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29章

作者:雾圆 标签: HE 现代言情

于?是落薇将调笑咽了回去,换了一句:“心怎么跳得这样快?”

叶亭宴在一片昏黑中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你的心,却是波澜无惊的。”

这?样的时候,他说话总是有些不像他,没有什么锋利的尖刺,也不见虚情假意的试探,一字一句,真心沉溺一般,她从?前曾经将他的声音错认成了故人,如今瞧不见面孔,只能听见声音,这样的感觉便更加浓郁了。

她无以为对,只想在这?虚实之间的一瞬多留片刻。

叶亭宴怀抱着她,她依偎在他?怀中,此时此刻,他们如同一对亲密恋人,然而她知道,这?两颗跳动不一的心,明明隔了千山万水的远。

若是对方同她一样平静就好了。

她听不见鼓声,便知道这只是人世间一场常见的寻欢作乐,欲大于?爱,安全而直白。

但?他?这?样的不平静,却叫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嗅着那茉莉香片的味道,直起身,离开了他?的怀抱,双手顺着脊背重回了那颗琉璃珠子处,想为他将那颗珠子系回去。

叶亭宴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沉沉地问:“怎么,娘娘后悔了?”

方才还是“你”,不是“娘娘”。

方才还是沉溺的言语,此刻却冷了下来?。

落薇反倒松了一口气:“怎会,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担忧大人误了时辰罢了。”

她刚刚说完,便感受到有微凉的触感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叶亭宴侧过头来?,吻过她的手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个吻中蕴含的情|欲意味竟比方才双唇相贴时更重。

他?一吻罢了,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半带嗔怨地问:“那娘娘何时能寻个臣空闲的时辰呢,或是……许臣到您宫中去也好。”

口气嗔怪,声音却低哑,她简直要分辨不出对方瞬息万变的真假,只好掩饰着笑道:“叶大人想到本宫的琼华殿来?那却有些难了,不如……大人净身后来?本宫殿中做内侍罢,如此出入,必定无人过问,本宫也能天天见你了,你这?样养眼,本宫一定会很高兴的。”

叶亭宴有些恼怒地用了些力气,落薇被?攥得有些痛,却笑得更愉悦了些:“怎么,大人不愿意啊?”

她撑着床榻,想要站起身来?,却发觉自己方才与他推搡时,蹭掉了发间一只金簪。

他?仍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于是她便只好就着他的手凑近了,到他?身后去捞那只簪子,一个投怀送抱的姿势。

叶亭宴当即便十分不客气地受用了,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揽了她的腰,明知故问:“娘娘这是做什么?若是臣今日?的伤当真没好,身上没什么气力,可要直接被?娘娘仰面推下去了。”

落薇将那只玫瑰金簪握在了手中,闻言差点气笑:“叶大人这话说得好无辜,不如先将手松开,否则——”

玫瑰金簪的末尾磨得十分锋利,她拿着那只簪子,轻轻从?他?颈侧划过。

这?里皮肤脆弱,只用?了这?么丁点力气,都会给他?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否则——可要小心了。”

叶亭宴笑了一声,听话地松了手,张着双臂讨饶:“娘娘饶命,恕臣大不敬。”

是了,他?想,他?们之间,手持利刃的永远是她。

落薇反手将簪子重新插回发髻之间,扶着他?的身子站了起来?,一手拨开了兰色的床帐。

叶亭宴半倚在榻上,乍然见光,哪怕只是昏暗的一瞬,都叫他不自然地伸手挡了一挡。

“叶大人眼睛不好,本宫又忘了,”落薇转头见他?情态,便十分不真心地道了歉,“夏日?里阳光渐盛,大人到时可怎么好?”

叶亭宴揉了揉眼睛,跟着她站了起来:“劳娘娘关心。”

床帐里外仿佛是两个世界,他?们在黑暗中温情缱绻,一见光便恢复成从前疏离模样,落薇整理衣衫,开口问道:“叶大人还没有答本宫的问题,今日?之后,你预备做什么?”

叶亭宴也正了正自己歪掉的领口:“先前一桩案子的前因后果,娘娘必定想得通透彻底,不需臣多?费口舌了,臣也想问娘娘一句,娘娘预备做什么?”

不待落薇回答,他?便继续问道:“汴都街头巷尾流传的那首《假龙吟》,是娘娘派人做的么?”

落薇已经走到了殿门处,将门开了个缝隙,金灿灿的夕阳光倾泻而入,刚巧落了一道在他的面上。

没有照到眼睛,所以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自然不是,”落薇慢慢地说,“本宫对付太师,也只是为了陛下能够早日从?政事堂中将权柄收回来?,怎么会用陛下的声名作赌?叶大人这?样怀疑,岂非将本宫置于?不忠不贤之地?”

叶亭宴瞧着她,可惜她如今背光,正沐浴在一片光亮的白色当中,他?既看不清,又不能多?看,只好收回了目光:“暮春场一案,太师铩羽而归,既没能救下与他向来亲厚的林家,又白白担了陛下的疑心,有口难辩,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这?些时日?是定要做些什么的。娘娘与其问臣想要做什么,不如先同臣一起想想,太师将要做什么?有准备,才好应付。”

落薇忽地问道:“叶大人怎么不怀疑,那首《假龙吟》是太师的手笔?”

叶亭宴脱口而出:“不会是他。”

语罢他又觉得自己说得过于笃定了一些,连忙解释道:“太师还没从?暮春场刺杀案中抽身,若是此时做出这样的事,未免太蠢了一些。”

落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个含义不明的笑容。

*

夜里裴郗打灯进了叶亭宴的书房,见他?正在窗前一支蜡烛下写字。

一灯如豆,昏暗的室内光亮微茫,帘子都放了下来?,将窗外银亮的月遮了个彻底,却正合主人的心意。

裴郗搁了手中的茶,凑近去看,见叶亭宴正在照着一侧拓下来的字迹反复去写一个“见”字。

他?只看了一眼,便在叶亭宴对面坐了下来?,唤道:“公子。”

叶亭宴抬头一瞥,问:“怎地只有你一个人,周先生呢?”

裴郗答道:“周先生说今日?夜中风雅,提了二两杏花酒同柏医官一起到京郊野山上祭拜去了,也不肯说是祭拜谁。”

叶亭宴掩口笑了一声,无奈道:“罢了,不必去管他?们。”

窗外传来?悠长的蝉鸣声,裴郗瞥了一眼,禀告道:“我和周先生查遍了汴都,也没有查出那首《假龙吟》的来?处,禁宫也派了人,同样一无所获——除了皇后和太师,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布下此局,可是公子为何笃定不会是太师?”

叶亭宴没有回答,反问道:“错之,在你看来?,太师求的是什么?”

裴郗不假思索:“玉氏一门荣耀,金银财宝,功名利禄——左不过是这些东西罢了。”

叶亭宴拿着笔在空中比划,却没有落到纸上:“他当初为何选了宋澜,没有选我?第一是因为当初老师仍旧在世,老师与?他?不是同道人,苏氏一门在,朝中不设执政参知,他?几乎没有任何机会进中枢拜相。第二,是因为他?觉得宋澜比我好控制,可惜宋澜上位之后,他?发现自己看走了眼。”

“不过这也没关系,如今他?大权在握,玉氏一门显赫,况且皇后掌权,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为了这其中的平衡之术,为了当年之事,宋澜怎么也会忍耐下来?,送他?一个善终的。”

裴郗错愕道:“所以……”

“所以我来?汴都之前,你瞧玉秋实与皇后明争暗斗,宋澜可曾插过手?说实?话,他?若是早想亲政,根本不必等到如今的,等到如今,只是因为他想要借着二人争斗的间隙,好好为自己培养些心腹罢了。”叶亭宴笑着摇摇头,“两人争,也是为了争在他?面前的信重,想要信重,怎么会放出《假龙吟》来?”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裴郗沉思了一会儿,斟酌道,“纵然太师在外有弄权之名?,可除却为宋澜尽忠,他?并无旁的道路可选。所以公子设计暮春场一事,也不能过于?直白,最好只叫宋澜心中落一个疑影儿,开始揣测太师是不是有了旁的打算,至于?皇后,公子上次同我说,她当年……”

他?顿了一顿,才小心地重新开口:“公子上次说,本以为她做出从?前的选择,是因与?宋澜有情,可如今却发觉并非如此。”

“比起宋澜,她好像更爱权力,”叶亭宴低低地道,“她觉得她想要的宋澜能给,我……给不了罢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也或许是因为,她觉得我比宋澜难斗一些?这可是大大地想错了。”

裴郗知他?伤怀,连忙引开话题,想要安慰他一句:“若是皇后做的,她自然不会在公子面前承认,那《假龙吟》辱骂宋澜,颂的却是——”

叶亭宴冷冷地道:“承明早已死了,拿来?一用?,岂不是正好?”

他?按着眉心,舒了一口气,有些疲倦地道:“不过一切如今都是我们的猜测,究竟如何,姑且待之罢。”

裴郗去后,叶亭宴掷了笔,迟疑了片刻,还是将竹帘卷了起来。

他?看见一轮圆润完美的月亮,在十七的夜晚,它竟还是这?样的圆满、这样的硕大,甚至比十五十六时更美一些。

他?在窗前坐下,感觉眼中酸涩,这次却没有泪水。

*

同样的夜晚,落薇拥着衣袍,斜躺在花窗之前赏月。

小几上搁了几壶好酒,她看得出神,伸手去寻酒盏,却不慎将玉壶打翻,所幸壶中酒液已然不多?,尽数倾洒,也只是将将打湿她的裙摆。

一片辛烈而馥郁的酒香弥漫开来?,落薇不过闻了一些,就觉得不胜酒力,昏昏沉沉地趴在了窗框上。

烟萝持扇为她驱赶蚊虫,听见她在迷茫中突兀开口,道了一句。

“皇太子……上元安康。”

第36章 明月前身(三)

烟萝取了一块薄绸为她披上?,见她在睡梦中?仍旧眉心紧蹙,又从内室捧出一个青釉莲花形香炉,茉莉香片混了檀香,在窗前燃起一缕飘拂的烟来。

离开内室时,她匆匆一瞥,见那盆角落里的病梅已经被剪去了第二枝,而先前剪去的疤痕已经与?树干颜色混为一体,几乎瞧不出来了。

它在阴暗之?处,状若死去,谁知内里居然还有新生的力量。

她瞧过之?后?,也?觉得愉悦起来,搬了一把漆红的椅子在落薇醉倒的窗前,倚着木窗的雕花赏月。

落薇酒醒了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却不想起身,只是懒懒地趴在窗前,见她良久静默,突然开口问道:“你说,步筠去时,心中恨过我吗?”

烟萝笑笑,反问道:“如果当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将一切告知于你,你会恨我吗?”

落薇嘟囔道:“那怎么能一样,如果我什么都不曾知道……哪里还有当年和现?在……”

烟萝仰着头道:“我也想问你,人世有这样多可堪留恋的事情,当年的你,还有如今的步筠,为何能够决意舍去?”

落薇伸手在小几上胡乱摸了一通,捡起一只空酒盏来,拿在手中?敬她:“我问你,家破人亡之?日,你心中想的是什么?”

烟萝见她酒盏拿倒了,于是伸手帮她正过来:“我一定要活下去,为所有人报仇。”

落薇反而将酒盏塞到她的手中:“说得好,我当年……不如你。”

她垂下手来,困倦之意愈重:“年少的时候,兄长偷偷去了北幽,我顶了兄长的名字,跟着灵晔一起去许州正守先生的书院里读书。许州当年闹了飞蝗,书没读几日,他便?主持起赈灾来。我们在那里住了三个多月,一切都平静后?,也?是月圆的夜晚,他带我去许州山上的金殿立誓……”

烟萝静默地听着,这个故事她从前并没有讲过。

“他说,此生愿为了我的国、我的民而焚身。”

“先前长在汴都城中,听了那样多的圣人训诫,可一切对于我而言,还是那么虚无缥缈,直到我们走在许州的道上?……路边的树叶滴着清晨的露水,过路人来往匆匆,扛着很重很重的锄头,却一路都在哼小曲,飞蝗被控制住了,田里的庄稼刚刚开始抽穗。有个大娘与?我擦身而过,我听见她说,仰天之?德,今年官府肯做实事,等到秋末丰收,就连小女儿都能得一身新衣裳了……那个时刻,我忽地觉得心中?好喜悦、好平静,抬头看去,烟中?列岫青无数[1],朝阳欲出,大道如青天,他握着我的手,我们就那么在天地之间缓缓地走着,我想,原来这就是书中?的江山,这就是我们的社稷啊。”

听到此处,烟萝眨了眨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颊侧居然挂了一行眼泪。

落薇面上也泛起一个笑来:“我与?他一起立誓,说人生?一场,上?天恩赐,给了我荣华和机遇,我们便?要有这样的理想……金殿的誓言徘徊不去,也?是多亏了这誓言,那一夜我握剑的时候,迟疑了片刻。”

有云遮蔽,月亮黯淡了一瞬,烟萝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言语,却久久无声,她侧头看去,发现?落薇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她自?己?却毫无睡意,在窗前继续看月亮,看累了,便想去她的小几上捞一盏酒来喝,却发现?那几壶酒都被她喝得一干二净,没有喝尽的全打翻了。

烟萝哭笑不得,将那些?酒盏重新摆正之?后?,又把落薇身上?披着的薄绸向上扯了扯。

一夜未眠,她听见她在梦中重复了好几遍那句“上?元安康”。

烟萝想,无论是清醒还是昏睡时,她应该都很后?悔,当年没有随着人群喊出这句话罢。

*

落薇反反复复梦见那个幽暗的上元夜,明明满街花灯照得永夜如昼,但她能记得最清楚的只有隔着人海、香雾渺茫中?,与?宋泠遥遥相顾的那一眼。

若能知晓是最后一眼——

可她连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都没有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