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圆
他房中连夜里都鲜少点灯,何况白日?,但此时正是响晴,室内并不晦暗。
半开的圆月花窗前悬了许多遮光的纱帘,他背靠在刚关好的门前?,只觉眼前?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摸索着刚走出一步,便将手边那株病梅拂落在地。
陶制的花盆落地而碎,和着尘土发出一声闷重声响。
叶亭宴顺着门框滑落在地,急切地去摸那株摔散的病梅,梅树的枯枝几乎已被削尽,只剩了一根疤痕遍布的主干,他低头看了许久,想要爬起来,却没有力气。
眼前?彻底灭下去,扯着他坠入某处深不见底的回忆当中。
是在落薇宫中的密室当中,他跌在门前?,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逐渐合拢的墙壁之间,带走了最后一丝光线。
有冷汗顺着脊背滑落,他往外爬了一步,朝她伸出手来,想说一句“救我”,却像是被恶鬼扼住了喉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亭宴顺着墙壁急切地摸索,想要寻找上次找到的那排气孔,可不知?是不是今日心神大震的缘故,他找了半天,竟一无所获。
有隐隐约约的声音自墙外传来。
“……你许久不来看我,我难免多心,我今日?应了阿姐的恳求,你便不要怪我了罢。”
“不知你在此处开辟密室,是为何用??”
“我自然是……”
他听见宋澜的声音,偶尔夹杂了一两声落薇带笑的言语,二人的声音从一墙之隔处逐渐远去,不知飘去了哪里。他惨白着脸跪在地面上,几乎顾不得被发现?后将会怎样?,只是不断在这面墙上胡乱摸索,想要将这扇门打开。
然而一切正如落薇所言,他对?此地太过?陌生,连燃灯处都找不到,更何况开门的机关。
遍寻不得,他握着拳,无能为力地重重砸在冰冷的墙壁上。
耳边的声音却变得愈发嘈杂起来。
再次睁开眼睛时,黑暗消失了。
他正身处于熏香冉冉的玉辂上,天空中忽有烟花绽放,周身被映得明明灭灭,他伸手扶住冰冷的镂金手柄,刚要开口问一句,便有此起彼伏的声音汹涌而至。
“——皇太子上元安康。”
轿辇落下,他强忍不适,浑浑噩噩地被人扶下来,顺着铺了红色绸缎的台阶一路上行。
水声夹杂着礼乐,如置身幻梦当中。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处是汀花台。
没有立碑、没有金像,高悬着各色明灯——这是天狩三年上元夜的汀花台!
年轻的皇太子站在台上,佛道分列两端,一侧敲鱼念经、一侧挥舞拂尘,有内官展开手中的礼卷,扬声念着祝辞,他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般跪地、起身,再跪、再起,两个面容姣好的宫人在他身边洒水焚香,迷离香雾中,有人远远地喊着:“礼——成——”
宋泠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像是有块石头堵着一般,他捂着心口站起身来,在华服中踉跄了一步,随身的侍卫连忙上来扶他,低声问:“殿下,怎么了?”
“无事,无事,”他说,“只是总觉得有些不安罢了……”
可祭祀典仪已成,为何要不安?
台下已被禁军团团围住,虽人潮如织,总归算是井然有序,宋泠瞥了一眼,冠冕上的珠玉在眼前叮当乱撞。
似乎是瞧见了他愈发不好的面色,那侍卫扶着他的手臂,发觉他手腕处隐隐发黑,不由惊恐道:“殿下,你怕是中毒了!”
他忽然一步都走不动了。
胸口滞闷如死,自过?御街之后,他就一直觉得不适,只是强撑着将典仪完成罢了。
此时仪礼已毕,心口传来一阵强似一阵的抽搐痛楚,宋泠面白如纸,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道:“无事,你将本宫扶至玉辂上,急召医官于明光门外等候,不得……外泄……违令者……斩……”
话音未落,他头顶上的一串明灯忽然悠悠荡荡地掉落了下来。
他抬头看去,四处明灯纷落,坠星如雨。人潮本是平静无波,却伴随着这照明灯源的熄灭乱了起来,汀花台离汴河繁华处不近,若骤然失了这许多灯源,怕是会直接陷入一片漆黑当中。
身侧的侍卫陡然警觉,拖着他近乎失力的身体重回了汀花台上,拔刀高吼了一句:“金天卫,护驾!”
可混乱的人群已经将先前守在台下的禁军淹没,有人越过?了长阶,向?台上奔来,四下乱作一团。宋泠近身的侍卫将他带至祭祀案后的隐蔽之处,边走边道:“殿下,撑住。”
竟有人在此设计,意?图行刺?
宋泠骤然生了怒意?,抬手想要拔出腰间的佩剑,可他却发觉,自己如今竟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
先前在说什么……中毒?
是了,中毒,他如今必被人下了毒,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提前?设计好的!
可是他自晨起便不曾饮食,祭酒不止他一人饮过?,守卫森严,怎会有误?若说唯一食用过?的,好似是……
明灯落尽,周遭终于陷入一片黑暗中,他颤手握着剑柄,还没有想清楚,便突兀觉得右肩之下一阵剧痛。
一把平凡的、锋利的短刀,捅进了他的前?胸。
宋泠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远方恰有烟花燃起,在一瞬间叫他看清了逯恒的面容。
金天卫的佩刀还挂在逯恒的腰间,刀柄上鲜红的穗子还是他亲手系上去的,每一个金天卫的刀鞘上,都刻着“善”“真”“悯”三个字。
而如今,这把刀的主人正面无表情地将另一把集市上最常见的利器刺入他的前?胸,他痛得说不出话,嘴唇翕动,刚挤出一个“你”字,逯恒便伸出手来,轻飘飘地推了他一把。
寂灭的黑暗当中,他不甘地仰着头,从汀花台上乍然跌入冰冷而湍急的汴河。
有烟花在远方的天空一闪而过?,为他做了最后的送别。
第72章 社燕秋鸿(四)
水流这样冰冷,坠入之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然而?很快,求生的本能便敦促他忍着剧痛挣扎向上,手指刚刚触碰到水面,他便感觉身后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来不及看一眼来人是谁,他便被肩颈处的一击彻底送入了昏迷之中。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宋泠看到了一片空洞的黑。
这黑暗如此纯粹,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已然双目失明,他尝试起身,却?发现手脚处沉重得几乎动弹不得,伸手去摸,才摸到了冰凉的锁链。
肩颈处的伤口似乎已经被包扎好了,周身能?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儿,然而?中毒之后那种心跳突兀、四肢无力的感觉仍在,他只是甩了甩这沉重的?铁索,便感觉自己头晕眼花,几乎要昏厥过去。
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会在这里?
无人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一束光从头顶漏了下来。
在黑暗处待了太久,乍见那束光,他的?眼睛被骤然刺伤,痛得想?要流泪,但他还?是执着地睁着眼睛,去看那个慢条斯理走下来的秉烛之人。
对方蟒袍玉冠,身量尚小,持灯的?手上带了一只碧玉指环。
好熟悉的一枚指环,他迷茫地想?。
随即烛火上移,他看见了一双猫儿一般圆的眼睛。
那双眼睛失了从前躲闪的卑怯,只剩下漫不经心的?漠然。
呼吸停滞了几秒,宋泠下意识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确信面前?是谁之后,他才感觉血液凝结,有一片颤栗自脊背爬了上来。
这段时间中他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不曾想?到过他。
而?他向来谦卑恭顺的六弟走上前?来,伸手掐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灌了一碗参汤下去。
宋泠被呛到,咳得满面通红:“你……”
宋澜将手中的碗和烛台搁在一旁,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笑着唤他:“皇兄。”
不等他说话?,宋澜便继续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慢慢说给你听,但皇兄可要保重啊,父皇因你遇刺逝去伤心欲绝,昨日夜里已经驾崩了,你若撑不住,他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的?。”
宋泠一时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片刻之后才被一种巨大的悲恸笼罩,他一把抓住宋澜的?手腕,声音嘶哑:“爹爹、爹爹他……”
他手中用力,恨声道:“是你!”
“不是我,”宋澜皱着眉,一根一根掰开了他无力的?手指,“或者说……不全是我。”
他微微歪头,笑道?:“为我出谋划策的,是你尊重的?宰辅,其?实很多年前?在资善堂中,他就已经是我的人了。捅你那一刀的?,是你信赖的?属下,你虽然关心他,可定然不知,他这辈子最想做个泼皮无赖,我为他遮掩了这么多年,终于用上了这把快刀。”
“还?有你所中的?毒……是你心爱的未婚妻子亲口送到你嘴边的?啊,皇兄,你知道?吗,她写下字条时,我就在她身边——这皇城内外,只有她送的?东西,你才会?不假思索罢?你可知晓,她早就决意襄助我了吗?”
宋泠原本听得心惊肉跳,得了这一句,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这是拙劣而?蹩脚的?离间。
宋澜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见他眉心舒展,反而?挑了挑眉,他端着烛台起身,竟就这样转身离去了,走了几步还在喃喃自语:“原来你的?死穴在这里……”
他回过头去,笑出一对酒窝:“皇兄,我明日再来看你。”
宋澜行?至阶前?,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
方才灌下的?参汤烫了些,宋泠捂着喉咙,许久才痛苦地问出一句:“你为什么……”
宋澜沿阶上行?,吹灭了手中的蜡烛:“皇兄来猜一猜罢。”
隔了一段时间,有人下来为他送了白米和清水。
又过了许久,宋澜才再次出现,一片黑暗的?地牢中,他听见天子冠冕上珠玉乱撞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可是皇兄想?想?,她若不助我,我怎有把握冒这样大的?风险,岂不是一不留神便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她在明光门前?,斩了一个对我不敬的武官。”
说起旁的?事情,宋泠还有力气问他一句。
譬如他何时开始筹划、何时生了心思,又笼络了什么人,宋澜事无巨细地回答,除了那个“为什么”,知无不言。
可提起落薇来,宋泠总是沉默。
宋澜十分有耐心地陪他说话?,他初初登基,十分忙碌,来时似乎都是深夜,有一日,宋泠还?听见了夜风吹过洞口的声响。
既然宋澜日日能至,想?必这是禁宫之中,头顶还?有风声,便不是在室内。
连日的囚|禁让他十分虚弱,体内的?毒也没有消散的?趋势,宋泠趴在地面的?稻草上,咬破了嘴唇,有些绝望地想?,就算他猜出了这是什么地方,他在宫外?的手下能否相信他未身死、闯进禁宫救人?
况且宋澜这些年来做小伏低地潜藏在他身边,是早有夺嫡之心,他如今留着他的?性?命,只是取乐,不知哪一日,他便会?丧失捉弄的?兴趣,将他悄无声息地杀死在这里。
左右都是一盘死局。
宋澜总是一个人来,他身边的?侍卫都守在洞口之上,只有偶尔递话催促时才会下来。他与他说话?时凑得很近,丝毫不怕他会?扑上来将他掐死,毕竟宋泠如今虚弱得连抬抬手指都是奢侈,根本没有杀人之力。
宋澜絮絮说着如今的?朝局,通过他面上的表情判断他潜藏的心腹,在发觉对方意图之后,宋泠便开始长?日沉默,一句话都不肯与他说。
可宋澜却因他的漠然勃然大怒,甚至开始对他动刑。
第一次刑讯之后,小皇帝伸手沾了他的?血,在他额间抹出一道红痕。
“皇兄,”他突然说,“你怎么到如今还没有开口求我一句?”
宋泠仰头去看他,断断续续地笑起来。
他终于想明白了宋澜为何留着他的?性?命——不止是为了取乐,不止是在他的?痛苦和狼狈中寻找满足感。他竟不甘心让他死于不明不白的?阴谋,非要叫他亲口认输,心如死灰后再跌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