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62章

作者:雾圆 标签: HE 现代言情

宋泠回头看去,佛像半隐于黑暗之中,他对着那悲悯的金像大笑起来,笑?到后来竟拔剑相指,惊风乍起?,吹得寺庙檐角的铃铛叮铃乱响。

寂尘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神情扭曲了一瞬,随后|庭院有花瓣吹来,温柔地拂过他的身侧。

不知为何,宋泠眼睫微颤,缓缓地将剑归了鞘,随后突兀问道:“今夜月色好吗?”

寂尘回道:“月华如水。”

宋泠转身仰头,闭上了眼睛。

“是了,月亮是永远都在、永远明亮的,就算我如今瞧不清楚,又有何妨?”

他取了佛前的笔,在摇出来的那只木签背后添了一句话,由于瞧不清楚,那句话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寂尘接过来,见他写了一句“明月万古照春夜”。

便笑着将木签放回了签筒之中。

月下人已离去,花瓣空舞。

离开岫青寺时,宋泠想起?少时与落薇一同登阶拜佛,他们登过岫青寺所在的亭山、许州居化寺所在?的宴山。皇族祭祀时,山道上总是熙熙攘攘,如今它空无一人,只有暮春飘零的落花。

“昔日亭山山上宴,如今花落人空怨……”他开口吟了一句,对周柏二人露出一个微笑?,“三公子尚未有字,我便替自己拟一个罢。”

幽州三年。

那些旧事不仅让他的眼睛变得不能见光,还为他添了心疾,发?作起?来时,他耳边总会反反复复地出现?宋澜在燃烛楼之下为他读信的声音,关于她的每一句话,都听得他痛不欲生?。

他曾拔剑斫案,誓杀之后快,但谁都不知道,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从来不肯相信落薇做过宋澜所说的事情。

三年之后,他回到皇城,在海棠花的阴影下重见了她第一面。

可那张脸现在已经这样陌生了。

他反反复复、真?真?假假地试探,可落薇已经不是当年天真不知愁的少女,她的假面没有一丝缝隙、滴水不漏,只?言片语、残存证据都在不断地逼问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密室门开了。

不知为何,宋澜今日没有留下过夜,落薇站在昏黄的烛光当中,见叶亭宴缩在?原处,抬眼向她看来,一双眼睛血红,微微一颤,便落了一行泪下来。

这是他伤情的眼泪,还是眼疾的证据?

落薇心口微窒,俯下身来,想要扶他起?来,不料叶亭宴屈膝朝她跪了下来,深深地伏首,再?抬起?头来时,那张脸上的哀戚已经悉数消失,只?剩下漠然的恭顺。

他抬头看去,正见那只玫瑰金簪插在她的发间,闪烁着?鲜血和黄金的颜色。

心口的温情凝成了一片一片的碎冰,在?这样的时刻,他竟没有感觉到痛,只?觉得很冷,也多亏了这样的冷,才让他没有如同上次在岫青寺一般失态。

横亘着人命和仇恨的、不肯抛却的私心。

到底在?坚持什么?

“娘娘,”他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此处灯火昏暗,落薇并没有瞧见他眼中的冰刺,“你何必赌上自己来试探我,我自?然会选你的。”

*

乱梦纷至,而?后无情离去,叶亭宴就这样抱着那株病梅昏睡了过去,这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周楚吟敲了两声,推门进来,见室内尘土狼藉,微微蹙了蹙眉,终归还是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道:“宋澜要燕琅回幽州。”

叶亭宴按着?眉心,缓了好一会儿才问:“燕琅应了?”

“是,”周楚吟道,“今日舒康进宫,好似要求个恩典,讨封出京,宋澜也应了。”

“他虽表面答应,未必会放舒康离去,”叶亭宴勉力平静下来,思索着?回道,“先前没有机会,这次她出京时,想个办法见她一面,若是宋澜中道加害,也好解救。”

“还有一事,”周楚吟点头之后道,“重阳将至,皇后今日知会礼部?,预备在那时再开游猎。”

“再开游猎?”叶亭宴一怔,重复道,“去何处?”

周楚吟答道:“谷游山。”

第74章 桑榆非晚(一)

虽说年?来边境有乱,但大胤已许久不见一年?两狩之事,落薇提议此事,遭了政事堂上下反驳,午间宋澜来见她,她只是?淡淡地道:“高祖皇帝以武得天下,四时勤勉,春巡秋狩,陛下岂可不效先祖之勇乎?”

宋澜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珠子,松口同意了。

玉秋实及其党羽以谋逆罪论死后不久,便是?宋澜的生辰,少帝及冠,当加国之重礼。汴都上下同贺三日,乾方殿也撤去?了虽已长久无人、但昭示着辅政重权的水晶珠帘。

朝中先前是皇后与太师共同辅政,如?今太师已死,昭帝亲政,皇后的处境不免就变得有些微妙。

从前便有许多臣子对女子干政之事极为不满,虽知帝后情深不能明言,但上表中多少有些明讥暗讽,幸得皇后先有置帘不朝的举动,如?今更是在政事堂朝会上交出了辅政金印,直言自此再不插手朝政。

于是?众臣大赞,一时将皇后“虚帘还印”之事传为佳话?。

宋澜本以为玉秋实死后要费一番功夫才能从落薇手中将金印拿回来,见她敬上金印,颇感意外,当着政事堂诸人之面不好多说,扶她起身的手却紧了一紧。

不知是她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心思,还是?另有打算?

只是?这副恭顺姿态,倒叫他一时无话可说。

落薇交出金印之后便提出了重阳秋狩一事。

为抗西野,高祖曾在谷游山外修建哨鹿围场,于秋分前后游猎半月,只是?此后君主不爱戎装,渐渐废置此地,将狩猎挪至汴都近郊,时间也缩至三四日内。

今春的暮春场狩猎因遇刺杀之事,甚至全未尽兴。

落薇开口提出此事,宋澜便知这金印定然不会交得如?此容易,只是?燕琅将要离京,他倒是?好奇落薇想做什么,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朝议散去?,落薇在藏书楼门前遇见了已然年迈的陆沆。

陆沆在外流离几年后,薛闻名失势,高帝便将陆沆召回朝中,重启为御史中丞。刺棠案后,薛闻名投靠玉秋实,陆沆借机引退,只在琼庭领了个闲职,再不过问朝中风云。

是以他便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如?今。

东山一别后,相见只在朝野之中,落薇意外见他,心中想起不知如何的邱雪雨,正是?百感交集,陆沆便上前来行礼:“老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陆老有礼。”

落薇将手中几封书卷交给张素无?,嘱咐他先行,随后同陆沆一起缓缓踱步,毫不意外地听?他问起:“听闻娘娘撤帘还印,自此不再过问政事了?”

落薇便笑道:“本就是无奈之举,如?今陛下长成,我又何必白占骂名、把权不放,权势功名如?浮云,陆老比我更懂才是?。”

陆沆却摇头:“娘娘啊,老臣不信娘娘不知,陛下他……并非先太子。”

这话?说得可谓大逆不道,落薇眼神一冷:“陆老这是什么意思?”

陆沆丝毫不惧,只道:“眼?下陛下虽已弱冠,观其三年政事……若无太师与?娘娘压着性子,臣只忧虑……”

落薇打断道:“陛下雷厉风行,自有少年?气魄。”

陆沆连连叹气:“娘娘岂不知老臣言下之意?”

他侧头却见落薇毫无?愠怒之色,只是?含笑不语,心中一动:“莫非娘娘另有打算?”

落薇仍不言语,陆沆刚要再问,便听见一声“恩师”。

抬头却见是?许澹,许澹见落薇亦在,又惊又喜地过来行礼,落薇打量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小许大人竟是陆老门下之客?”

陆沆道:“师生之谊不提,我已半退,实在给不了泊明多少前程仕途。”

许澹便道:“只是投缘罢了。”

落薇抬头看天,与?二人辞去?,去?前还意味深长地道:“陆老收了个好学生。”

张素无?已被她遣回宫去?,与?这二人告别后,落薇一个人沿着藏书楼前的长道走了许久,顺着红墙尽处,登上宫城远眺。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远天彩霞遍布、盛大辉煌。

天阔云高,她闭上眼?睛,微微张开双臂,任风吹乱鬓角的发丝。

这一日的云彩,与?她当年?在御史台上同玉秋实和他背后的宋澜对峙时一模一样。

只是?对侧已是?遥遥无?人,台下也不闻《哀金天》之声。

高天依旧如?故,每一场荒谬的戏,总归有落幕的时候。

她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却意外瞧见叶亭宴站在宫墙之下的明光门前,正仰着头,专注地看她。

他身着绯色官袍,手持一枚洁白笏板,戴直角幞头,长长的帽翅在风中微微颤抖,一丝不苟的模样。

想是离宫的时分经行此处,抬头看见了她。

也不知他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二人隔着秋风对望,太阳渐落,将她笼在一片金光当中,叶亭宴眯了眯眼?睛,躬身一礼后,转身离去?了。

相见如?此之多,这好似还是他第一次先行离去?,落薇想。

*

秋风起时,燕琅进宫拜别帝后,随即同他带来的十数兵士一齐踏上了返回幽州的路程。

同日,宋瑶风获封陈国长公主,定于重阳之后离京归藩。

宋澜派人将燕琅一路送到了幽州城外的平韶关?。

落薇亦派了多人前去侍奉宋瑶风,将她护在公主府内,公主府上下守卫森严,滴水不漏。

帝后二人之间保持着这样彼此心照不宣的平静,却逐渐剑拔弩张起来。

这对峙除却二人之外,并无?第三人知晓。

百官眼?中,皇帝亲政、初露头角,皇后隐退,专心打理禁宫事务,实在是再平静不过的。

谷游山秋狩一事虽初遭反对,但政事堂再三议事之后,认为皇帝初亲政,若能以秋狩一事立威,也不失为一件于国有利之事。

台谏二院沉默几日之后,也诡异地上表附议了。

靖和四年?重阳,昭帝重启谷游山外围场,举行了三朝以来第一场盛大的秋狩,皇后随行。

宋澜提拔的禁军首领彦济与朱雀同随,叶亭宴则被留在了城中。

初日,帝至围场外,令搭高台以观。

次日稍息之后,左右引哨放鹿,宋澜持雕弓金箭,一箭射偏,只擦破了那只鹿的脖颈。

受惊的鹿四处逃窜,手下连忙张旗,将其围困于人墙之间。

落薇站在宋澜身侧,笑道:“陛下不必心急。”

宋澜看了她一眼?,忽而道:“阿姐射艺远精于我,何不搭箭上弓?”

落薇深深地回望过来,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好。”

她随意取了一把手边的弓,又抽了兵士一只铁箭,宋澜不意她会应下,正在发怔,却听?见她说:“陛下与我一同射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