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83章

作者:雾圆 标签: HE 现代言情

“幸亏我高看了你们一眼”。

适才?他心忧如?焚,竟全然忘了?其中的关键——这场预想中?的避退,本应发生在渡口处,她?顺着他的布置救下了?苏时予,如?何能带着这个人蒙混过关,顺利地来到了?汴都的郊外?

倘若宋澜在渡口处就截下了?这艘船,渡口到大河水道狭窄,遭遇伏兵的话,他们便走不?了?这么顺利了?。

他明白了?落薇的不?对劲,从她?方才?开口时,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原来如?此,这个拥抱、这些言语,不?是?她?对他的安慰,而是一种寻求支撑的姿态。

落薇死?死?地抱着他,良久才?低哑地道:“他初来苏府时便寡言少语,纵然后来在科考中?一鸣惊人,也不肯领崭露头角的官职。他为人就是?如?此,从来不?肯叫别人觉得他施恩,宁愿被误会也不愿多发一语。”

“这些年来朝野上下多少人猜测我们不?睦,从我第一次寻求他帮助的时候,他就该拒绝我的。我不?会怪他,宋澜就算猜疑,也不?会要他的性?命,独善其身罢了?,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叶亭宴道:“可你是他的亲人。”

“是?啊,亲人,”落薇茫然道,“所以他才?下定决心,不?惜生死地潜在常照身侧,想为我们寻出他的破绽来,他已经……很好了?,只差一点点就会成功的,若非常照从前的脸已被毁去,如?今身死?之人就是?他了?。”

她?声音忽然发紧:“你知道吗,临死?之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件事……”

“当年?在暮春场,他打点上下之后,偏偏情难自抑,与随云见了一面。他告诉我,那一面十分仓促,他只是?想将从前没有送出去的香囊赠予她。可偏偏就那样不?巧,玉秋实在那个时候去寻了?随云,发现她?不?在画堂,他便问了?侍卫,挑一辆朴素的马车将她抓了?回来,二人从街边穿行,恰好撞见阿霏。”

“随云在阿霏假死之后才想清楚这件事情,更兼玉氏全族覆灭之事,她?早存死?志。兄长在常照眼皮子底下与她通信时便猜到了她的打算,从一起初,他们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刑场上那杯毒酒,他不是没有闻出来,却还是?饮了?。”

叶亭宴将她?按在自己的怀中?,感觉自己的肩颈处洇湿了一片。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竟然是?为了?将这件事告诉我。”落薇在他怀中?痛哭,“他告诉我,是?他们对不?起我、对不?起阿霏,叫我不?要愧疚……倘若能涤清朝野,重见河清海晏的一日,他们无论在天上还是?在人间?,都会心满意足的。”

他们在甲板上坐了许久,直至一轮明月升至正空。

落薇哭得有些累了?,在他怀中?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两个人在夜风中?说了?许多话。

叶亭宴同她讲了自己的羁旅遭逢,他在幽州养好伤后,先下了?江南,出手?整顿了?江南官场,又顺着江南往更南处去,在路上遭遇过山洪、地动,还见过一次天狗食月……

讲百姓靠天吃饭,春日祈雨、隆冬祈雪,逢灾逢旱便过得苦不堪言,甚至易子而食。偏生那里地处偏僻,官吏横行,有人跋涉千里往京都告状,连城门都未能进去。

他拜访了?各地诸侯世家,为官吏出主意修堤坝、带着被强占土地的民众去应天府击鼓鸣冤,用了?三年?时间?,深深地投入到这片土地中?去。预备回京之前,他终于?回了?幽州,拜见燕老将军,燕老将军得知他没死时哭得涕泗横流,问他为何不?早些来见自己。

那时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猜忌和恐惧始终是他的心魔。

落薇也认真告诉了?他这些年?来的布置,说她?在春祭时与民亲耕,遣燕家出京时亲自在高台上为将士们斟酒,压着宋澜和玉秋实的明争暗斗……他亲历过的事情,她?似乎也在奏折中?读过,有几封还亲自写了?批复。

说完这些,又说起年?少,落薇想起初次见叶家扶灵进京的三位公子,对三公子没有什么印象,倒记得宋瑶风红着脸送了?长公子——那位年轻英武的少将军——一枝月季花。

叶亭宴则想起她和他的父母亲一同夜宴,宋淇偷了?太?子册封时的顶冠,被宋瑶风追着打了一顿;大哥从边疆上表贺太?子受册,随信捎来他幼时最爱吃的鲜花糕。

老去逢春如病酒,如?今故人一半飘零,一半凋谢。

落薇见他伤神,抬头看向天际那一轮月。

从前的许多个夜晚,她?仰头看月,都不?曾想过还有与他“天涯共此时”的一刻。

同样一轮月下,宋澜提着手?中?染血的剑,颓然跪在乾方殿中?,抬头去看那尊被他摆在殿檐之上的神像。

神像巍峨,低垂眼睛注视着他和他脚边内侍的尸体,不?知是?悲悯还是?嘲讽。

成慧太?后站在他的身后,眼见伺候自己多年的内侍被杀,面上却毫无动容,只是?念了?一句佛。此时,她?再不?见从前的疯癫之色,甚至露出一个诡异笑容:“子澜,吾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罢。”

乾方殿门外便是?禁宫深深的夜晚,常照沿着红墙,穿过黑暗静默的小道出宫。皇后被幽禁之后,宫禁顺着皇帝的心意?,不?再如?从前一般森严,宫门竟然此时还大开着,台谏二院因着那些血淋淋的前车之鉴,等闲再不?敢置喙一句。

他掀起马车车帘向外看去,月光在他面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身侧跟随的侍从凑过来,低声道:“宫中派去往南追捕的人,真的要撤回来么?”

常照便冷笑一声:“追也追不上的,做个样子便罢了?,留着他们也好,他越是?因此心力交瘁,越是?愚蠢。”

侍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那位借了三公子的身份,又能与皇后合谋,想来旧主应该是?……”

常照沉默片刻:“他都死?了?,他们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再说,他们与宋澜有何不?同,这些虚情假意的皇家人,总归都是?一样的。”

马车路过沉默的巷口,巷口深处的许多人家中?,有一盏灯还没有熄。

许澹坐在那盏灯下,心烦意?乱地写着一封长奏折,写着写着他忽然十分激愤,颤着手书了半句屈子的“举世混浊”,未写完便觉得不?妥,只得将它扔到角落。

角落中已攒了他十几封折子,有些不?曾送出去,有些是?被退回来的。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清清凌凌地问他:“许大人,你心中?的藏书楼建在何处?”

花窗没关,于?是?那声音飘出窗棂远去了。

声音顺流而下,一路行至大河下游的金陵城中。

周楚吟正拉着周雪初训话,忽而听见柏森森一声兴奋的“原来如?此”,他顾不?得穿鞋,便从堆满医典的里屋跑出,大喊一声:“我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了?!”

周楚吟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周雪初十分配合地大喊:“是什么毒!”

柏森森没有回答,只是眉飞色舞地道:“天下奇毒、天下奇毒,怪不?得宋澜这样有恃无恐……师父曾经对我说过,‘衰兰’一毒是他师兄所练,天下只有三颗,一颗失落,一颗藏于?深宫,一颗为灵晔所服……”

“所以她中的也是‘衰兰’?”

“非也非也……”

“那你高兴什么?”

柏森森道:“想要解她?的毒,需要掺了‘衰兰’的血做药引。”

他兴高采烈地冲回里屋,无意?间?碰掉了?一本古医典,那本古书封皮皱起,又被一双纤长的手捡了回来。

月亮还是?那轮月亮,月亮之下,却是幽州高耸的城墙。

燕琅擦拭着手?中?的长枪,瞄了那双手一眼:“殿下手?上起了?好多新茧。”

宋瑶风低下头来,自己端详着道:“是?啊,练箭好难,我边疆的战士们日日勤操,更是?辛苦。”

她?站起身来,往窗前走去,边走边回忆:“我少时看过另一位幽州少将军的箭术……他初到京都,被一群世家子弟起哄,随手?一箭,便射穿了?铁靶。我心中赞叹不已,拉落薇同我一起习武,可是我不曾坚持下来,倒是?她?学有所成。”

燕琅正听得饶有兴趣,忽有小兵掀帐进来,哭道:“少主,将军今日不?好了?,请你过去说话。”

燕老将军已经病了许多时日,全军上下愁云惨淡,所幸消息不?曾走漏,北境尚没有什么动静。

燕琅仍了?手?中?的枪,奔到主帐前,还没进去,便听见大帐中传来沉痛的哭声,他腿一软,跪倒在帐前。

月光幽冷惨淡,照在他未卸的铁甲之上。

“少主,这是将军留给你的。”

燕琅抬起头来,接过了那枚沉重的军印,还有一个磨损的锦囊。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宋瑶风将手中的玄色披风盖在他的身上,沉默地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玄色披风在边境的风中烈烈作响。

江上同样风大,邱雪雨抱着相同的玄色披风出来时,落薇被风吹迷了?眼,被披风裹起来的时候才?回过神。

她?抬手?将叶亭宴脸颊上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方的眼泪擦掉,笑道:“看见阿霏,我忽然又想起一桩少年旧事来。”

很多年?前,东山上八月十七日的夜晚,落薇和宋瑶风在宅前遇见骑马飞驰的邱雪雨,当下便一见如?故。

中?秋虽过,但皓月正圆,那一日周雪初在京中?,被落薇带来一同赴宴,绫锦院的张步筠也恰好跟着她来为越国公夫人量体。

几盏酒后,落薇一时兴起,在园中?搬了?张檀木小几,称要与几人一同拜月结缘。

宋瑶风与她?一拍即合,张步筠为人羞涩,无有不?应,邱雪雨和周雪初虽然对这套把戏有些嗤之以鼻,道中?秋已过、拜月无用,但到底架不住众人的央求。

几个少女在桌上摆了几碟点心小食,又将酒盏添满了?,并排跪在月下。

落薇一本正经地点了?香,清清嗓子,闭着眼睛开口念道:“愿月神庇佑,早步蟾宫,高攀仙桂……”

宋瑶风疑惑道:“是?不?是?有些不?对,这不?是?男子的祈愿吗?”

邱雪雨反驳道:“我听着甚好,女子也该有这样的愿望才?是?。”

落薇睁开一只眼睛,刚要说话,便在不远处的树后另瞧见一个少女的影子,她?悄声凑近些,却发觉是?玉随云。

玉秋实与薛闻名交好,说起来同陆沆、邱放和宋泠等人都有些不?合,因此玉随云远远瞧见众人,却没敢上前来。

落薇却管不?了?这么多,只是?热情招呼道:“随云妹妹,既到此处,甚是?有缘,不?如?同我们一起拜月罢。”

玉随云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她?连拉带拽地摁在了几人身边,她?心下欢喜,端正地跪好,双手?合十,跟着她们一起虔诚地祈愿。

“愿月神庇佑,貌似嫦娥,圆如?皓月,早步蟾宫,高攀仙桂!”

第99章 君山焚尽(一)

靖和五年夏初,烈日?早至,中原以北大旱。

今春同去岁一般少雨,在初春那一场连绵春雨之后,竟再无半分甘霖降下。

可吝啬的天雨又与去岁有些不同——江南春旱自古有之,江浙之地水利发达、灌溉有道,总算能够将日?子?熬过去,等到夏雨来的那一天。

而?中原这一场大旱,显然要比江南惨烈了许多。

此时尚未至酷暑时节,已有河道龟裂,莫说农桑,便是日?常取用都变得不足起来。人?们似乎已经能预料到秋时颗粒无收的惨状,边境小城开始有民?众弃地而?逃,沿着大河往下游而?去。

许澹先前写折子便是为了尽述此事。

西北边境原本便不安定,明帝时举国力大败西韶后,轻徭薄赋,养民养了至少十年之久。如今西北垦荒不过两代,若弃地而?逃,未免前功尽弃,为今之计,朝廷当尽快遣人?、主持水利修筑才是。

况且他还另有一重隐忧,西韶虽败,北方三部联盟仍旧虎视眈眈,前朝国有叛乱,内耗靡费众多,虽有燕家出?京镇守幽州,仍要忧虑那些游牧民族铁蹄南下之患。

但靖和五年比过去的靖和四年繁事更多,朝野上下陷入一片靡靡之中,众人?忙着勾心斗角,显然无暇理睬他的奏折。

先是时,宁乐长公主病逝,后摄权揽政数年的玉太师因谋逆罪名落狱,满门皆斩。太师去后不久,帝后往谷游山狩猎,皇后忽生?重病,乍然从朝野之中消失。

有心人不难猜出其中的关窍,但满朝文武哪有一人?敢言?

玉太师死后,他一手提拔的边疆蒋文远在西境蠢蠢欲动,谷游山之变后,蒋文远出?兵逆乱,尽得西境五城。朝中老将李逢挂帅出征,不过三个月便平了蒋文远叛乱,元旦之前,李逢班师回朝,病逝途中。

皇帝极尽哀悼,抚恤千金,封赏子?侄。

这场叛乱离汴都太远,繁华富庶已久的京都一时并未受多少影响。

年末,街头巷尾流传起从前那首《假龙吟》来,有人?称自己窥见满月之日?,东山有真龙状流云现世,官府严查流言来处,却遇上靖秋之谏,只好无疾而?终。

靖秋之谏、碎玉案、杀蝉案,诸如此类的流言,兼之从?前的民?谣、神迹,在民?间流传越来越广。京都府终于深觉无法禁绝,只好私下告诫,不使?言论流入贵人?耳中。

不过皇后离宫后,皇帝纵情肆意、暴戾耽溺的一面日?渐显露,敢对他说这些?实话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他又?鲜少出?宫,不知内廷中是不是有人压下了巡查的禁军和亲卫,皇帝只知有流言,完全不曾想到已到了如此地步。

五年元旦,宋澜撤垂帘亲政,施恩天下,更是破天荒地初初亲政便给自己拟定了一个“昭”字为皇号。

历朝历代少闻君王在世时便打着拟定皇号为名为自己定谥的先例,民?间一时传为奇谈,因前朝有同谥君主,世人多称今上为“小昭帝”。

元月十?七日?,鼓院重启刺棠一案,犹如火星一般引燃了从前沸腾的流言,街头巷尾都在歌颂从前那位承明皇太子?的功德。

有些?胆大之人猜测会否是皇太子未死,如若不然,怎会有“真龙”“假龙”之争?

众人?皆道荒谬,听闻流言之人却越来越多。

五年二月,舒康长公主去国之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