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葵
她走的急,下课的人群拥挤,可即便是这样,钟意仍然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了钟宏亮。
他穿着实验小学的红白色校服,被方玉华和钟远山一起牵着站在最中间,钟宏亮眼尖瞥到她,立刻极为响亮地喊了一声,“姐姐!”
钟意被这副一家三口的画面刺痛,她向?后退了一步,周围有?很多认识的同学经过,时不时的打招呼,好奇和探究的目光,他们开始问她,“钟意,这是你的爸爸妈妈吗?”
“你还有?个弟弟啊?”
“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爸妈?” 记忆一下被牵引到初高中的时候,钟意是学校里可以被称为最“神秘”的小孩,不管是日常的家长会,还是高考前夕的动员大会,她的父母一席永远都是空下来?的。
无人问津的角落,钟意可以用很多懂事的理由?为父母开解,可是当她发?现他们一次不落地缺席了钟宏亮的所有?家长会的时候,那?些青春里缺席的遗憾统统都化作了不甘的怨恨。
钟意默不作声站在原地,方玉华小跑着上前握住她的手。
“走,今天周末,跟妈妈回家吃饭。”
还是回到了那?条胡同口,满地梧桐落叶还没来?得及清扫,往昔一切就?好像历历在目。
钟意在这个不大的胡同院子里野蛮生长到了十八岁,然后像藤蔓,头也不回离开。
她今天又重?新站在了这片土地上,看着热腾腾的饭菜被端上饭桌,方玉华招呼着把菜往她面前送,就?连一向?顽皮的钟宏亮也安分守己的没有?多说一句话。
这是她最渴望的家庭亲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钟意此时站在这儿却有?一种?分外?陌生的感觉。
她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随便吃了两口饭就?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钟远山放下了碗,他眼神微动,“爸想麻烦你个事儿。”
“胡同的拆迁一直被压着,听说靳家说得上话,能不能请他周旋一下?你姨父不是……进?去了,答应给的钱现在也没办法?给,你弟弟上中学等着那?套学区房的名额呢。”
气氛断在这一秒。
方玉华见状连忙招呼:“意意,你多吃点。”
“那?我呢?”钟意垂下眸,语气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钟远山显然不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他说,“你什么?”
“我这么久没有?回家,爸爸没有?担心过我要怎么生活吗?”
钟意顿了一下,“还有?妈妈,我不爱吃芹菜。”
钟远山扔下筷子冷笑一声:“不就?说一句话的事,你现在是混出?了头,我劳驾不动你了?”
“混出?了头?”钟意眼皮动了一下,目光接近锐利,“在爸爸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钟远山不说话,又或许是惊讶,惊讶她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女儿居然有?一天也会厉声责问。
这一场家庭和睦的温情戏终究没有?演过半场,天空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下斜长绵密的雨丝,不是很大的一场雨,却足够让这场饭局中止。
方玉华借此牵着钟宏亮的手进?了屋内,觉得这次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左不过是女儿大了,翅膀硬了,有?钟远山在出?不了多大的乱子。
钟远山点了根烟,他坐在檐下的一把圈椅上斜眼打量着钟意。
自己这个女儿什么都好,懂事听话善解人意,就?是上了大学以后脾气越发?的大。
“果然,小女孩还是要少读点书好。” “我上大学没用过您一分钱吧?”钟意勾了下唇角,不无讽刺回忆道,“小时候别人羡慕你儿女双全你是怎么说来?着?”
“你说女儿是你的招商银行,儿子是你的建设银行。等我长大结婚拿一笔彩礼刚好可以给钟宏亮结婚用,一进?一出?,一点不亏本。”
“你知?道我有?多恶心这个说法?吗?”
过往的记忆如潮水一样涌入,钟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站的离钟远山很远,雨丝打落她额头的碎发?,很快又沾湿一片,显得格外?狼狈。
一股脑把这些挤压的话都说出?来?,钟意感觉全身上下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
钟远山“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烟头被他扔在地下,脚尖狠狠碾了两下,连日不顺积攒的火气一下被点燃,他高高扬起手掌,冷笑着骂她,“大学我没给钱,那?十八年你总吃老子喝老子的吧?要没我,你能出?生在这个世界?”
钟意几乎决绝地闭上眼睛。
她觉得生活对于她而言就?是一本理不清的烂账,因为在降生的时候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所以她好像注定无法?和“原生家庭”这四个字摆脱开。
预感的疼痛没有?降临,钟意缓缓睁开眼睛,她的头顶上空不知?道何时出?现一把朝她倾斜的伞。
她回头看,刚好看见靳宴舟徐徐立在烟雨如画的背景下。
他肩膀一侧的深色西装被雨打湿,晕染出?墨一样深的涟漪。
而靳宴舟自己却好像浑然不觉,只朝她微微笑了一下,落下的字句分明。
他说:“意意,下雨了。我来?接你回家。”
第35章
【今天爸爸妈妈又没有来接我放学?, 我一定要快快长大学?会骑车,这样就可?以自己?回家,再也不用等他?们了。】
——《‘复仇’日?记》第一篇
从钟家出来的时候, 钟意才知道靳宴舟今天是自己?开车过来的。
胡同口的路很不好走?,他?把车停在了路口,就是他?们第一回 见面的那个路口。
钟意心情不太?好,刚刚见钟远山的情绪还没有缓过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好低着头将伞柄往靳宴舟那边推了推,示意他?不要淋湿自己?。
靳宴舟撑开手在她肩头虚揽了下, 他?哼笑一声, 语气?如常。
“心疼我就往我身边靠靠。”
钟意抿了下唇, 乖乖往他?身边贴近。
靳宴舟换了只手撑伞, 顺势牵住了她。
前路雨雾茫茫, 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他?们彼此相依的掌心,就好像两颗心也挨得这么近。
钟意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去学?校接你?放学?,路上遇见你?的朋友说你?回了家,就来这里碰碰运气?。”
靳宴舟挑了下眉:“看来我运气?不错。”
“我以后每天接你?放学?怎么样?”
电光火石之间, 有什么想?法一瞬而过, 钟意心头猛地?一跳,她指甲下意识嵌入掌心,在意识到他?们紧握的手的时候飞快松开。
“你?看了我的复仇日?记吗?”
所谓的复仇日?记,不过就是小时候面对很多?很多?不公时候无能为力的呐喊。
倪福明入狱的那一天,钟意觉得自己?人生路上最大的泥泞踏过去了。
她潇洒地?把这一整本记满了坏账的本子扔下, 却没想?到靳宴舟会跟在她身后捡起来,细细缝补每一个碎掉的书角。
“复仇日?记么, 记的好像又都是遗憾。”靳宴舟抬了下眉,轻狂又无畏的语气?,恰好是他?身上最迷人的色彩。
“既然送给我了,那我来替你?偿愿。”
就好像是变戏法一样,钟意不知道靳宴舟从哪里拿出她那本泛黄的日?记本。在她垂着眼不知作何反应的时候,靳宴舟已经把伞塞进了她手里。
然后钟意看见他?干脆利落撕下第一页。
丢进路边的垃圾桶,就好像把不愉快的记忆从此摘掉。
钟意默不作声看着他?动?作。
那页纸轻飘飘地?落进垃圾桶的时候,她转而牵住了靳宴舟的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屈起的指骨突起而分明,用力握住的时候存在感很强。
钟意时常在想?,靳宴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总将锋芒与温情游刃有余,将她推进一场永不愿醒的海市蜃楼。
雨还在下,明明是钟意最讨厌的天气?,此时此刻,她却希望这条路永远都不要走?到尽头。
她想?要永永远远和靳宴舟就这么牵手一路走?下去。
巷子尽口的白墙出现在视野里,旁边的八角小亭坐着卖菜的阿婆。
靳宴舟脚步停了下,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意意,我还没吃晚饭。”
他?蹲下身来,像是闲话家常一样的语气?问她,“买点蔬菜回去?”
钟意明白他?意思,她嗯了一声,付钱的时候又忍不住偏头看他?侧颜。
上车的时候雨忽然下的很大,钟意回头遥遥看了一眼那座小亭,老婆婆及时卖完了菜不必顶着倾盆大雨回家,而她也足够幸运,在手里的伞支撑不住大雨的前一刻抵达了车前。
也许她的笑意过于明显,靳宴舟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她脸上。
他?哼笑一声,明知故问,“怎么这么开心?”
“觉得我这么渺小的人,只要花八块四毛也能帮助到别人,这么有成就感的事情怎么能不开心?”
钟意憋着笑,想?起刚刚他?下意识掏出皮夹却发现自己?没有带零钱的习惯,好在车里储物柜塞了两张零碎纸币临时救了急,说起来也算是奇遇,这还是钟意第一次看见靳宴舟有如此生活化的场景。
靳宴舟知道她在笑什么,他?搭在方向盘上的食指微微点着,听她的话反而认真思忖一番。
“你?要这么衡量,八块四毛换你?开心,在我这儿可?比一百万都要重要。”
钟意心弦被拨了下,缓缓驶出的轮胎迈向城市的中?心,带着她的心一道飞驰。
她脑袋里忽然出现了许多?不一样的场景,也许未来她和靳宴舟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他?们会一起买菜做饭,会在雨后牵手散步,会拥有这些人生里最平凡而简单的幸福。
他?们会有以后吗?
钟意的心渐渐冷却下来,她偏头看向城市里悄然点亮的万家灯火,声音几乎很轻地?说了句,“谢谢你?,靳宴舟。”
她很少这样郑重其事地?喊他?全名,靳宴舟挑了下眉,方向盘利落转了个弯,他?停下车来回眸看向她。
“钟意,你?以前是怎么过来的。”
这个问题问的钟意突然一愣。
她眨了下眼睛,飞快将头扭到一边,竭力控制语气?。
“有风我就停下来,有雨我就等雨停。再不济捂着耳朵跑过去,我总不会被打倒。”
摇下的半盏车窗浸透了暮秋的凉意,钟意眼眶微微浸了湿意,她推开车门想?要下车,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靳宴舟站在了她面前。
他?身上穿着的咖色风衣随风扬起一角,单手懒散撑在兜里,不着痕迹为她挡下迎面灌来的冷风。
靳宴舟牵住她:“以后不怕了。”
钟意视线晃了一下,男人垂下的身形像一道屏障,隔开的阴影天然就好像有遮风挡雨的作用。她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就听见安全带啪嗒一声解开,随机双肩被搂住,世界的风雨从此无关?,她紧紧贴在靳宴舟的怀里,只有耳边是清晰明朗的心跳声。
急促的,接连不断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