个打算,从来没有透露给她,令年怔住了,先是错愕,继而犹豫,“你和我一辈子在南洋?妈怎么办?”

慎年说,“你如果愿意,也可以回来看她,但你不能守着她过一辈子。妈有大哥和大嫂,也会过的好好的。”他是想克制自己的,可话说得太深,没法再假装平静,他覆在她身上,胸膛微微地起伏着,令年才意识到,他热,是真热,她嘴唇稍一翕动,就要碰到他的领口,他一开口,气息就在她脸上拂动,他说:“你想了太多过去和未来,唯独没有想过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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