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圆
“先太子?去得?太早,那些为他?喊冤的人,几乎都不曾见过他。金像、画像,不?过是?三分神韵,市井民众更不?知这天潢贵胄生成了什么模样,皇后造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傀儡又能如何,想破此局,痴人说梦。”
苏时予眉心微动,舒了一口气的模样:“那便好。”
常照出神地看着黄绿色的杨柳枝,叹道:“你妹妹和你养父、和这大胤朝中的文官,和陛下、和太师一样,太重名了,想要做一件事,必须要先做一万件事,证明他们做的是对的。可是青史笔墨上成王败寇,在?乎得?太多,反倒会为自己增添烦恼。”
苏时予默然不?语,二人对坐了一会儿,常照忽然道:“上次在这里看春景,还是?同?泊明一起?。”
很熟悉的名字,苏时予思索片刻,问道:“是许澹、许大人?”
常照“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从窗外移开,似乎飘得很远:“我自小便没什么朋友,来到汴都之后才勉强结交一二,能引为知?己……不?必引为知?己,能同?饮一杯酒的人都甚少。如今我在陛下面前得了青眼,泊明却不?肯同?我饮酒了,说道不?同?不?相与谋,道不?同?……罢了。”
苏时予神色复杂,半晌方道:“平年兄竟是个多情之人。”
又不免伤情:“从前在苏相门下,因苏相显赫、皇后势大,我为避嫌,纵然与人交好,也不?敢大醉。我与兄同?病相怜,实在是缘分。”
常照摇头:“不提也罢,今日融雪伴春景,实在?是?不?可多得?,你我共饮,抵足而眠!”
苏时予便笑道:“甚好,不?醉不?归。”
*
这些日子落薇没有出门,后园中的海棠树生了新叶,一日一日地绿起?来,凛冬在一夜之间消逝入春,她却猝不?及防,生了一场风寒。
叶亭宴每日下朝之后,总会带着书卷到她的榻前,有时为她讲述一些朝中的变故,有时读一些新诗。
落薇忽而发现,他的声音是不曾变过的,从前不?同?,不?过是?刻意伪装而已。
字句优美,读来唇齿生香,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润、干净,她闭上眼睛,总会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从天狩三年开始,梦中是下了四年的磅礴春雨,她发丝衣裙均被?打得?透湿,海棠花却经年不?凋,遇雨亦未谢一片花瓣。
“旧案审完了。”
叶亭宴端了一碗汤药,耐心地吹了两口,抬手喂她。落薇嗅见苦味就头晕,刚一蹙眉,他?便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颗蜜饯梅子,塞到了她口中。
小时候喝药才会怕苦的。
落薇一舔,甜腻的味道充斥了舌尖。
她仰头?将药喝得?一干二净,讷讷地道:“我又没有耍赖不喝。”
用蜜饯梅子哄不肯喝药的小姑娘,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叶亭宴只笑不?语,再?开口时,忽然带了些幼稚的自得:“这些日子我走过汴都的大街小巷,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夸他。”
落薇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这个“他”说的是自己。
“为什么要叫‘他’,你不?就是?他?吗?”
叶亭宴哭笑不得:“我不?是?想说这个。”
落薇不依不饶:“这个比较重要。”
于是?他?败下阵来:“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说,我和他?终归是?不?同?的。”
落薇咳嗽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叶亭宴便飞快地接口:“无事,等我重新成为他?便好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随后落薇思索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说起此事的用意,不?由?叹道:“常照手段了得?,我知?道他应下我们的赌约后不会坐以待毙,没料到他?能出这样的招数。不?过……宋澜知晓他的心思吗,就没有说些什么?”
“宋澜原本?想借机报复先前在靖秋之谏中对他施压的人,常照此举,自然令他?不?悦,况且他?如今已经不?像四年前那样心虚了,听见对先太子?的称颂,愈发易怒。此消彼长,常照这些日子不得宠信,他?便信我多一些,我正借机在宫中搜查你前些日子?所?怀疑的厄真部细作?,这次,一定将他?寻出来。”
落薇点头?应下,本?想再?问一句,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她既然没问为何自己这一病便病了一个月之久,叶亭宴便也装作?无事:“刺棠案重审虽败,但刑部拿着那封‘太子?手书’,尚未理出结果。宋澜也不欲在此时杀邱雪雨,以免将落定的案子?又添上几分疑虑——这一次,他?一定会逼着邱雪雨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伪证,以免再?给刺棠案翻案的机会。”
落薇攥紧了他的手:“她……”
叶亭宴安慰道:“宋澜不许她死,我跟刑部的人打过招呼,不?会对她动在?朱雀司中一般的重刑,可皮肉之苦,总是?难免。”
落薇呼了一口气,平静地道:“好,好。”
她露出一个苦笑,徐徐地道:“你知?道吗,阿霏敲登闻鼓一事,是我们很久之前定下来的,她当初被?我和舒康救下,不?生弃世之念,便是为了这件事。后来,她在?宫中意外暴露,好不?容易脱身,远遁北境,我其实都不?想叫她回来了。虽说这件事非她不?可,虽说没有这件事会生周折,但是?我知?道,就算能保住性?命,她也会吃很多、很多苦的。”
“可我们都要守护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叶亭宴温声道:“是?啊,还要守护那些很美丽的情谊、道理,所?以舍生忘死,从来不?觉得?后悔。”
傍晚过后,落薇忽然觉得?长了些精神,便同?叶亭宴一起在园中转了许久,春柳半盛,枝叶繁茂,叫她这些时日躁郁不安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周楚吟和周雪初请他们过去吃点心赏月,二人欣然赴约,月亮看了一半,狂风乍起?,叶亭宴为落薇披了外袍,急急穿过回廊。
“昨日是惊蛰吗?也到了回春的时候,春寒料峭,你上朝时,还是?要多加些衣裳的。”
第二日清晨,叶亭宴下早朝之后便匆匆归来了一趟。
落薇开门便看见他袍角被春雨打湿,氤氲一片。
而他?只是沉声道:“昨日夜里贵妃产子?,宫中一夜未灭灯。”
落薇听后一怔:“这孩子有九个月大了罢,贵妃和孩子?可好?”
叶亭宴斟酌良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艰难地说起另外一件事来:“薇薇……”
“时予昨日……被送进了朱雀司。”
第92章 病酒逢春(三)
常照举着手中?的烛台,缓缓踱步,走到朱雀司深处的牢房当中。
他?近日常来,众人皆知,抱剑沉默的元鸣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垂着头同旁人一起离去了。
苏时予趴在一簇稻草之上?,感觉有微凉的衣缎拂过他?的面颊,随即而来的是一种带着甘苦的药香气。
这种药香并非只有药材的涩,还杂糅了昂贵的熏香,一种奇妙而不突兀的味道。
他?很久之前就开始注意这个味道——苏舟渡病重多年,他?近身侍奉的时候比落薇还要多,对药物十分敏感。从常照奉旨来苏氏宅邸见他?的第一次,他?就发觉,这个人是常年喝药的。
他?虽看起来有些苍白,可身材挺拔健美,暮春场上一箭射马的臂力尚在,可见没有侵入肌理的顽疾,那究竟是什么病症,需要他常年用药、用重药?
而今,这个味道在昏沉的血腥气之间,竟还是如此?清晰。
常照在离他?一步之远处搁下了烛台,十分随意地坐了下来,随手拨弄了一下他面前染着血迹的稻草:“你知道他为何要设朱雀吗?”
苏时予没有答话,常照自?顾自地继续说:“无论是我,还是叶亭宴,能得他?的重用,都是因为暮春场那一箭。在那之前,我们都猜到了,陛下亲政之前,一定会在禁中设一个如同皇城司一般的直属机构,牢牢地攥在手中?,做他?最锋利的剑。”
“这是他从史书中学来的——君主?要有这样的犬牙喉舌,统摄禁内、监察百官。他需要一个能文能武的人,对?外和朝中?之人无甚区别,对?内有手段、有功夫,替他?掌着朱雀,处理一切不能从刑部和典刑寺处理的事情?。当然,他?学得很彻底,这样的地方十分危险,当然不能长久地用一个人执掌,所以,皇后和太师之前是叶亭宴,之后便?是我。”
“他削了太师的相权,夺了皇后的威势,架空六部,直掌禁军,不多时便?能将所有的权力拢在自己的手中——这一切从他?登基时便?开始盘算,只要皇后与玉秋实闹得不死不休,最后的受益者必定?是他?。”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苏时予才勉力抬眼,向他?递来一个眼神。
常照叹了口气?,取了一块帕子?,想为他将面上的血迹拭去一些,苏时予却?侧头躲开,没有领情?。
常照也不在意,继续道:“既然太师必须要死,他?收拢权柄的最薄弱之处,便?是这朱雀司。我与你妹妹和叶亭宴都谈过此?事,他?的缺点是什么?他虽学来了玉秋实的十分权术、皇后的百般权衡,唯独不知如何收拢人心,朱雀这样的地方,必得是能够效死的死士,而你猜猜,这里能有几人为他效死?”
苏时予咳嗽了一声,勉力忍下了喉中?翻涌的污血,嘶哑地开口道:“你对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我想告诉你,我和你妹妹做的事没有区别,同道与否,真的有这样重要么?”常照缓缓地道,“我还想告诉你,虽说我能看得到宋澜的薄弱之处,也看得到自?己的,但他?是全然不自?知,我是纵然知晓,也不明白该如何应对——譬如昨日之前,我真的不曾对?你设防,想将你当知心好友。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从前所言之事,都是假的不成?”
昨日早朝之后,苏时予递折子去了乾方殿。
常照出宫甚早,午后却?被彦氏兄弟带着禁军私下请到了乾方后殿,走到殿门前,他?听见苏时予向来冷淡平静的声音:“……臣与常大人抵足而眠,夜半酒醒,下榻寻水时,却?忽在他?颈间瞧见了人皮接榫之处。这些时日,臣留心此?事,辗转不眠,又听闻常家当年阖家遇刺,只有他一个人幸存。”
“于是臣托旧友在燕州留心,发觉那位当初被他送回去的乳母居然侥幸未死,指认他?并非常照,臣已遣人将她带回汴都,快马先行?,送回了一张乳母画下的像。陛下将常大人唤来,揭了他?的面具,一认便?知。”
常照抬手摸了摸颈间的疤痕,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苏时予回头看他?,目光闪烁,最后还是平息了下去。宋澜窝在金座上?,面上?表情?莫名,瞧不出是否不悦,只道:“平年,苏卿所说?,你可认?”
他?走过去跪下来,面无表情地道:“臣不能认。”
于是宋澜唤来医官,精细地卸了他?的易容,苏时予面上?瞧不出来,但见他?气?定?神闲的表情?,大袖之下的手还是忍不住地发起了抖。
最后医官将他?的面具揭去,苏时予屏息侧头,却看见了一张伤痕累累、几乎无法辨认的脸。
常照立刻伏身,将这张脸埋在地上:“陛下,臣在当年刺杀之中?损毁面容,以假面示人实属无奈。君子典仪端方,臣若以陋容入仕,难免遭人非议,不得已出此?下策,欺君之罪,臣万死不能辞,可小苏大人所言,实在荒谬!”
苏时予死死抓着衣摆,没有说?话。
在看见他那张脸的一刹那,他?就明白,此?局已毁,多说?无益。
“小苏大人与皇后乃是至亲,这些时日假意与臣交好,原是为了设下这样的毒计,以除去陛下的心腹!臣之乳母早已于去岁病逝,还在燕州办了一场丧仪,如今小苏大人却是从何处寻来了人,又以一张画像诬告?臣请陛下务必要将小苏大人口中之人带进宫来,还臣清白!”
宋澜之所以将苏时予暂且送到了朱雀,而非当即赐死,便?是为了他?口中?这位未死的“乳母”。
但二人心知肚明,今日从乾方殿出去之后,这位“乳母”,便?决计不可能会出现了。
苏时予低低地笑了一声,唇角溢出一串血沫。
他?进朱雀之后受了重刑,麻白的外袍已经被血浸透,只好趴在稻草之上。这稻草十分潮湿,有些霉气?,不知是不是因为连日春寒的缘故。
常照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时予啊,你想为你妹妹除了我,是不是太心急了一些?假意与我交好了两三个月,这乳母进城的几天?,你怎么就等不得了——哦,你是怕她进城之时被我发觉罢?你瞧,其实你心知肚明,她根本进不了汴都城门,你想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可惜呀可惜——”
苏时予断断续续地道:“叫他……对?你生几分疑虑,也是好的……我……”
冷汗滴在常照的手背上?,他?眉心微蹙,敛了之前几分哀痛的口气:“其实你从第一次见我时便生了这个念头罢——丰乐楼上?,皇后同你演一场戏;大醉之后,你状似推心置腹,说?了那许多。而我竟信了你那些郁郁不得志的谎言,想同你交心,你却?只想置我于死地。小苏大人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你自?己心中不曾想过么?你就这么甘心做皇后和苏家的一条狗?”
说?到后来,他?声音渐高?,竟有些失态。
苏时予见他?如此?,费力笑了一声:“你与我们做的事情?怎会没有区别?何必把自?己……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何必……还在我面前伪装?”
或许是因为伤口痛得厉害,他?撑着力气?说?完之后,良久才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道:“爹爹从暴雨中?救我一命,悉心教导这么多年……落薇敬我为兄,从来不曾轻慢过我……就算我想过,又如何?我知道自?己素来平庸,当年……换她去许州……我从来不曾后悔过。我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志向,若能拉你同死,简直是、是……可……”
说?到后来,他?甚至变得言语模糊、颠三倒四,常照将这一番话听罢了,眼睛通红,却?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一分情谊,好一位君子?!”
笑够了,他?将那块帕子扔在苏时予的脸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道:“你既如此?,便?休怪我不念旧情?了。贵妃是不是快到了临盆的日子?说起来,若非有她,我也不会这样快地信你,既然从始至终她都是你的托辞,她出什么事情?,你也不会伤心罢。”
苏时予瞪着眼睛,挣扎着往前几步,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常照只能听见他?喉咙里哧哧的气声。
“你妹妹要与我作赌,却?一心想要杀我,我答应她不造血案,但事已至此?,我也没有旁的办法了。”
他?一脚踢开了苏时予的手,眼见他?摔回去,痛得浑身发抖,声音却变得愉悦起来:“等你在闹市口斩首的时候,你妹妹定然会来救你的,她若现身,叶亭宴必定?暴露,陛下要做什么事情?,我可拦不住,算不得违背约定?。啊,他们二人若就这样死了,也不太好,朝局还不够乱,不过贵妃之事,倒也够陛下头疼一阵子,我想一想……”
他?盘算着离去,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
春雨连绵,将皇城笼罩在一片缥缈雾气?里?,当春的新叶、柔软的柳枝皆遁于无尽的阴云之中?。
落薇听罢了叶亭宴的话,喉头微腥,不可置信道:“兄长为何被宋澜送去了朱雀,他?……动手了?”
叶亭宴沉默下来,没有答话。
于是落薇便?知道了答案:“我告诉过他不要心急的!至少、至少要等雪初寻来的人证入京之后,至少要与我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