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56章

作者:雾圆 标签: HE 现代言情

诏狱之内,不知何?处落了一滴水,砸在?积雨的?水洼之中,发出“滴答”一声响。

这声音原本十分幽微,落在?玉秋实耳中,却?如闻鼓震,他猛地惊醒,瞧见自己面前多了一个玄色的影子。

宋澜毫不顾忌地坐在他面前的杂草之上,正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他已在?这里?坐了多久。

见玉秋实醒转,宋澜便微微一笑:“老师,你醒了?”

他官爵与虚衔已去,自然不必再称“太师”了。

玉秋实虽被拘入狱,但?多年积威尚在?,宋澜也未以酷刑相对?,到底给他留了一分体面。

纵然落入这样境地当中,他也不曾羞恼,甚至整了整衣襟,坦然问了一句:“子澜来了许久么,怎地不唤我醒来?”

宋澜道:“他们说老师这几日难得安眠,我不忍开口。”

玉秋实叹道:“是啊,总是梦见些过去的?事,睡不好。恰巧你来,今日却?是个?好梦。”

宋澜颇感兴趣:“哦,是什么样的?好梦?”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1]……我梦见了三座仙山,云雾缭绕,我站在?崖壁之上,眺望这大好江山。”玉秋实闭着眼睛,缓缓地道,“有归雁自南方来、硝烟自北方起,我听见鸣金声、箭矢破风声,还听见酒液倾倒、一曲《满庭芳》……玉山倾颓上云去,江湖满目是春风——你说,这算不算得上一个?好梦?”

两人之间忽地陷入一片沉默。

半晌,宋澜才开口,声音很低,听起来似乎有些伤心:“老师,你后悔了,是不是?”

“玉山倾颓上云去,江湖满目是春风……”他又念了一遍,笑?起来,“这是皇兄的?诗、皇兄的?江山,当年老师说,你永不言悔,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玉秋实不答,只抬头看去,诏狱中留了一扇小窗,有银白光束倾倒而入:“今日月色定然极好,你来时可抬头一顾?”

宋澜一怔,答道:“不曾。”

玉秋实连连摇头,道了几句“可惜”。

他捋须一笑?,淡淡道:“若论悔,我这几日惊觉一生可悔之事实在太多,索性不悔。子澜啊,你又何?必问我悔是不悔,我知道,你来见我,只想知晓皇后对我说了什么。”

宋澜道:“请老师赐教。”

玉秋实道:“皇后对?我说,陛下?有一日定要?除我,倘若我束手?就擒,她会竭力为我保贵妃性命。”

宋澜一怔:“只是如此?”

玉秋实大笑:“不然如何?”

宋澜犹自不信,慢条斯理地道:“老师从前多番对我说……”

玉秋实道:“是啊,我曾多番对?陛下?说,陛下?都不信,此时再说,又有何意义?无论皇后是卧薪尝胆,还是委实不知,陛下心中定然已有对她的处置了,老臣去后,她知与不知都不要?紧,何?需多言?”

不等宋澜开口,他便继续道:“皇后实在不必多说什么,在?我决意襄助陛下?那一日,便已怀焚身之心,我原以为陛下是懂我的。”

宋澜从地面上爬起来,拂去了手心所沾的干枯稻草。

或许是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他便没有多言,只是整了整衣襟,朝玉秋实跪了下?去。

额头砸在稻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学?生今日叩别,一拜老师为师礼。”

玉秋实不躲不闪,眼瞧着他行了大礼。

“二拜太师执臣节。”

“三拜……自白知我,纵不能君臣相惜,亦是忘年知己。”

宋澜叩首之后抬起头来,只这三拜,他额上竟泛了一片淤青。

玉秋实低头看着他,眼神闪烁,一时之间不知该痛该悔。扶植这个?孩子上位,他当真?做错了么?先帝那样仁善,边患拖了十年,拖得王朝外强中干、风雨飘摇,一眼能看穿未来数年之硝云哪!先帝决心不够,他便以铁血夺嫡,泼天污血自皇城的玉阶上奔涌而下时,他都不曾不觉得后悔,这些年他享尽了声势权柄、荣华富贵,除去了朝中所有对?边患主和之人,他不该后悔的?。

然而落薇所言,却?是一字一句戳上心来。

赋税、民生、风气、教化……这些词在他耳边纷乱响起、天花乱坠,她告知他先帝驾崩的?真?相,就是为了叫他承认,他不顾青史笔墨、不顾生前身后所做出的?牺牲,根本是一个?错误过头的?决定。

他欲成圣,悟到的道是幽冥鬼道;欲舍身,舍出的?身是负恩寡身。

如何?才能对得起玉山上云、江湖春风?

跪在?他面前的?玄衣天子,会以他从前所赞赏的诡谲将王朝带到何?处去?

来不及后悔了。

宋澜尚还年轻,纵然心思叵测,但?终归不得教化,他死之后,宋澜若顺势除了皇后,定会在?五年之内铸暴君之声。四野的?安平,岂能统统托付于兵刃?国朝之中的稳定与民心,亦是不得硝烟的?战争。

他本以为自己在?,可以趁势压下?,可他终归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宋澜,宋澜既能弑父上位,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只盼皇后能如她所言,挽救这个?错误。

但?她的?挽救,会不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这些问题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几乎将他逼出心魔,宋澜不知他心中所想,拜过之后肃然起身,带了些似真?似伪的?哀戚,对?他道:“老师,你还有什么要嘱咐我么?”

玉秋实捂着心口,良久方问:“陛下?预备赐臣下什么样的死法?”

宋澜便道:“盛夏之内,万物兴盛,若到秋时,难免又是一场萧瑟。老师是国之重器,朕不忍见你披发?袒足而过市,这岂非也是对朕自己的?侮辱?”

谋逆这样大的?罪名,上东市立斩未免显得心虚,可宋澜又等不到秋后。

这番话说得好听,实则是意欲将他秘密赐死于此。

玉秋实张了张口,心知自己不可再问儿女之事,最后只道:“臣……谢陛下?恩,今日月色这样好,不知是十几了?”

宋澜答:“明日便是中元节了。”

玉秋实想了想:“鬼节魂灵太多,怕堵塞幽冥之路,臣便乞个?恩典,许臣过了鬼节,在月仍圆满的日子上路罢。”

不是十六、便是十七。

宋澜思索后应下?,他转过身,伸手?摸着冰冷的?锁扣,低声道:“此处凄清,届时我便遣人将老师带到中庭去赏月可好?”

玉秋实回:“再好不过了。”

宋澜又叹了一声:“只是我不能来送老师最后一程了,怕泪眼滂沱、徒惹人厌,我便遣亭宴来陪老师饮酒罢,老师知道,他一直想与你喝一杯酒的。”

玉秋实默了片刻,方道:“如此,甚好,臣……无以言表,拜别陛下?。”

宋澜问:“老师都不肯再叫我一声子澜了么?”

没有答复,天子伸手抹了抹自己干干的眼角,红着眼睛回过身,勉力露出一个?笑?来:“自白,此去经年,你我……异世再见罢。”

第67章 息我以死(七)

七月十五,中元大祭,帝后领百官告祖庙,并于燃烛楼点灯祈福,即使是皇城内飘满了血腥气的诏狱中,都能嗅到隐隐的香火气息。

傍晚之?前,御驾过汴河之?时,落薇忽地下了?轿,说要到汀花台上行祭。

从前她多言伤情?,很少到汀花台去,此时一反常态,不知是不是因玉秋实将死而飘飘然。宋澜在她面上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便?松口准了?,至于他自己——除了?金像落成之?时,他从不上汀花祭祀,只?推说?不忍,百官知晓皇帝与先太子情笃,又?是一番称颂。

落薇去后,宋澜召了叶亭宴上轿同乘。

几年以来,落薇几乎从未去过汀花台,此时执意要去,倒叫叶亭宴心?中惊疑,但面对宋澜,他也不得不压下心中疑惑,只?恭敬道:“陛下。”

宋澜却一句有关此事的言语都没谈,拉着他絮絮聊了?几句朝中局势,衮冕一日,他似乎十分劳累,尚未至宫门处便昏昏欲睡。

叶亭宴沉默地居于一侧,因皇帝久久不语,他便?继续思索,不免有些出神。

今日街上应有目连戏演,御驾穿过喧闹的汴河,周遭的声音才逐渐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从皇城中传来的肃穆尘嚣声。

正当叶亭宴预备掀了帘子看看行至何处时,宋澜忽地开口问了?一句,字句清晰,全然不闻困倦:“暮春场刺杀一事,是卿所为罢?”

叶亭宴打?了?个激灵,立刻收回了心思:“臣不知陛下之?意。”

宋澜低笑一声,拥着身?边的洒金绫罗,闲闲地道:“林召为何行刺?朕虽从前与他不睦,可他林氏家?大业大,太师抽手不管,他们清楚得很,只?有朕,才是他们的依靠。”

叶亭宴道:“陛下说得是,只?可惜二公子不懂事。”

宋澜道:“不懂事?他是小人非君子,君子取义,小人取利,他为利益计,再蠢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朕虽然有意拿林家填了亏空,心?里却清楚得很,三司审后,那个流放出关的驯马人出了?汴都,纵马疾驰、一路北去,是你?——”

他伸出手指,指着叶亭宴的额头,笑着接口:“救下了他。”

叶亭宴抿唇不语,宋澜见他额角落了?一滴冷汗,指着他的手便?偏了?一偏,为他将这冷汗拭去了:“那个上庭作证的内官,事后也从暮春场消失了?,难道不是跟着他一同去了幽州么?”

叶亭宴抬眼看他,很慢地说:“臣委实不知陛下所述之?事,倘陛下生疑,臣愿彻查此事,为陛下排忧解难。”

“哈哈哈哈哈……”宋澜斜倚在车内软枕上,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忽地扬声唤道,“刘禧!”

车马闻声而停,刘禧在帘外躬身应道:“陛下。”

宋澜抬了?抬手,指着叶亭宴道:“把这个欺君罔上的罪臣拖下去,乱棍打?死。”

刘禧顿了?一顿,似是有些迟疑,跟随在天?子舆车附近的朱雀卫却立刻领命,有两人凑上前来,在帘外行礼:“叶大人,请移步。”

宋澜捡了?手边一只?橘子,拿在手中把玩,挑眉看向叶亭宴:“你还有什么想说?”

饶是叶亭宴这样冷静之?人,此时也不免嘴唇颤抖、目光闪烁,他张了?几次嘴,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臣冤枉。”

“亭宴,朕知晓你?心?中对太师有怨,也猜得出你千方百计回京是为了什么事情?——你?虽在点红台上剜了?那枚奴印,可一家?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幽云河之役时,太师便?在北幽军中,叶家?为何?落败、他在其中动没动手脚,你?猜得出来,朕自然也猜得出来。”宋澜垂着眼睛道,“如今你?斗他斗得漂亮,太师将死,朕就想听你一句实话,朕方才所言之?事,你?认不认?”

叶亭宴跪在舆车上天子的脚边,手指有些抖。

他抿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来,一双泛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语气?也失了?从前毕恭毕敬的谨慎:“是啊,太师身?死,想来臣对陛下也没用了?。”

宋澜冷声道:“放肆!”

叶亭宴却道:“陛下不妨直言,臣自当就死,可就算陛下将臣打?死在明华门前,没有做过的事情?,臣也是抵死不能认的。”

宋澜听?了?这话,闭上眼睛,轻轻挑眉,手边却挥了一挥。

刘禧跟他多年,最知他的意思,见他动作,不免松了?一口气?,他将那两名朱雀近卫遣下,自己也退了?下去。

中停的天子车舆重新行驶起来,重?重?碾过皇城门前的砖石浮雕。

再次睁开眼睛时,宋澜便换了一副赞赏神情,他拍了?拍叶亭宴的肩膀,语气?不明地道:“好,甚好。”

叶亭宴平静地朝他叩首:“谢陛下信赖。”

宋澜便?不再提先前之?事,只?是笑道:“明日劳你同太师去喝一杯酒,有什么想问的,便?问了?他罢。先帝既未过问,叶家之事便不止是太师之过,更?是皇家?之?过。朕今日对你?坦诚,是提点你?看开些,以防来日你我为此离心。”

“既然你?觉得是太师所为,便?叫这件事在他那里结束罢,你?在朝,照样能光复你?祖上基业、重拾功勋。”

叶亭宴深深地伏身?,感激涕零地道:“臣……叩谢皇恩。”

他在明光门前下了皇帝的舆车,腿软得几乎直接从车上跌下来,宋澜遣刘禧亲自搀扶,将他送到了?朱墙之?下。

刘禧见朱墙下似是叶亭宴相交甚好的友人,便?将他托付过去,寒暄两句便?转身?回宫了?。

裴郗将人接过来,扶着走了?好一段路,离开御街之?后,二人才上了?马车。

裴郗心?中狂跳不止,忍得好不辛苦,直至进了?宅邸,他才心有余悸地开口:“我跟在最末,听?闻皇帝动怒,叫左右将你拖下去打死。众人议论纷纷,实在没料到你?能全须全尾地下天子舆车……他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