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72章

作者:雾圆 标签: HE 现代言情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我之间,没有秘密。”

“说好了,没有秘密,永不欺瞒。”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再握紧一点罢。

忽然有脚步声打断了这难得的沉默,裴郗从廊下翻身越过,小跑过来。

瞧见?他,叶亭宴忽然想起张素无之事,他刚转过头,尚未对落薇开口?,就听裴郗跑到了近前,气喘吁吁地道:“礼部今日重拟了诏书,他借口?等玉贵妃诞下皇长?子同庆,推迟了舒康长?公主?归藩的日子。”

靖秋之谏后,《假龙吟》又在汴都流传,杀蝉、碎玉、死谏,三件大事将朝中上下搅得一团纷乱,想必宋澜已经猜到了这是她的手笔,虽不能直接对宋瑶风动手,可他推迟日期,就是一个隐秘的警告——他是要利用宋瑶风,逼迫落薇现身。

落薇轻声嘲讽了一句:“他思索了十日,竟然只出了这样的昏招。”

第83章 银河倒泻(二)

不知宋澜是不是发现了回到幽州军帐中的并非燕琅,宋瑶风原本已经行至江北之地,被中途叫停,缓行归京。

若她回到汴都城内,再想出城,只怕难比登天,宋澜也是料定了这一点,才会认为落薇会赶在她回京之前动手?将人救下来。

江山广阔,此举是为了引诱落薇现身,宋澜虽遣人在汴都城内巡视,心?中还是觉得,她既从谷游山脱身,想必是不会回到城中的。

他?心?腹之人更将汴都那些清流文臣的宅邸拜访了一遍,未发现任何踪迹,他?虽无奈,却也只能将她失踪一事暂且按下,一面派人盯着幽州的军队以防暴动,另一面则了结着靖秋之谏和假龙吟的官司,更要预备亲政后各地政事,一时竟然消瘦许多。

常照到乾方后殿来时,宋澜正偷闲,提笔写着民间流传甚广的《假龙吟》,金铜之声尚好?断绝,这口口相传的歌谣却是屡禁不止。

一侧茶水未凉,有两封誊写好的圣旨,常照瞥了一眼,暂且未去?搅扰,等?到宋澜写完了手?边的字,抬眼看他?,他?才抬手道:“臣给陛下请安,问?圣躬安和否?”

宋澜问道:“城外可有消息?”

“城外”便是宋瑶风之事,常照眼神一飘,摇头答道:“未曾有。”

宋澜又问:“临阳皇兄和潇湘郡王处也无异动?”

常照仍是摇头:“臣带人将两处府邸盯了许久,自皇后幽禁后,两府四门紧闭,不理外客。小郡王原本还要往资善堂中听学,现今也不再去?了,生?怕与此扯上几分关系。臣猜测,二王必定是猜出了陛下与皇后之间有变,生?怕被陛下猜忌,这才极力撇清,想来皇后的谋算,二王应是不知的。”

宋澜有些头疼,喃喃道:“她已知当年?之事,又脱身而去?,必定是有所图谋的。可她若是谋逆,总要挟一位皇室宗亲,才能堵住悠悠众口,皇长兄在?边境未归,临阳和潇湘处尚无动静,朕以舒康为饵,也不见她兴兵来救——她是要为皇兄报仇,必得名正言顺才能翻案,不挟宋氏宗亲,怎能成事?”

宋澜所思确实不错,常照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叶大人方从陛下这里离去,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宋澜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笑道:“平年不必试探朕。”

常照作势下跪:“臣不敢。”

“起来罢,”宋澜随意挥手?,叹道,“亭宴之意,是要朕暂且按下此事,先了结了靖秋之谏后朝中的舆论风浪。朕听出来了,他?虽为朕做了许多事,骨子里到底是叶氏将门出身的人,自幼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忠君事,事君虽诚,终归是守成之人。”

他?拈着手?中的宣纸,端详道:“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1]——亭宴向朕献策,厚赏陆沆家人,照朝臣所言下诏责己、简朴行事,以励台谏之言、安天下之心?。”

常照垂眸,忽然问?了一句:“若皇后与太师仍在?,怕也会给陛下这样?的建议,臣却忽然想起一事,陛下自登基以来延续前代之风,厚待台谏,所为何来?”

宋澜看着他?,笑着赞了一句:“知我者,平年?也。”

他?叹口气道:“先祖父年间厚待台官谏官,是为朝中宰执党争愈演愈烈,又逢削花变法,若无言官制衡,相权肆意、百官争权,不知会有何等?局面。先帝厚待,是为以身作则、律己以教化天下。而朕……是因?年?岁尚小,并未亲政,若无台谏二院压制太师势力、皇后外戚,此二人若生?异心?,朝野必乱。”

“可皇后与太师已经不在?了。”

常照平静地接口道:“太师身死,清流拍手?称快;皇后自逃,留病名于?谷游山,短期内必不能再回权力中枢。此为天赐良机,逢靖秋之谏,陛下若能下定决心?,必能成就一番霸业。”

宋澜感觉自己的手心出了一层汗水。

常照未曾抬头,只是继续道:“镂刻在青史简中的明君圣主,并非只有一条道路可走,王道、霸道,孰优孰劣?是非只在胜者的手中罢了。当年太师为何弃东宫而择陛下?北境蠢蠢欲动,十年?、二十年?,大胤风雨飘摇,却正是陛下建功立业、开疆拓土的好时机。君不闻青史之中尽杀戮,塞外于?马背争天下,我朝安平太久,若君主不能以铁血手段治国,来日战火燃到汴都之下,谁来替天子守国门?”

“依臣所见,靖秋之谏恰是良机,一时骂名又如何,陛下当以此机告知四海,你与先朝不同,如此,来日引兵出关,才能免文人聒噪、绝海内非议。”

宋澜缓缓转动着手中的墨玉扳指,冷冷地道:“此言死罪。”

“陛下既能在猜出陆沆之事是臣怂恿之后仍加以重用,臣便?不愿遮掩心?中所想,”常照岿然不动,“若陛下不想听这番话,何必在?叶大人方走之时便?召臣来此?陛下既能想到在皇后失势之后擢臣以遏叶大人,臣便?知陛下心?思缜密,决计不会为了这一番话治臣死罪的。”

宋澜眼皮都没抬地吩咐道:“朱雀,出宫门后赏鸩赐死。”

有两人自殿外而入,一左一右地抓着常照的双臂,将他?向殿门外拖去?,常照分毫不乱,甚至扬声笑道:“天命在?此,陛下有何可惧?”

待他?身影消失之后,刘禧才躬身凑近,果不其然听见皇帝吩咐:“你去?,赐他?一杯水酒,若他?面不改色地饮下,便将他带回来见朕。”

刘禧心?领神会地退下,宋澜拎着自己誊抄的那首《假龙吟》走到空空荡荡的窗前,他?盯着那句“莲花去国一千年”,嗤笑了一声。

“阿姐,你怎么不明白?”他自言自语地道,“万般挣扎又有何用,刺棠案之后,天命便?在?朕,不在你们所守之道了。”

秋风萧瑟,他?转身,顺手?将那首《假龙吟》搁在一侧的蜡烛上燃了。顷刻之间?,纸墨便一同灰飞烟灭,消逝在?窗前。

*

靖和年?间?的秋日便在一片愁云惨淡中过去?了,宋澜敷衍地赏了些金银,却闲置了陆氏子侄及其?门生?,隐有不许再出仕之意。众人隐隐猜测到皇帝心?思,虽多有不满,到底未敢忤逆。

于?是陆沆的丧仪办得十分简陋,所见不过十数亲故好?友,叶亭宴上堂去?拜,将自己和落薇为他?抄写的佛经赠予陆夫人,临别时却正巧遇见薛闻名上堂来拜。

薛陆不和已有十余年?,众人见他?到来,不免窃窃私语,薛闻名却不卑不亢地拜了三拜,寒暄几句便?要离去?。

一晃数年?,故人逝去?,薛闻名也已两鬓斑白,他?曾是朝中风生?水起的权臣,后投入太师门下,得势多年。一朝太师落败,他?侥幸从狱中脱身,却落下一身毛病,自此鲜少出门。

谁能想到他会来拜谒这死生政敌?

薛闻名还记得叶亭宴从朱雀中救他?脱身的恩情,同他?言语了几句,颇有些感伤:“同陆大人因意气争执仿佛还是昨日之事,昔人陆续飘零,青春不复,回望一生?之事,竟觉可笑。”

叶亭宴亦心情复杂:“一笑泯恩仇,不失为旷达之事。”

薛闻名却摇头:“恩仇?哪有恩仇?我与陆大人并无宿怨,意气之争,只因?道不同。”

“道不同,归处却是相同的,陆大人是君子,可惜他所奉之主早逝,天命不顾,哀哉痛哉。”

叶亭宴看着他?佝偻背影,忽然发觉,他?因?薛陆之事同爹爹争执,原来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靖秋之谏就此不了了之,此案之后,皇帝突然一反常态,国朝不杀文臣,他?便?将于此有不满之人落贬四处。

天高路远,又兼凛冬,病死冻死之人不计其数,朝中一时噤若寒蝉。

落薇收了手?中的邸报,苦笑道:“我想到他迟早会按捺不住,却不曾料到他?会如此心?急。”

叶亭宴伸手?烤火,缓缓地道:“我已着人尽力照拂各位大人,终归是有力所不及之处。那日出陆老府邸时,我曾遇常照遥遥拜祭,思来想去?,必是他的怂恿。”

“元旦之前,四方来贺,外邦有使?节进京,加之我已刻意蛰伏如此之久,城门守卫必然松懈,雪初查常照旧事,好?似有些眉目,待她进京,便可知一二了。”落薇攥着他?的手?,道,“大朝会日,守卫空虚,太学亦有年?祭,他?如此心?急,我们也不能再等了。”

叶亭宴反握住她的手?,忽地问?了一句:“你怕吗?”

落薇诚实地回答:“从前在深宫谋划时,还是怕的,如今已经不怕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恢复身份一事有千重艰险,你怕吗?”

叶亭宴也摇头:“从前或有疑虑,如今却没有了。”

她没有问?缘由,答案大抵是二人心知肚明的。

叶亭宴摩挲着她的脸,忽然道:“你当年计划一切,为何不曾想过,要自己登基称帝?”

“只是好?奇,绝非试探,再说?……我只是忽然觉得,你为人君,也未尝不可。”还不等落薇言语,他?便?沉了语调,信誓旦旦地道,“如何,够不够坦诚?”

落薇抓着肩膀将他?摁倒在柔软的长毛毯上,笑道:“无妨,你问?便?是了,我当然会坦诚答你——只是麻烦罢了。”

“麻烦?”

“是啊,”落薇认真地道,“想要寻人易容成你的模样?,是因?宋澜利用你死造了许多谎言,只要‘你’还活着,谎言便?不攻自破,无需我费尽心力向全天下重述刺棠之案。同理,‘你’若活着,便?是最能平息天下之议的人选,我若想登基,总会面临众多的诽谤、非议,天下对女子为君犹有惴惴,此为百余年?来所积,如何能够一朝一夕改变?”

她懒洋洋地玩着他的头发,笑道:“不过,若是你登基之后,与我同册二圣,待你百年?之后,我来接手?,倒方便许多——所以你多多保重,千万不要死在?我前头。”

叶亭宴伸手?摩挲她的腰,温言道:“如此说?来,我倒一定要死在你前头才好?。”

落薇伸手?去?捂他?的嘴,反而被他捉住手腕啄吻:“你自少时所习,无一不精,蛰伏内宫之中,尚能有如此作为,可惜被囿于世俗樊笼之中。有朝一日,若宇内澄清,不妨更变此事。”

她体内之毒究竟如何能解尚无定论,落薇知晓这是他?的安慰,仍不免兴致勃勃地顺着畅想道:“好?啊,我们在四境之内多开设些女子书学,我当年?去?许州仍要借着兄长身份……还有男女分列的校场,听闻你皇长兄的妻子便是边境的女将军,真想同她见一面。我们要做许多事情,可要长命百岁才好。”

叶亭宴端详着她的面容,脱口问?道:“我时常在?想,若你我相认之前,便?因?猜测和疑心?互相残杀,如今该是何光景?”

落薇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你不要怕,我们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

那一夜我握着那把杀人利刃,而你在十年前就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日你掐着我的脖子动了杀心?,最?后还是只有一个哀怜的吻。

“因?为你,便没有旁的光景。”

无论是千山万水还是地狱人间,当海棠花重开的时候,我们一定能在?这个世界重逢。

第84章 银河倒泻(三)

靖和四年的除夕之?夜,汴都城内已经开始为第二日的元旦佳节做最后的布置。

从前国朝最盛大的节日是上元佳节,上元节逢汴河大祭,又?兼承明皇太子千秋,每一年都是举国同庆的大典。

但自靖和元年以来,上元节避讳先皇太子遇刺惨案,除却祭祀如旧,旁的盛典已然?不复从前。

传言天子在兄长死去的日子十分伤怀,闻听城内礼炮声,易犯头风。

落薇在府中?燃烛守岁,裹了大氅,冒风雪进了后园的竹林深处。

上元节不许燃礼炮,除夕夜的爆竹声却连绵不绝,震得周遭落雪簌簌。

她行至那块虚假的墓碑之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一拜。

神佛不理,诸道虚妄,她昨夜做梦,梦见天?命之?火落在皇城之?中?,在宋澜身后凝出真龙的模样。

周遭山呼海跪,连身后众人都生出退却意,而她身侧的叶亭宴面色沉稳,搭弓引箭,一箭射碎了夜空中?的天?命之?火。

于是火光四散而落,在地面炸裂,如焰火坠地,一切与她梦中陷落的上元节一致,唯独不同的是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叶亭宴甚至没有变回宋泠的模样,只是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顺着长阶登天而去。她随着他行至最高处,回头去看?,神州四境燃灯。

落薇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年少不知愁时,她的夜晚是香甜而踏实的;骤逢变故之?后,夜梦中?多是那一个上元夜各种各样的倒影,至多不过是她手持利刃游移于皇城之中?,刺穿了宋澜的心脏。

这个梦的结尾意味不明——分明是一击毙命的姿态,可宋澜握着她的手,竟忽然?睁开眼?睛,露出一个诡异笑容。

鲜血烫得灼人,而她浑身冷汗地惊醒,不知道自己是输是赢。

好?似是到了他的身边以后,一切朦胧才成为笃定——她少时就十分迷恋他的坚定,如今回到他的身边,失而复得的感觉在这件事上格外清晰。

昨夜叶亭宴揽着她,眼?泪濡湿了枕榻。

他分明说过亲吻时不要再流泪,还是没有忍住。

他说若非重逢,恐怕一辈子都会陷入多疑的魔障当?中?,他时常做梦,梦见一个人坐在凄冷的廊下,去看阳光下摇曳的春花。

“从那年逃命回来后,我?总觉得,我?们一路,都在滑向糟朽,虽然?拼命挣扎,想要春日消逝得再慢一些,可终究徒劳无功。我望向史书,胜利者?站在刀尖之?上向我?招手,这条道芳香璀璨,血污被花瓣覆盖,尸体是它们的染料和养分。我拼命告诉自己,那些花原本就如此鲜红,可就是忘不了,我?的每一步都立在人骨锈锈的无间,愈行?,愈孤寒。”

这就是你我支离破碎、憔悴零落的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