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67章

作者:雾圆 标签: HE 现代言情

裴郗道:“陛下好似发了头风病,当即便痛得直不起身,连夜从汴都召了两个御医过去。消息被暂且按住了,皇后失踪,实在是太过危言耸听?,就算陛下想?要对外称是‘病死’,也该交出尸体、风光下葬才是。”

周楚吟问:“这可在你谋算之中?”

落薇点头:“他自然不能把消息放出去,这实在太像搪塞之?语,台谏的臣子不会罢休的。为今之?计,他只?好先回城来,派兵围着谷游山,对外说我重病不能起身,就在谷游山上养病。”

裴郗道:“娘娘猜得极准,况且就算陛下不想回京面对台谏的质问,遇刺之?后,他惶惶不安,也不会将围猎拖到九月末时再归。”

“一旦他回京,朝中必有滔天风雨,”落薇笑吟吟地道,“皇后既是‘重病’,又怎能大张旗鼓地寻找,金蝉脱壳之?计,总算是大获全胜。”

柏森森这才回过神来:“所以你造出汴都有变的假象,只?是为了造这一场‘失踪’,叫他焦头烂额?”

落薇倒不介意同他们多?说:“令成,你知晓为何宋澜坐不稳这个天下么?”

不等他回答,周楚吟便道:“君主喜怒无常,朝臣必有加膝坠渊之?祸。”

他想?了一遍,赞道:“你已是最为出色的谋士了。”

落薇问:“那你们呢,有何谋划?”

周楚吟道:“说来话长,或者……等他回来,你与他秉烛夜游、共话此事罢。”

落薇忽地一顿。

沉默片刻后,她开口问道:“你们这样信他?”

裴郗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周楚吟沉默不语,连向来话多?的柏森森都不再多?言,最后还是周楚吟开口说了一句:“他是堪信之?人,一切言语,你自去问他罢。”

见众人如此,落薇也不再坚持,四?散之?后,她往小阁走去,途经那个闭锁房门、有一扇圆月花窗的房间,便多?问了一句:“是谁居于此处?”

与她顺路的裴郗道:“这是公子的书房,他平日也是宿在书房中的。”

他想?了想道:“娘娘可想进门一观?”

虽说叶亭宴平素从不许人私进他的书房,可?是裴郗私心,还是希望落薇能进去看一眼?的。

不过落薇显然不像信赖柏森森和周楚吟一般信他,以为这是他的试探,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摇头:“不必了。”

次日她晨起铺墨,写了好几封书信,一封是给燕琅的,一封给兄长苏时予,周楚吟派人将信送了出去,又叮嘱裴郗亲自守在丰乐楼处——张素无会在几日后的正午时分出宫一次,与她传递消息,这是她临行之前的叮嘱。

宋澜尚未回京,汴都尚还一片平静。柏森森建议落薇出门?转转,但落薇十分谨慎,总觉得宋澜如今除却在谷游山上一寸一寸地寻找之外,很有可?能已经派人回了汴都私下搜寻。

三日之?后,御驾终于回京。

将将日暮,便有人叩响了她小阁的门扉。

“他回来了。”

叶亭宴手臂上的伤好似不是很重,当时昏迷,只?是因?为其中有毒——不是剧毒,或许这本就是他的苦肉计,柏森森检查了许多?遍,确信无事之后依旧数落了他一大通。

落薇走到门?前?时,还能听见他絮絮叨叨的抱怨。

她摸着门框上镂刻精美的雕花,忽然有些迟疑。

揭开假面之后是一个混乱的夜晚,混乱夜晚之?后是遥遥的消息传递,再见他,总觉得心中有些别扭。

柏森森推门?见她在此,连忙招呼周遭之人一齐逃之夭夭。

这不是他的书房,只是近门处一个暖和的居所,似是因?他畏寒,不过秋日,这房中便摆了火龙。

落薇在门?前?站了许久,听?见叶亭宴清润的嗓音。

“门口风凉,进来罢。”

她何必有这样近乡情怯的畏缩,就算别扭,也不该是她一人才是。

落薇关好门?,走近了他的榻前。

叶亭宴的右臂被纱布缠了,没有血色,那?纱布从手?肘缠到手?腕,伤该是极长的一道。

她垂着眼?睛,刚看向他,对方便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可?在她进门?之?后,他分明是一直在注视着她的,怎么在她回望之?时,会生出逃避的心思?

第78章 暗室一灯(二)

落薇站在那里,与他一起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当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试探般地握住了她的手。

叶亭宴握得小心?翼翼,再没有了从前那般不容拒绝的执拗。

落薇在他身侧坐下,叶亭宴便牵着那只手,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依旧是檀香和茉莉的味道,他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以一种全心?依赖的姿势,甚至在她肩颈处蹭了一蹭。

她忽然开口问道:“你何时开始心悦于我?”

叶亭宴猝不?及防,脱口而出:“少时。”

落薇便回忆着道:“许多年前,你与兄长一同扶灵入汴都,住在清溪院中,我与……大抵是?见?过你的。”

叶亭宴也回忆起第一次同她在高阳台上见?面时她说的话,不?由喃喃道:“你当初说——”

“是?骗你的,”落薇低声打?断,“其?实,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

叶亭宴抱着她的手僵了一僵,心?中欢喜混杂着苦涩。

“可我不是傻瓜,看得出你的情意?,”落薇继续道,“你是?最顶尖的政客,若非你那些……不?能自抑的情意?,我不?是?你的对?手,过一万年也不?敢用‘乱臣贼子’四个字试探你。”

“多谢你这些情意?,若没有它们,我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皇城的宫门。”

还不?等他说话,落薇便侧过头,眼睛中隐隐闪了些泪光:“这几日我住在这个园子里,像是?做梦一样,我知道你们从前是怎么看我的,若不?是?你一直心?软,玉秋实死后,你下一个要?杀的,就该是?我了罢……这不?怪你,就算他活着,怕也会这么想,我变得太多太多,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他不?会的,”叶亭宴握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着,他说得很认真,仿佛稍一卸力,就会泄露自己此时的情绪,“他……”

忽然说不?下去了,语句在舌尖绕了一圈,又倏然散去。

秋日温暖的静室当中,他看着她,想到的却是?那个凄惶夜晚中铜镜映出来的、陌生?的脸。

他到底要?怎么开口告诉她,你心?中那轮没有一痕瑕疵的月亮、高天上永远灿烂的太阳,变得这样怯懦、阴毒、不能见光。

他逃脱不?了自己的心?魔,将最丑陋的内里暴露在了你的面前。

一切不?经意?的伤害,可以当做没有发生吗?

又真的能够在揭开假面之后瞬间消弭吗?

他不?敢开口,哪怕只见她露出一丝的错愕神色,问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他都恨不?得从来没有重新活过。

那他在她心?中,便永远是?她从最初便爱慕的、圣洁完美的模样。

可是如今落薇就在他怀中,他总是?有种错觉,好似抱得稍一用力些,她就要?碎掉了。

沉默与否,好似都是伤害啊。

“你们有没有为他立衣冠冢?”不?等他回过神来,落薇便抬眼看向他,带一分?祈求地问,“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有是?有的,有一块他亲手刻的灵位,是为过去的自己做祭奠。

何必让她对着虚假的神位伤怀,但?是?答“没有”,又不?能消除她仍旧存在的一分?戒心?——他的身份与周柏二人不?同,他听得出虚实之间的试探,落薇终归是对他有一分疑心?在的。

犹豫再三,他为?她披了披风,引她往书房与小阁之间的园中走去。

园中落叶漫天,海棠树几乎已是光秃秃的模样,其?后的竹林还算青翠,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许久,落薇才看见台上一块小小的石碑。

——承明皇太子泠之神位。

落薇伸手去抚摸那小小的、冰冷的神位,神位的背后空空荡荡,连一句墓志铭都没有。

或许是?见?她伤怀,叶亭宴搭上她的肩膀,正?欲说些什?么,落薇却反应剧烈,一把推开了他。

“不?要?碰我!”

片刻之后,她忽然回过神来,颤抖着嘴唇,混乱地道:“对?不?起,对?不?起,能不能……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叶亭宴望着她,低声叫:“薇薇……”

“求你了,”落薇捂住耳朵,腿一软,便跪在了那块神位之前,“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他被她赶走,失魂落魄地离开竹林的时候才恍然发觉,如今在落薇的眼中,他既是?少时开始对她有情意的陌生故人,又是?为?了宋泠归来复仇的忠心?属下,这关系千丝万缕、藕断丝连,乱得一塌糊涂。

他从前还时常因为落薇的温驯和拉拢而恼火,而她方才的举动,却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除了神位之上的人以外,她从未在意?过旁人。

爱与欲分得清清楚楚,隔着天堑。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响。

叶亭宴倚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抬袖闻了闻衣襟上的气息,他从前很爱熏香,如今也没改了这毛病,书房中常年燃着旧时爱用的香料。

那一缕被她捉住的长发,原来是?这个缘由啊。

他感?觉幸福得有些眩晕,又有难以启齿的胆怯和怅惘。

不?等他多想,落薇便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她并没有待太久,出来时也完全不见了先前的失态,面色虽有些微微的苍白,但?平静了许多。

叶亭宴没有瞧见?她,还是落薇走到身后牵起了他的衣袖,他才迟疑着跟上。

落薇道:“寻个说话的地方。”

“说话的地方”便是不欲为他人所探听之地,叶亭宴略一思索,带她去了周楚吟布满了地图和沙阵的房中。

落薇与他在案前对?坐,先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几日台谏可有动静?”

叶亭宴将自己纷杂一片的思绪压下去,回道:“自然,玉秋实死讯不?远,皇后便突发重病,御史台还没说什?么,谏院先有人递了劄子。”

他清了清微哑的嗓子:“宋澜这几日称病不?朝,但?总归是?拖不?了多久,待他再上早朝时,台谏必定一齐发难。”

落薇忽然道:“不仅如此,我还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叶亭宴怔了一怔:“我也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落薇微有诧异,很快道:“既如此,你我各自写下,看看是否想到了一处,如何?”

叶亭宴欣然应允,片刻之后,二人交换手边的宣纸,笑过之后置于一处。

全然相同的一个字。

——舆。

“舆之一字,天造独车于器中,”落薇指着那个字,笑道,“朋党之辈,将这一个字把玩得得心应手,我们便以此术攻之。”

她微微一笑:“昨日楚吟说,君王无德,朝臣便临加膝坠渊之祸,这话确实是?不?假的。宋澜在位三年,方才亲政,玉秋实不?在,必然极难压抑嗜杀本性,此术不?过也是为了将他假面揭破,叫世?人看见?罢了。”

叶亭宴接口道:“台谏之后还有太学,六部本就空虚,届时又兼人心?惶惶,诸臣必定自危。你身后有燕氏兵将和清流士人,我身后有半个禁军和守边良将,天下舆论在此,便是?天命在此,得失只在须臾之间。我们最该费脑筋的,不?过是?如何将宫变尽力扼在红墙之内,不致伤及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