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球酥
“——来坐下,妈妈有件事要告诉你。”
思归顿了顿。
她?坐到茶几对面?。
客厅灯光如昼,妈妈头?上的白发无所遁形。余思归看见她?手背及手腕上很淡的淤青,那淤血沿着静脉一路向下,如今皮肉已经泛起了黄,毛孔则呈现紫癜性状,斑斑点点的。
“……嗯。”思归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妈妈你说。”
妈妈稍稍低下头?。
柳敏是典型的北方骨架,个子一米七,比女儿高太多,但是低头?时却?像是个小?学?生,看上去非常小?,有种难言的愧疚滋味。
——你为什么在为自己的病愧疚?
“……归归。”柳敏歉疚地道。
余思归鼻尖发酸,竭力忍着,再次嗯了声。
“妈妈,”思归妈极力淡化道,“……现在可能要去住院了。”
柳敏说完根本?不敢抬头?,女儿眼眶里满是泪水,然而断然不能落下来。不能。
“为什么住院?什……什么病呀?”归归忍着泪,干涩地问。
柳敏稍一顿,如实道:“是肿瘤。”
余思归猝然闭了下眼睛。
“……肿瘤的性质呢……”妈妈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点点颤意,说:“肿瘤其实是有点恶性的,之前体检才查出来,你还记得妈妈那一次体检回家,半路被体检中?心?叫回去吗?”
余思归睁开眼睛,酸涩地说:“……记得。”
“就是那一次。”
夜色中?,柳敏温和?道,“不过好在只是体检发现的,发现比较早,没到严重的程度,所以当时不需要住院,加上现在医院床位很紧,所以医生让我自己在家吃药,先控制一下。”
“……”
妈妈轻轻捏着杯子,娓娓道:“但你也知道只吃药是治不好肿瘤的。所以医生前段时间联系妈妈,说妈妈现在各项指标已经符合住院化疗的标准了……而且腾出了床位,所以后?天要去住院。”
思归:“……”
“归归,”柳敏轻声道,“关于住院,妈妈已经安排好了,不需要你做太多,妈妈不在的时候我拜托了一个阿姨来看着你……”
“不需要。”余思归忍着泪水,打断了她?。
柳敏:“?”
“……我不需要阿姨来看我。”余思归颤声道,“我要和?你一起。”
妈妈怔在了当场。
思归直视着妈妈。
余思归到很久之后?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眼神究竟是怎样?的——只知道自己犹如赤脚踩在荆棘之上,可能眼圈是红的,或许鼻尖也红了,但无论发生了什么,那泪水终究没有掉出来。
通往大人的第?一步,是忍住此刻的泪水。
思归说:“我会和?你一起。”
抚养我长大的母亲。她?想。
带着我离开那个家的妈妈,那个午睡时抚摸我的头?发的姑娘,在宿舍里教我唱儿歌的女学?生。我所仰望的、我所等待的。
我的避风港。
我的山岳。
-
柳敏那一刹那眼眶有点红,问:“囡囡,你已经知道了吗?”
余思归没有回答。
女儿沉默良久,冷静地问:“……到底怎么样?了?”
-
——入院的时间定在第?二天,周六。
余思归关上门的瞬间,眼泪无声地滚落了下来。
她?在客厅一下都没哭,甚至没有露出半点异状,可是回了房间却?再忍不住。
思归难以相信人竟能这?样?脆弱。妈妈再三保证这?肿瘤并不严重,并将头?发撩起来给思归看,她?的耳后?、锁骨上有小?小?的、泛红的隆起,像水泡一般;思归手指按上去,觉得像蚊子咬的包。
妈妈说别的地方还有,腹股沟处,枕骨后?缘,但后?面?的淋巴结被她?的头?发遮掩着,看得并不分明。
这?样?小?的东西,一个个像蚊子包一样?的凸起,就能带走两个人的幸福吗?
思归不信。
但是她?还是在哭。
黑夜里,女孩子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抽噎声。
……犹如沉闷的喘息。
妈妈一定会老去,思归想,一天天,一年年,正常衰老,变成一个皱巴巴的、快乐的老太太。
妈妈还没真正地玩过。思归想,她?分明是在掐着指头?等退休的人。
就算是神也不能这?么对她?,妈妈此生还没有真正地幸福过,她?有未竟的事业,有还没能长大成人的孩子,她?不算长的一生被俗事消磨了太多,又一个人单打独斗地生活在这?人世之中?,不曾真正地依靠过一个人。
所以你带不走她?。
直到她?幸福的那天,没有人能从我手里抢走妈妈。
你带不走她?。
余思归告诉自己,又哭得稀里哗啦,在衣柜门口?蜷成一团,像是要流干最后?一滴眼泪。
-
「把?难过留在黑夜之中?,将责任留给白天。」
思归将这?句话写在日记本?里的时候,妈妈正在她?旁边睡着。
化疗病人是嗜睡的。
病室里总共有三个人,每个都比妈妈年纪大点儿。
主治医生显然没想到在大学?本?部?以泼辣著称的教授唯一的家眷是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女孩子个子也不太高,面?相漂亮稚嫩,听说还在上高中?——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病人为什么坚持隐瞒了这?么久病情。
主治医生是个四五十岁的、和?柳敏年纪相当的大叔,姓傅,一开始对病情遮遮掩掩的,只对思归模模糊糊地说了个大概。
结果余思归坚定地在他的值班室门口?坐了一整天。
大夏天的,白天时走廊人来人往。
她?妈在病室里昏睡,女儿套着薄薄白t恤,坐在那。
像是生了根。
那还在读高中?的小?姑娘从发现自己问不到半点细节起,就坐在了科室值班室门口?,从早晨十点多一直坐到了傍晚六点。中?间傅主任出门查房时,小?姑娘就在门口?搬了个小?凳子,下午他五科会诊完回来,那女孩儿仍在原处,以极度执着的眼神望着他。
走廊里夕阳染了金,将小?姑娘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得到答案,她?不会走。
“主任……”他的学?生抱着电子病历,犹豫着说:“您看门口?那小?丫头?……”
傅主任望着那小?姑娘的背影。
过了会儿,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他的研究生说:
“你先回去吧。走前让那小?姑娘进来。”
-
那执着的小?丫头?,悟性好得可怕。
傅主任在肿瘤科多年,同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晓得沟通难能难到什么程度,简称什么蠢货都见过;但像这?小?丫头?似的举一反三的病人家属,行医这?么多年,他见过的也就这?一个。
傅主任讲到一半,甚至忍不住问了下她?是在哪学?医的——问完才想起这?是只是个准高三的学?生。
稚嫩的女孩子如实回答,是一中?的。
……一中?。
学?校有些特殊的意义,令傅主任心?有戚戚焉。
于是他那天特意推迟了下班时间,将小?姑娘当成他的学?生,拿着影像科拍的片子、病理切片及详细病历,给这?小?姑娘讲了一个多小?时。
十分周详,没有半点遗漏,将她?妈妈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她?。
“所以是可以治愈的是吗?”女孩儿问。
太阳几乎落山了,唯有电脑屏幕亮着,傅主任讲得尽兴,对她?一摇头?:“对于癌症我们从不谈治愈。”
女孩子稍稍沉默了下:“……对哦,我们谈的是五年生存率。”
“……”
傅主任这?才想起这?不是他的学?生,是个患者家属。
——这?样?直白,会不会对她?残忍了些?
然而下一秒,那小?姑娘在昏昏的光中?对他垂下了头?:
“谢谢您。”
“——这?倒不用谢。”傅主任犹豫道,“就是今晚你别睡不着……”
小?姑娘用力摇摇头?:“不,谢谢您。”
傅主任总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这?样?赤裸裸的真相对一个高中?女生来说太过残忍,一个患了绝症的母亲将年少的女儿带来这?里,已是再无法保护她?的体现。而医生的坦诚——在这?个小?姑娘心?上又划了一刀也说不定。
傅主任尝试弥补,苍白地宽慰:“……总之小?姑娘你放宽心?……”
但话音未落,那女孩儿却?打断了他。
“主任,谢谢您愿意说实话。”她?说。
傅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