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18章

作者:雾圆 标签: HE 现代言情

但落薇如今无心在意他的失态,因为宋澜已然起身,走近了那匹死去的马。

刘禧急忙跟过去,冲已被金天卫控制的二人喝道:“大胆狂徒,胆敢御前行刺!”

林召随着那匹马摔下来时,人便吓得昏了过去,此时场下只剩了方才驯马的侍卫,听了这话,那侍卫猛地抬头,高呼道:“陛下,小人冤枉!”

刘禧怒道:“却是哪里冤枉了你?”

驯马人急道:“大人明查,小人只不过是暮春场平平驯马人,有何胆量谋大逆?更何况,小人怎能料到林二公子的马忽然发狂,方才御前,分明是那林二公子带着小人拔了剑!”

林奎山听了这话,一时气急心梗,高喝道:“胡诌!吾儿为何行谋逆事?陛下,此乃栽赃!”

驯马人道:“小人又是怎能知封平侯所呈长剑已然开刃?”

林奎山道:“此事、此事……”

他朝着宋澜磕了个头,哭诉道:“自来宝剑出炉后鲜少出鞘,老臣最后得见,还是金天卫查探之时,若是当时开刃,老臣怎能将此剑带至御前?”

驯马人道:“安知不是封平侯进入暮春场后谋划刺杀,遣人换了剑?”

林奎山骂道:“竖子——”

玉秋实突然喝止:“放肆!陛下面前,安德你何必与侍卫争吵?”

宋澜正被这二人吵得头疼,闻言便挥了挥手:“朱雀。”

他唤了这一声,不过片刻,便有两三个着金红服色的侍卫无声无息地近了前来,在宋澜面前恭敬下跪:“陛下。”

落薇已然回了座位,只是悠闲地听着御前二人争吵,直至宋澜开口唤出朱雀司人时,她才微抬下巴,与叶亭宴对视了一眼。

短短一月,此司从无到有,也不知宋澜私下寻了何人训练这一批死士,如今瞧来,倒是成果斐然。

叶亭宴只看了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落薇托腮看去,便见玉秋实亦在私下观察着皇帝面前的近卫,目光隐有闪烁。

宋澜浑然不觉,只吩咐道:“你们将此二人暂扣,待朕择定了主审再行处置,犯人身处司中时,不许探视、勾连、自戕,若有不妥,提头来见。”

那三名朱雀卫闻言,面不改色,只是深深垂首应下:“是。”

待他们将昏迷不醒的林召和犹在喊冤的驯马者带下去以后,落薇看了一眼阶下奄奄一息的马,忽地问道:“方才,是谁射出了另外一箭?”

于是刘禧便遣几个黄门过去,将方才射出另一箭的人带到了御前。

那人上前来,恭谨地拜道:“臣常照,朝请郎君,琼庭典籍学士,下月奉入礼部文书,叩见陛下,叩见娘娘,躬请圣安。”

宋澜听了这官职,有些诧异:“卿乃科举士子?竟有这样好的弓箭功夫。”

不怪宋澜惊讶,这常照的官职,便是最最常见、科举选拔后得上峰赏识,入琼庭、通六部的路子,清闲兼贵,得人提携便可青云直上,甚至比叶亭宴先封御史台,还要顺畅些。

常照在答话时,玉秋实低头一顾,恰好瞧见林奎山正在朝他使眼色。

他微有惊疑,随后便了然。

这名叫常照的臣子,恐怕便是之前拜到林奎山那里去的人。

方才情形危急,在场多少侍卫郎官,手边弓箭不少,但是能在须臾之间反应过来、并对自己箭术十足自信之人,数到底也不过这两人。

须知箭只要偏一寸,惊了圣驾,就算有心相救,也是大罪。

玉秋实心道,叶亭宴按下不提,这一场风波,说不得就是他在背后捣鬼,以此博取宋澜信任,倒是这常照临危不乱,既有心投奔,或许也是可用之材。

“臣在靖和三年科考,名列一甲末,后授官入琼庭,”常照不卑不亢地答道,“臣少时曾习射御,礼部尚书大人筵请时,称赞了臣的箭术,蒙大人赏识,今日臣才得以至暮春场长长见识。方才危急之间,臣搭弓上箭,恐惊万岁,请陛下娘娘责罚。”

宋澜道:“卿有忠君之心,朕心甚慰,刘禧,取金银鱼袋,分赠亭宴和常卿。”

常照服绿,按规格不需佩银鱼袋,而叶亭宴已得绯色官袍,金鱼袋逾制,宋澜赏得大方,隐约就是擢拔之意。

两人同谢了圣恩,分立两侧。

宋澜赏了这两人后,便看了身后的落薇一眼,落薇起身上前,扬声吩咐:“刘禧。”

刘禧忙道:“臣在。”

落薇道:“时辰将至,你统算御前黄门,召回伴驾,从暮春场到皇城,遇刺一事,万不可泄,倘市井之间有流言蜚语,本宫头一个治你的罪。”

刘禧道:“是。”

落薇又唤金天卫那名新上任的首领:“逢衷,你带金天卫先行,为陛下开路,回宫后先传两省都知,到琼华殿来见本宫。”

金天卫领命下去后,落薇最后叮嘱了近身的另外两名内人:“你二人绕场一周,传本宫口谕,令百官慎行,一切议论,回宫再谈。”

这一切施行之后,玉秋实便蹙眉道:“娘娘所行,是否过于严苛?”

落薇就等他说这句话,肃然接口:“陛下遇刺乃是国之大事,封平侯牵涉其中,太师与之有亲,理当避嫌,其后两省并三司共审,太师也要少插手为是,以免损了名声。”

林奎山在一侧哭哭啼啼地道:“娘娘圣明,犬子向来纨绔,当真无辜……”

落薇道:“封平侯不必委屈,若是无事,自然不会脏污了你。”

林奎山还想说些什么,但瞧见玉秋实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连忙噤声,只是应道:“是。”

落薇重新回身,朝宋澜温婉行礼:“臣妾自作主张了,陛下受惊,还是早些回宫罢,只是要查刺杀一案,此地如今尚需人主持,还望陛下给个主审人选,托付一番才是。”

宋澜听了这话,果然唤道:“亭宴……”

玉秋实突兀插嘴:“陛下,叶御史与这位常学士此次救驾有功,若论主审,臣以为,遣二人共同行事最好。”

常照亦叩首道:“臣同林二公子有过一面之交,愿尽心为陛下查清原委、厘明责任所在。”

宋澜思索一番,便道:“甚好,朕回宫便拟旨,许你二人出入暮春场与禁宫,金天卫可行协助,朱雀中人,你二人拿了证据,再来审问罢。”

从方才宋澜遇刺之后,落薇就察觉叶亭宴有些轻微的出神。

她本不知这常照是不是叶亭宴安排的人,但听太师言语举荐,便知应当不是。

若是如此,照叶亭宴的性子,合该多言几句,叫宋澜只托付他一人才是。

可叶亭宴今日只是红着眼睛谢了恩,连离去时都有些步伐踉跄。

御驾将出暮春场时,烟萝无声地归来,落薇见她正好未更换侍卫服饰,沉吟片刻,便道:“你私下里,去跟叶大人报个口信,就说,明日清明假毕,苍云息影之时,本宫请他至旧处一叙。”

烟萝领命转身,落薇犹豫片刻,又唤住了她:“还有……你代本宫问一句,他双眸泛红,可是有旧疾?”

第24章 物外行藏(七)

入夜之后,裴郗终于按捺不住,提了盏灯往前廊处去,叶亭宴门前守了两个人,正在窃窃闲谈。

他打着灯照了照,发现是叶亭宴的两位密友,一位是从南境跟来的江湖医者,神医决明子后人,只是不知为何不姓李,而是姓柏。

另一位则是当初承明皇太子每年都要去拜访的江南隐士,姓周,单名嘉,字楚吟。

裴郗朝两人搭手行礼:“柏医官,周先生。”

柏森森笑眯眯地摆手:“小裴,不必多礼。”

裴郗问:“公子自暮春场归来后,便把自己关在房中,如今可好些了么?”

柏森森便道:“不太好,我瞧他这个样子,大抵是快……”

周楚吟瞪了他一眼,于是柏森森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改口道:“哎呀,人活一世,倏忽几何,自苦至此,谁劝也无用。”

周楚吟叹了一口气:“你进去瞧瞧他罢。”

于是两人将裴郗带来的那盏灯挂在了房门前,相携离去,裴郗推门走进,先嗅到了一股浓重的油墨香气。

叶亭宴如今眼睛不大好,很少点灯,室内光线昏昏,只在一角燃了一只孤苦伶仃的红蜡烛。

木窗洞开,被夜风吹得吱呀乱响,于是那烛火的光也飘忽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吹灭。

他爱诗画、爱笔墨,窗前摆的五折素屏已被题满,墙上还挂了各式各样的书画。

白纱与宣纸共舞,满室风凉。

在府中时,叶亭宴不爱束发,常穿的也是轻粉薄纱大袖衫袍,还常被柏森森调侃“有魏晋遗风”。

出乎裴郗意料的是,此刻他面上不见半分哀色,只是拢着袖口,正在专心地写字。

听见有人走近,叶亭宴笑了一笑,头也没抬地道:“错之,你来瞧瞧,这幅字,我怎么也写不好。”

裴郗默不作声地凑到近前,见他所书的是张炎《木兰花慢·为静春赋》中的一阕。

“看白鹤无声,苍云息影,物外行藏。桃源去尘更远,问当年、何事识渔郎。争似重门昼掩,自看生意池塘。”[1]

旁的都好,只有头一句,被抹得一团漆黑,在一侧重写,写后仍不满意,于是重复此举。

裴郗心知,这都是皇后遣人送来那一句“苍云息影之时”的功劳。

但她不过是随口一言罢了。

见他不吭声,叶亭宴抬头瞥了一眼,微红的眼尾泛出点笑意来:“正好,我来考考你,你看这一阕词,作何解?”

裴郗心中淤塞,故意避开了前两句,正色道:“孔夫子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2];苏子瞻语,用舍由时,行藏在我[3]——古人常说入世是心怀天下,出世是隐逸超然,张炎不以为然,直言入世和出世都在尘世之中,只有将其置之物外,才能得真正的自由。”

“解得好呀,”叶亭宴笑道,“白鹤无声时,苍云息影处,本该是万籁俱寂、自由超脱的,我悟不到这一层,自然写不好这幅字。”

他掷了笔,随意地将方才写字的宣纸揉作一团,弃置了去。

季春夜里,忽地响了个惊雷,裴郗吓了一跳,连忙过去将那扇花窗关了,却仍是晚了一步,墙角红烛灭去,一室的昏暗颓然。

他出了门,将先前提来的灯捉进来,映亮了进门处摆着的一株盆栽病梅。

裴郗在那病梅前顿了一顿,开口道:“公子回京以来,逯逢膺身死、林奎山入局,一切顺利,总有一天,我们能将这株病梅上所有横生的纸条剪除殆尽,让一切恢复从前的模样。我知晓公子心中有恨,有恨,便要更加无情,何必自苦至此?”

他将灯挂在病梅之上,一步步走近了,咬牙切齿道:“只要公子想,我去替公子杀了皇后。”

叶亭宴被他逗笑,没忍住咳嗽了一声:“刺杀中宫?错之奇思妙想。”

裴郗怒道:“我问过数次,公子不肯告知,周先生和柏医官也不肯告知。虽说公子如今想在朝中行事,需依赖皇后庇护,可是利益相关,她是聪明人,在玉秋实失势之前本就不会毁了同盟,既然如此,公子何必执意与她……藕断丝连?我离开幽州、前往汴都科考之时,公子曾亲口对我说,来日回京,必杀皇后。”

叶亭宴无意地攥紧了方才揉皱的宣纸,片刻之后却低声道:“错之,你可知晓……”

他缓缓抬起头来,灯光映过深不见底的双瞳:“我回京之前,本以为皇后与宋澜,该是心心相印、不分彼此的,可是这一番牵扯,并非是我情不自禁。”

裴郗愣了一愣,才明白他的意思:“公子是说……是皇后为拉拢公子,刻意如此?她、她难道是看出了什么?”

叶亭宴摇了摇头:“我与从前半分相似也无,她如何能够看出端倪?只不过……我所以为,她与宋澜半分裂隙也无的情意,就如同当年我与她的情意一般,是一方看似织得稠密精巧的锦缎,手抚之,目视之,柔美绮丽,不见破绽。”

“然而一切皆是假象,阳光之下,这锦缎其实千疮百孔,权力、野心、欲望,毁了旧人盟约,自然也会毁去新人的。现如今,我已经看不穿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或许……我从来没有认识过她罢。”

裴郗道:“所以,公子与她互相利用,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看清她的所图?”

叶亭宴并未回答他的疑问,只道:“被全心信任之人背叛,当属大恸,当年宋澜以此计诛心,如今换我,也该让他仔细品尝一番这般滋味才是。”

裴郗低声嘟囔:“公子有情,他们二人无义,这般手段,焉知对狼心狗肺之人有无效用。”

临走之前,又殷殷叮嘱:“如今皇后不知公子身份便行放浪事,手到擒来,朝中得她如此对待的,未必只有公子一人,公子要打足精神,切勿再为她伤怀了。”

叶亭宴微笑着在他身后关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