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咬枝绿
钟弥冷笑,又忍不住夸他。
做事干脆,不拖泥带水,秉持事不过三的原则,往她手机里打了三个电话被钟弥接连挂断后,他便不再打来了,还彼此清静。
男女来往,都奉行及时行乐了,聚散离合哪需要那么多理由,遑论大伤体面的对质,沉默已然是最好的台阶,该怎么退场就怎么退场,都各有余地。
跟她之前遇到的那些死缠烂打的男人相比,沈弗峥可真是高级多了。
可没想到,隔天下午她收到一份快递,她以为是杨助理给她寄来的画,下楼梯时还觉得乌云尽散,一身轻松。
心里想着,很好。
因何而始,因何而终,拿到这幅画,幻梦一场也算有个完美句号。
她没看到句号。
回到宿舍,钟弥将快递拆开,何曼琪糊着一脸泥膜凑到钟弥桌前惊叹:“哇,这鞋好好看,弥弥你眼光真好。”
钟弥指尖落下,划过白缎面的缀珠,鼻音里轻轻笑一声,眼光好吗?但穿上不合适,已经是她不想要的了。
谁会送她这双鞋,除了沈弗峥,钟弥想不到第二个人,她胸口堵着一股恶气,在心里给沈弗峥扣分。
这可就不高级了。
人被情绪左右时,思路再偏,也总觉得自己仍有清醒。钟弥打开衣柜,从一件小鸡黄的帽衫口袋里翻出一团纸,餐单小票,抻平褶皱,上头有两个地址。
酒店套房她已经去过了。
还有一个住址。
五位数的鞋,被她像大卖场的两棵白菜一样丢在纸袋里拎上,上了出租车,钟弥才想起来给他打个电话。
那边的声音有意外吗?还是全然意料之中?知道送出那双鞋子,就必有她这通电话?他又想怎么拿捏她?虽然陪在旁人身边,但心思都在你身上?
她很不想问“你拿我当什么?”这种自取其辱又幼稚至极的问题,但那种被骗被戏耍的愤怒,一刻不停,在和她死命按住的冷静交战。
钟弥脑子里信息很多,想得切齿拊心,怨气冲天,一时没法儿去分辨,只听他在电话里一如往常地问她:“吃晚饭了吗?”
她一句废话不多说:“我来找你,你在家吧?”
“在,是之前告诉你的——”
钟弥打断他:“我知道。”
说完,她就单方面将电话挂断,手机紧紧攥在手里。
京市的出租车司机爱聊天,今晚这位师傅好几次捡着红灯空档儿,在后视镜里瞥后座的客人,一路没敢吱声。
她大概也不晓得自己此刻的状态。
瞧着像去赴一场恶战。
第24章 山不转 没,佳人生气呢
沈弗峥城南这套房子, 钟弥之后一直不大愿意来,一是因为太大,没半点烟火气, 二是她第一趟过来,留下的初印象实在烂到顶。
后来有一阵儿, 刚好碰上沈弗峥在城南办公,在这儿小住过一段时间, 沈弗峥哄她过来, 真找了好几个设计师杵在客厅,说看哪儿不如意就改,再不行房顶掀了也成,随她高兴。
可钟弥偏偏就是不高兴,改不了, 改了也不成,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有时候她就是这样,不知道在跟谁较劲,不清醒不负责地发犟。
初印象定生死。
而她对沈弗峥的初印象太好了。
晦雨返晴的傍晚, 风帘翠幕后的侧影, 外公摆满兰花的院子, 他从檐阴下伸来的手,她甚至都不敢再往后想宝缎坊的事……
这个人, 点尘不落, 知礼识节。
好的像一个假人。
进门前,她不客气地在心里骂沈弗峥, 欺骗无知少女是罪, 欺骗不无知的少女, 更是大罪!
可进了门, 真见到他本人,钟弥反而冷静下来了,手上提着名牌纸袋,攒了一路的腾腾杀气,像细菌被消毒扫杀一样,半点不剩。
她穿得不够隆重,不然会似锦衣夜行,得体得仿佛应邀来他住所作客。
钟弥凭本事装的。
半环形的棕色皮质沙发,她就近入座,朝前倾身,将纸袋搁在玻璃矮几一角,正要说,感谢他记挂,但自己并不需要。
沈弗峥先一步开口,比钟弥还不避讳。
他问她那天遇见了,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小幅度的表情变化,如同冰面绷出裂纹,钟弥不许自己因对方一句话就垮下来。
她挤出一丝笑,从嘴角弯到眼梢说:“沈先生有佳人相伴,我怎么好打扰?”
沈弗峥从烟盒里抽来一支烟,一个说不喜欢让人知道上瘾嗜好的男人,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取火点烟,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她才是那一截亟待烧掉的欲望。
他微微后仰,瞧着钟弥鼓气沉声的样子,笑了,说:“没,佳人生气呢。”
烟雾弥散。
那一刻,钟弥心也乱了。
得承认自己道行太浅。
她再装不来刚刚进门的冷眼淡漠样子,攥拳攥到无力可施,受他一句话撩拨,忍不住悸动,又实实在在地恼恨,咬着牙说:“我都看到她了!”
桌上有茶,这边的佣人按沈弗峥的生活习惯泡的,透明茶壶,搁在原木的隔热垫上。
他将烟靠在一旁,手背轻轻往玻璃上一贴,温度还适宜,倒出一杯,放在钟弥面前。
“你那天走早了,不然除了我堂妹,还能看到我妈和我大伯母。”
钟弥瞠目,视线从杯子移到沈弗峥脸上。
连解释,他都不着急澄清,只是平淡地摊开事实,一句废话没有,随她信或不信。
此时的对视,沈弗峥也看不懂钟弥,他以为解释清楚就行的事情,并没有在钟弥脸上看到翻篇了事的迹象。
他不知道,她在怎么想他。
周遭安静、空旷,水晶灯繁复绮错,华丽到摇摇欲坠,这挑高的客厅大得吓人,落地玻璃外似困着一个无边的夜,衬得偌大别墅如一座煌煌孤岛,上岸者生,离岸者死。
钟弥呼出一口气,盯着某个虚晃的光点。
倏而,沈弗峥心内一揪。
那种快速短促,甚至无法辨别是不是痛感的情绪,随着钟弥眼底浮现的两抹水汽,分秒不差地朝他划来,像被鱼线或者被新纸,划到手指一样。
细微的,甚至不能被立即察觉。
总要过段时间盯着细细一道血痕,才恍然知道,原来那么小的东西也有威力,按一按,也是疼的。
“弥弥。”
她因他这一声回神。
靳月口中的傲气千金是他堂妹,他们有同一个显赫不可言的爷爷,而蒲伯说这位沈四公子,是沈家最受器重的孙子。
她瞧着他,又像不认识他似的。
他最开始说的什么?那天遇到怎么不来打个招呼?
钟弥此刻却忽然清醒,他的妈妈和大伯母,也不是她应该见的人。
打个招呼?
用什么身份呢?
说是沈弗峥的朋友,她自己都会先笑,她甚至开始庆幸那天自己的对号入座,走得飞快,自己生气总比当众丢脸好。
他起身走近,将潦草丢进去的两只鞋子取出来,并一处,屈身蹲下,放在她脚边。
鞋跟纤细,缎面缀珠更是美得不牢靠。
他抬起头看钟弥说:“不是很喜欢吗?”
人生第一次,钟弥如此痛恨一语双关,他在问什么?
她终于剥开那把被暧昧粉饰的天平,看清了对面,也看清了自己,得承认自己是沈弗峥不堪匹配的对手,他都需要一路放水照顾她,她才不会输得太惨。
她觉得他爱她,像做梦。
可他问她不是很喜欢吗?这问句礼貌得想让人落泪。
那股从心口辐射出的难受,叫她稍稍动唇,下颌就跟着发抖,她抿唇,吞咽,将这段沉默拉得又长又生硬。
以至于她说出“不合适”的时候,像赌气。
她猜是这样,不然沈弗峥怎么会哄她再试试。
“弥弥,试都不试,就说不合适吗?”
那声音里的遗憾,真到日月可鉴。
钟弥垂下睫毛,忍不住颤动,不信也没办法,有些人仿佛娘胎里自带的本事,看什么都深情,说什么都显真心。
“我知道你的意思。”
钟弥拿起一只鞋子,看到沈弗峥支在烟灰缸旁的一根烟,袅袅散着一线烟气,好似一支预示着倒计时的香,越烧越短,时间所剩不多。
喉咙朝上泛酸气,她声音微微哽了一下,但很快调整好状态,平平的,喊了他。
“沈弗峥。”
“你无数次从我的世界里风光出场,可要是我接受了,以后未必有本事体面离开,我不是全然不知世事的小姑娘,我看得清我们的站位,这鞋子不适合我穿,我再喜欢,削足适履,以后也只会难受。
“弥弥,你想得太远。”
他声音很淡,别说是讲理,仿佛她此刻扯开嗓子骂,他都不会同她吵起来。
看似纵容,却仿佛没纵容。
那根烟的积灰坍落。
不知怎么,叫钟弥想起在州市,那支曾被他随意夹在指间,自燃了尽的香烟。
她曾好奇他待人是否也如此。
如今仿佛有了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