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慎年说“嗯”,转过身去,照着那号码,拨了一半,又把听筒放下了。阿婉在旁边看着,只当是没有拨通,便说:“不然我去跑一趟,请三小姐过来吗?”
慎年说:“不用了。”从茶几上把汽车钥匙拿在手里,换了鞋,径自便往外走了。
这时,因为康年要赶着去衙门,卢氏服侍他换洗过,又送人出了门,她走回厅里来,抱怨道:“一大清早,东翻西翻的,又把汽车弄得轰隆隆响,二少爷去哪了?”这话是问阿婉的。
阿婉心想,大掌柜找得那样急,大约是去银行了。因底下人都有传言,说大少奶奶对二少爷不满意,对于银行的事务,也要求履行一部分管理的职责,她便多了个心眼,嘴里说道:“不知道呀。”一面把写着杨家号码那个纸压在了茶几的玻璃底下。
这一早,于府里倒是相安无虞,而令年一回到杨家,金波便寻个借口,跑出门去了。令年也不去管他,只打发人往医院跑了一趟,跟汤普生告了假,然后回到卧房,将外头的衣裙脱下来,里头还剩一件西式的连身衬裙,却一根手指也懒得动了,便倒在床上。只是她身体虽然很疲惫,脑子里却全是芜杂的念头,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外头日头已经高了,两眼仍炯炯有神。婢女阿金来看了几次,见令年很烦恼似的,便说:“错过困头了,越是这样,人越没精神呢,不如跟汤医生多请一天的假。”
令年想,再多请假,恐怕汤普生要大大的不高兴了,便说:“那我起来了。”
阿金是她从于家带来的,年纪比当初的阿玉还小,脾性很天真,她说:“小姐,那里还有半瓶洋人的白葡萄酒,你一口气把它全喝了,喝醉了,不就睡着了吗?”
令年说:“酒只是酒,你把它当安眠药水喝,明早起来要头痛死了。”这时听见隔壁电话响——这宅子里只装了一部电话,就在杨廷襄的卧房里。令年索性下床去接电话。这时日光已经照得窗子金灿灿的,她不禁眯了一下眼,才把听筒拿起来,那头便很大的声音道:“你他妈的,我才走了一个月,你把我的家都搬空了!”
令年望了望听筒,又放回耳旁,“是你?”
杨廷襄仍在大骂:“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令年等他骂完了,才笑道:“你不是在湖南的乡下打仗吗,怎么还有电话机用?你到底在哪里?”
杨廷襄冷冷道:“我爱在哪里就在哪里,你管得着吗?”
令年道:“钱并不是白借你的,既有抵押,又有保人,天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你和我是一家,你吃了亏,岂不是我也吃了亏?我没有那么傻。”
杨廷襄好似冷笑起来,“一家?谁和你是一家?挂名的假夫妻而已,我倒怀疑你是拆白党了。”
令年道:“夫妻便是夫妻,红纸黑字,你怎么还抵赖了?”
杨廷襄道:“夫妻?我晚上要去你那个床上睡,你能放我进去吗?”
令年一顿,说:“这里是杨家,你要去哪个床上睡,就去哪个床上睡,谁还能拦你吗?”
杨廷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令年道:“我没有什么意思。”
杨廷襄沉默了半晌,心想:你说的,难不成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只是怕一追问,难免失了气势,便冷哼一声,将电话哐的一声挂上了。令年出了一阵神,才把电话放下,走回自己房间,重新睡下,正神思朦胧时,阿金把她摇醒,说:“二少爷来了。”
令年坐起来,靠在床架上,怔怔道:“哪个二少爷?”
阿金道:“你睡糊涂了?咱们家的二少爷呀,我请他去书房坐了。”
令年摸了摸脸颊,手下还有些发热,脑子里亦是嗡嗡的,她略微坐了一会,便抓起披肩,穿上鞋,走出卧房,走到书房外,听见里头悄然无声,又站住了脚,问阿金道:“金波回来了吗?”
阿金道:“一整天都没瞧见人影子。”
令年道:“你也去吧,我不叫你,你不要来。”
阿金便去了。令年在外头站了一会,慢慢把门推开,见慎年仍穿着昨天的衬衣长裤,他出门见人时,衣服一定要熨烫好、浆洗干净,令年想,他准是从于家径直过来的,因此才这样不修边幅。此刻他手别着裤兜,站在那面博古架前,打量那些杨廷襄用来充场面的洋书洋画。有幅画里,是个被称为“爱与美之神”的西洋女人,手上牵着一幅薄纱,勉强盖住肉|体,被几个胖乎乎的小天使飞翔簇拥着。慎年对此早司空见惯了,目光只在洋画上随意一掠,转过身来。
令年要请他坐,然而这书房里仅有的两张座椅,都被杨廷襄的收藏堆满了,唯有博古架下那一条木雕鎏金绿色天鹅绒沙发,慎年道:“你坐。”令年脚下还有些发虚,便自己坐了。慎年在沙发背后踱了几步,停下来,望着令年道:“你给杨金奎什么好处,让他答应借这笔钱?”
令年这会思维欠缺敏锐,反应要格外慢些。她想了一会,说:“那协约上的就是好处。我还能有什么好处给他?”杨家康年、卢氏等人都曾到访过,慎年却从未踏足,令年仍在纳罕,直接问他:“二哥,你来做什么?”
慎年道:“我原本打算,这次绝不能饶过杨金奎,可你非要借他的钱出来,这下,我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令年猜不透他这话的真假,见慎年脸上颇有些无奈之色,便微笑道:“还能怎么办?你不饶过他,岂不是要我做寡妇了?”
慎年偏过脸,端详了她一下,说:“怎么,那是坏事吗?”
因为他站在博古架前,令年只得胳膊肘架上沙发背上,将身体转过半个去跟他说话。闻言,她笑容顿失,把头转了回来。她因为起得匆忙,有些细碎的散发,丝丝缕缕垂在脖颈里。她低头理了理披肩,把头发拢了拢。慎年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说:“你还想要留在上海吗?”
令年道:“这些年在上海,习惯了,继续待着也没什么不好。”
短暂的沉默后,慎年把随手拿起的一本洋书丢回案上,说:“现在民国政府搞内乱,上海太平不了多久。”
令年仍是慢条斯理的:“再说吧。”毕竟没有忍住,抬眸看着慎年:“你要离开上海吗?”
慎年摇头道:“暂时不会。”不由微微一笑,“不是还有三年之期吗,我的身家都抵押给你了。”
令年便也一笑。只要不提起跟杨金奎有关的话题,两人还是和睦的。慎年见这书房里,虽然处处彰显着男主人的品味,但仿佛人迹罕至似的,视线往那堆匣子里一逡,见有洋酒,便问:“有没有烟?”
令年摇头,问慎年:“你常常抽烟吗?这样对身体并不好。”
慎年不置可否,只说:“心里烦的时候,拿它解解闷而已。”
令年眼睛一眨,忽然笑道:“我以前偷过你的烟抽。”
慎年想,那应当是她少女时的事情。便笑道:“怎么,你小小年纪,也有大大的烦恼吗?”这时,他从裤兜里摸到一只不知何时剩下的烟卷,便低下头,点燃吸了一口,然后用两指夹着烟,送到令年嘴边,含笑道:“请你。”
令年的表情凝结了一瞬,立即把他的手推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这一移动,始觉脚上软绵绵的,头却仿佛有千斤重,险些跌坐在地上,被慎年架着她两腋,把人挪到了沙发上。他原本便见她脸颊有些发红,这一离近,才察觉异样:“你喝醉酒了?”
令年道:“我没有喝酒。”
慎年不信,把她下颌抬起来。令年还要否认,一张嘴,却有淡淡的酒气,她有些难堪,把脸别到一边,说:“我睡不着,只喝了一点点。”
慎年道:“只喝一点点,你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吗?”
令年后知后觉,低头一看,脚上倒是穿的皮鞋,忘了套丝袜,这一挣扎,披肩掉了,薄薄的衬裙,透着皮肤的肉色。令年把披肩拾起来,烦恼地说:“谁知道你突然过来,我还以为在做梦。”呆坐了一会,转脸看向慎年,轻声说道:“二哥,我昨晚很怕你真的走了。”对于此境,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也拒绝去探究了,只将两条手臂揽住他的脖子,脸贴在他胸口。
慎年不假思索,一手从她肩头滑下去,把腰搂过来,另一手把令年的下颌抬起来,低头便吻在她的双唇上。令年心里却很挣扎,紧闭牙关,把脸躲到一边,慎年顺势又吻她耳后和脖颈,她的衬裙,有大半个领口都是敞开的,被他嘴唇一点点摩挲过去,连胸口都泛出粉红的血色。她只是紧闭着眼,睫毛不住地颤动,忽而脑袋转了回来,仰起脸,一双眼睛似阖未阖,殷红的嘴唇微启,又叫声二哥,有些委屈,有些伤心。慎年恰逢其时,立即贴住她的双唇,舌头也滑了进去。两人身体相贴,唇舌交缠,半晌,令年呼吸微急,双手抵在慎年胸口,使劲推他,慎年只当她又要说出什么言不由衷的话,将她的手重重一捏,令年却低声道:“门没有关。”
慎年放开她,走过去将门锁“哒”的一声合上,一边把领口的纽扣解开,走回来,把令年放倒在沙发上,那件连身长裙,也只堪蔽体了,慎年将她肩头的带子拨开,令年一双褐色的眸子默默地看着他,忽然说:“我想,杨金奎也许没去湖南。”
慎年皱眉,不胜其烦似的,“你非要提他吗?”
令年道:“也许他现在就在上海。”
“那又怎么样?”慎年似笑非笑道,“如果他不巧现在回来,也只好恩将仇报,一枪把他毙了。”
令年一窒,心头仿佛突然明朗了一些,心想:我怎么这样糊涂?忙一手遮住胸口,另一只胳膊肘将身体撑起来。慎年哪容她半途而逃, 拽住她两只胳膊,把人半强迫式地拎了起来,令年一退,后腰正抵在那张琥珀纹黄花梨大案上,慎年把她抱坐在案上,又去吻她,这时忽听“铿”一声锐响,两人都一怔,原来是令年躲闪时碰到了那留声机的开关。留声机是新装的,里头早有唱片,片子一转,唱的却非西洋曲子,而是一折《杀庙》,顷刻间,铿铿锵锵,锣鼓铙钹齐响,令年手慌脚乱,慎年却扑哧一笑,说:“让它唱吧。”手在她腰上一咯吱,令年身体便软了,她轻蹙眉头,咬着嘴唇,被那锣鼓声闹得心烦,便凑到慎年耳旁道:“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你真是该死。”只害怕坐不稳,手又把他肩膀攀住了。
慎年笑道:“你没听说过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令年手将他的嘴掩住,嗔道:“不要胡说了。”
这戏唱起来,抑扬顿挫,时而迅疾如狂风,刀枪齐鸣,时而轻缓若潺潺流水,幽幽咽咽。令年被它闹得神思不属,头都要疼起来,因没人去理它,一折戏演了两遍,慎年将开关一拨,曲声戛然而止。令年把裙子扯起来,手抚着额头,说:“我头好痛。”
慎年道:“酗酒的后果。”他的衣服倒是整齐,只将扣子扣上,便看不出异样。见令年还懒懒的,他起身道:“我去叫阿金。”
“不要。”令年脸上微红,因为戏曲停了,她的声音格外轻,“我等一会再叫她。”说完,不胜疲倦,又仿佛心绪不佳,躺了下去。慎年见她只穿着那一件衬裙,头枕着沙发的扶手,手放在脸颊下面,一身的冰肌雪骨,曲线玲珑,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鸦羽似的睫毛垂着。他的心情却比往日要得意快乐百倍,她下颌上捏了一捏,把她脚上的皮鞋脱了,双腿放回沙发上。拾起地上的披肩,盖在令年身上。披肩刚一接触身体,她便合上了双眼,睡得极沉。
这一觉醒来,已经暮色四合,书房里只有橱柜书案的黑影子矗立在那里。这半晌,也没有人进来,令年摸索着,把旁边的台灯揿开,阿金这才走进来,问要不要吃饭,脸上是懵懵懂懂的,什么也没有察觉。
令年想到自己先头近乎赤|裸地走出来,阿金却好像没看见似的,便来了脾气,“你简直要死了,眼睛是瞎的吗?”阿金不明所以,见令年撑着胳膊,从沙发上起身,仍然很疲倦似的,忙上来扶她,令年一动,始觉双腿酥软,身下也有些不妥,又把阿金推开,说:“不要碰我。”
阿金只能垂着手站在一旁。令年一言不发地沙发上坐了一会,心想:原来我这个人,全然没有道德和忠贞的观念。这样想着,脸色难免越发冷淡了些,将鞋子穿上,径自走出去了。
第101章
于太太不在上海,令年回于家便没有那样准时,有段日子没露面后,卢氏打发人去医院找她,说:于太太回溪口后,果然叫人送了几坛盐冬瓜来上海。大少奶奶也要送一坛给三小姐吃呢。令年道:“这又不算什么,还要我亲自过去拿吗?”
婆子说:“其实是大少奶奶想你了。还有,大少奶奶问,三小姐这里有没有金鸡纳霜,上回打发人去药铺里买,好似有些掺假,她也不敢吃了。”
令年问:“是哪个小毛头发疟子了吗?”
婆子道:“那倒不是,是大少奶奶自己要的。”
时人常有用金鸡纳霜片做避孕用的,令年便知道这个对卢氏很要紧了,所以特意打发人来跟她要。她从抽屉里拿了两匣子药片,放进手袋里,正要离开医院,见走廊另一头,有个身怀六甲的妇女,被一个穿蓝布褂子、黑撒腿裤的人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那妇女大概怕晒,用纱巾遮着头和脸,只露出一点白净清秀的下巴颏来。令年一怔,忙往茶房里一避,等那母女絮絮的说话声远去了,才走出来。那婆子还在张望,她在卢氏房里伺候,曾见过程小姐的,嘴里说道:“那个人有些面熟呢。”被令年催了一声,两人从茶房走出来,绕出了医院。
上了年纪的人,对这种事情总是耿耿于怀的。回到于家,令年将金鸡纳霜交给大嫂,这时百岁正用手搂着卢氏的脖子,闹着要吃冰淇淋,卢氏怕他吃多了要闹肚子,忙把剩下的一碟冰淇淋送到令年手上,吓唬百岁道:“这一碟是给小姑姑留的,被你抢去吃了,小姑姑要哭的。”令年便把手绢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作出要哭的样子,百岁只好把紧紧抓着的匙子放开,说:“那么我不吃了吧。”只是令年嘴巴一动,他就眼巴巴地盯着,大家看他可怜,不禁都笑了,卢氏道:“把他抱出去玩吧。”那婆子要来卢氏怀里接百岁时,却忽然将两手一拍,“哎哟”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她对卢氏道:“少奶奶,你知道我今天瞧见了谁?程小姐!她都怀小孩子了呀!肚皮那么大了。”
卢氏诧异道:“她也嫁人了吗?”
婆子道:“她好像比三小姐还大,也有二十多岁了,怎么不嫁人?只是嫁的大概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出门没有车,也没有佣人呢,是亲娘领着。”
卢氏道:“程小姐这个人,脾气是有些古怪,总之我和她说不来。”转而同令年道:“你这个金鸡纳霜片,我研成粉末看了,气味又和市面上不一样。我想你们医院里采购西药,是有自己的门路的,可不可以写给我呢?”
令年知道她对于自己娘家的生意是很上心的,便把碟子放下,将医院采买西药的店铺名字、地址写下来,正低着头,耳畔听见芳岁叫二叔,卢氏也说:“还是坐汽车的好,这个天气,看二少爷脸上一滴汗也没有。”叫人把于太太送的盐冬瓜用筷子拨两片出来给二少爷尝,慎年说不用,见卢氏和令年仿佛连体人似的,把一张双人沙发占据了,他便在对过一张欧式的红木摇椅上坐了。那个摇椅向来是被百岁当做木马骑的,他失了冰淇淋,正怏怏不乐,便把着扶手,要极力地把慎年拽下来,嘴里说:“二叔,你起来,给我坐。”
慎年说:“唉,二叔好累了,你替我捏一捏肩膀,我才肯走。”
百岁只得绕到摇椅后,踮起脚,用两个拳头砸在慎年肩膀上。他年纪小,这个动作实在费力,保母不忍心,从地上抱了起来,嘟囔道:“二叔真坏,小毛头累得一头汗,眼皮也要打架了。”慎年莞尔,往对面一瞥,见令年仍是低着头,大约是怕吵到百岁打瞌睡,卢氏声音也轻了,和令年窃窃私语。这时忽然又听百岁声音很响亮地叫了一声“二叔”,众人忙都看过去,百岁哪还有睡意,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指着慎年道:“你把小姑姑的冰淇淋吃了,小姑姑要哭了!”
卢氏一瞧,刚才令年替她写字,把冰淇淋放在一旁,这会碟子和匙子还在慎年手里,里头只剩了一点点汤,啧一声,道:“你今天专会恶作剧,椅子要抢,冰淇淋也要抢。”
慎年道:“你们摆在这里,我以为是给我的。”将碟子交给使女,道:“太凉了,你也不要吃了。”这话本是对令年说的,令年没有作声,百岁便不依了,他认为这冰淇淋是自己做了牺牲,让给小姑姑的,却进了二叔的嘴巴,他和小姑姑都是很委屈的,便抽搭搭地哭起来,卢氏道:“他闹睡了。”起身去把百岁抱在自己怀里。
那一头咿咿呀呀的,这边两人都没有说话,慎年从使女那里接过手巾,擦了擦手,才要起身,见一盒金鸡纳霜片还在案上,他随手拿起来看一眼,望向令年道:“这是你的?”
令年道:“大嫂的。”把药盒从他手里夺过来,放进卢氏的匣子里。她从沙发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
卢氏把百岁交给保母,说:“明天不是还要回来吗?你今晚住在家里好了,不要跑来跑去的。”
令年说:“我明天不来了。”
卢氏奇道:“杨姑爷明天要来,难道你不来吗?”见令年一怔,便在她脸上一端详,说:“妹夫跟康年打的电报,说明天到上海,康年晚上要在家里替他接风,难道你不知道吗?”
令年哑口无言,又怕卢氏看出异样,便随意将头一点,说:“我才不管他。”心想,不知这杨金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不打算再去杨家,转身回了房间。
她在房里,记起偶遇程觅棠的样子,心想:原来看程小姐,似乎有要出国留洋的打算,有了孩子,这个计划也只好作废了。由此可见,女人的身体是有很大的缺陷,绝不能沦落到被别人所掌握。这件事,对她不免又是个提醒,便抱着手臂,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又从包里,翻出一本医学的书来,看了不两页,听见门被轻轻一叩,扭头一看,是慎年,他一边肩膀抵着门框,正打量着她。
令年又把眼睛往回书页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心想,两人都默不作声,落在佣人眼里,多么奇怪?只能开口道:“做什么?”
慎年道:“张园的蛋糕,你要不要吃?”
令年道:“不要。”
慎年想,这个时节,不论赌马打球,都只会让人苦不堪言,便说:“去公家花园划船呢?”
令年仍是摇头:“我手上没有力气,划不动。”
慎年忽然一笑,说:“听戏呢?”
令年脸上一红,皱眉说:“我不爱听戏。”故意把书翻的哗哗响。
慎年点一点头,说:“我明天送你去医院。”见令年没有作声,便走开了。翌日一早,果然开了汽车,送令年去医院。令年是要在众人眼里作出很若无其事的样子,上了车,却一声不吭,到了教会医院,见门口摆着早点摊子,汤普生也挤在人群里,一手拿着两个铜板,另一手高高举着,是报纸包的油饼,又怕别人把油星子沾到自己身上,不断地说:“不要挤,不要挤。”
汽车一听,路人都引颈望过来,汤普生当然是不在意的,然而见杨太太从车里下来,身旁还有个英俊的年轻男人,便迎上来,称呼杨太太,又另一位伸出手去,道:“这位是杨先生吗?”只是看他,又没有什么军人的气质。
慎年说:“我姓于。”汤普生灰眼珠子转了一转,道声于先生好,与令年前后脚走进医院时,心里想:这个杨太太,也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规矩。到下午时,见那位于先生又来了,汤普生便打趣道:“杨太太,你男朋友很多的嘛。”被令年定定地看了一眼,汤普生耸耸肩,便走开了。
令年上了车,仍是冷着脸。途中忍不住抱怨道:“你难道没有别的事情做吗?”
慎年说:“怎么没有?”车子不往于府去,却方向一转,来了银行。令年被他这样拉着兜圈子,不免有些焦躁,慎年手在她肩膀上一推,将人推进了签押房里头的隔间,说:“杨金奎还没到,你急什么?”竟然丢下她,径自去忙了。
令年待在楼上,眼见得太阳西沉了,也不知道慎年要留她到几时?签押房却是电话声、来往脚步声不断,心知慎年恐怕真的很忙碌,不好去打扰,只能坐在榻边,把一手支颐,眼睛望着窗外那线金光渐渐被墨色吞噬了,这时外头电灯一亮,却是慎年和黄炳光并肩走进签押房,底下人退去,门也合上了。
虽然慎年并没有要对她保密的意思,令年也不好贸然走出来,便仍旧坐回去,偶尔外头两人的话音传入耳朵里,她想得入了神,忽见门帘一动,慎年走进来,背着灯光,面色还有点冷峻。令年忙站起来,望着他,慎年微讶,说:“你怎么没有睡一觉?”想到她被他不由分说拖了来,半晌就在隔间里不言不语,脸上不禁泛起一点微笑,说:“你好乖。”把令年的手一拉。
令年面色不虞,把手挣开,说:“回家吧。”
慎年点头,随手将台灯揿灭了,两人一起下楼,这时银行已经关门,伙计大多都离开了,也有守夜的,叫二少爷、三小姐。上了车,夜色寂寂,慎年道:“杨金奎这会大概已经到了。”
令年说:“二哥,你把我当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