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央
可是,其实,她不是这样的性格。
伊九伊并不喜欢粘那么紧,要随时随地知道对方的情况。她想,不知不觉,左思嘉已经变得特别了,在她心中,在过去和她确定关系的人里。
车到了何擒云家,伊九伊辛苦司机师傅帮忙,把东西搬到家门口。
何擒云也颤颤巍巍下来了,好久不见,气色比上次好,但虚弱了好多。
见面第一眼,伊九伊就心想,这次座谈会,恐怕何老师是不能去了。老人家爱热闹,没准会很积极,但到那边还要在酒店住两天,现在这样的身子骨,万一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人一老,一孱弱,看着都慈眉善目了些。何擒云给她倒了茶,伊九伊把这段时间的样刊拿给他看。
何擒云最近又捡回了盘核桃的爱好,现在放下东西,拿老花眼镜出来,一边摸索书皮,一边全神贯注地看。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把书放回茶桌上。
何擒云悠悠地说:“年纪大了,人就越来越脆弱了。”
伊九伊低下头,抖动裙摆,让它平整一些,少一些褶皱。一下子,屋子里突然暗了。她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转头一看,外面天突然阴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不会有雨的。”她喃喃。
本来决定好与人约会,她自然会确认天气。
“看起来是要下雨了。”何擒云感慨,“不知道我太太现在怎么样,吃了饭没有,在做什么。”他说得好郑重,仿佛两个月左右前被捉到有情人的人不是自己。
伊九伊疲于议论这些。她知道,有很多说不清辨不明的秘密在里面,她不知道,别人不知道,就算是他们的孩子也一知半解。恋爱是当事人的隐私。
要下雨了。
怕雨淋湿屋内,她站起身,走到窗户边去关窗。
雷又响了一声,伴随着闪电落下,光像脆弱的影子一般发抖。伊九伊站在窗边,低下头去,看到左思嘉的车停在了楼下。
是他。
他来这里了吗?
伊九伊站在窗边往下看。车子的驾驶座打开,下车的人是左思嘉,不是别人。
他向屋檐下移动。雨滴落下来,淅淅沥沥,先砸落在窗台上,继而密密麻麻染深一切。伊九伊扒住窗户边缘,手被沾湿也没在意。
可是,左思嘉没有急着进门。他绕到副驾驶座旁。夏郁青从车上下来,步履蹒跚,仿佛失去灵魂似的,双腿发软,刚踏下车就趴倒在左思嘉肩头。
紧接着,另一个人出现了。何嗣音从车后座下来,在后面揽住夏郁青,让她往后仰,靠在他身上。他还向左思嘉颔首,满头大汗,掀开天然卷的头发,狼狈又窘迫,但还要挤出笑脸,难堪地为妻子道歉。
何嗣音架住夏郁青进门。
雨这时候才落下。
暴雨滂沱,左思嘉在雨中看他们,伊九伊在楼上看着他。
雨水沾满了脸庞,左思嘉却不去避雨。他一次也没有眨眼,定格一般,面无表情,始终注视前方。
伊九伊伫立在窗边,手指探出窗户,被雨水濡湿了。她丝毫没有缩回去的意思。
背后传来响声,何擒云手持手机站起身。他收到何嗣音的消息,说他和妻子回来了。何擒云问迟迟不关上窗户的女人:“不避雨吗?等下着凉,会不舒服的。”
“不,”伊九伊俯瞰左思嘉。她想判处他有罪,但他寂寞得那么细致入微,令她也感同身受。可惜,寂寞没用,郁闷没用。她静静地说,“避雨也没用。”
有人回家了,伊九伊陪老师下楼。
何擒云磕磕绊绊,非常缓慢地走下楼梯。伊九伊耐心地跟在身后,时不时提醒他脚下。
何擒云家还是用钥匙开的门锁。何嗣音他们被关在门外。伊九伊脚步更快,率先去开门。隔着门,已经能听到说话声。
她打开门,外面站着何嗣音和依偎在他身上的夏郁青,这两个人并没有淋湿什么,下车时,雨还没有下得太大。在他们身后,左思嘉也走到了屋檐下,
伊九伊说:“回来了。”
何嗣音擦着眼睛,难为情地赔笑:“是九伊,你来看爸爸?”
隔着可能有关,又可能无关的人,左思嘉和伊九伊对上了视线。他没想到她在这里,而她淡淡地,似笑非笑着。
夏郁青看着状态不对劲,也没打招呼,失魂落魄,被何嗣音扶进去了。
伊九伊站在门口,正中间,没有让开道,仍然湿漉漉的双手交握,空落落地望着左思嘉。左思嘉也看着她,雨水顺着衣服和发梢滴落在地。
送完夏郁青,何嗣音立马走了出来。
何嗣音气喘吁吁,用了止汗剂,但还是抑制不住汗水的气味,混杂着户外的雨腥味,咸涩浓烈。他用纸巾擦着脖子:“哦,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是……”
伊九伊打断他,微笑道:“我们认识的。”
“我们在……”左思嘉也看向他,滞后却顺畅地介绍,“我们是恋爱关系。”
“哦?”何嗣音睁大眼睛,惊喜地用手指掠过二人,然后会心一笑,虽然,并不是那么完整的笑,“我说我头一次见到你俩同框,就觉得你们是一对,你们信吗?”
说完以后,何嗣音就走开了。
今天,左思嘉是第一次正式认识何嗣音。何嗣音对他的了解比他对何嗣音的多得多。接触何嗣音,和他本人打过交道,左思嘉全程表现得波澜不惊,心里默默拓宽印象。
伊九伊让左思嘉进来。但他没直接迈过门槛,而是先在门外脱外套。她转过头,从玄关找了一只公司宣传用的纸袋,就听到他压低声音说:“他太太以前住在我家楼下。她有个姐姐,突然过世了。”
“怎么回事?”伊九伊很意外,同样小声地问。夏郁青的姐姐,那年纪应该没多大。
他进来了,把打湿的外套折好,放进她递过来的纸袋里:“凶杀案。”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他把门关上了。她想进去,被他捉住了手腕。一男一女挤在玄关里,面对面看着彼此的眼睛。
左思嘉说:“对不起。”
伊九伊说:“没事。”
那个小时候会去他家,眼睛笑成一条线,叫他弹流行歌曲的人死了。长大以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左思嘉站在玄关里,思绪略微浑浊,虽然没到慌神的地步。
伊九伊忽然走上前,环住他的身体,把脸靠到他肩头。他也顺从她。两个人的拥抱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分开。
他们进了门。
伊九伊经常来这里,几乎和半个主人无异,轻车熟路去泡茶。
她在忙碌。何嗣音突然出现,如往常一样,软绵绵地笑着说:“我帮你。”她还没来得及劝他回去坐,另一个人也走进来。左思嘉靠在门边,有点惊讶。
他们三个人等水烧开。
左思嘉抱着手臂,靠在一侧,伊九伊站在他对面的另一侧。何嗣音独自站在中间。
何嗣音说了一些消息:“是她丈夫动的手,说是有点小口角,她先生本来脾气就不是很好。没想到……”
盛怒过后,男人拿着水果刀报警自首。家里到处都是血。
何嗣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以为他们都会叹气,没有想到,竟然只有自己。
茶泡好了,他们一起送出去。有两个人帮忙,伊九伊两只手都空着。
骤雨来得猛烈,去得却很快。把茶拿出去,该和何老师说的事情也都说了,伊九伊准备走了。左思嘉说:“我跟你一起。”
伊九伊说:“不多坐一会儿?”
他站起身。
到外面,雨已经停了。他们坐上车。伊九伊提醒了左思嘉拿外套。坐在车里,左思嘉久久没说话,等了好久,快下车才开口,又是说过了的事:“今天爽约了,以后再去吧。”
他们其实没有多少“以后”。
恋爱熬不过三个月。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三个月后,新鲜感就会消失,那些让人愉快的东西都会减弱。
不管怎么样,伊九伊不用担心了。
因为她的最后一场恋爱像苹果一样,到不了能成熟的季节,甜不了,不会持续三个月以上。
他没看她的眼睛,只是牵着她的手,来回摸索手掌心。这一天,她搬运了东西,手被磨过。他像是发觉了,于是一直来回摩挲。
伊九伊笑起来,不提夏郁青,也不说实话:“好的。”
她回到家,收拾了一阵,写字,休息。手机响的时候,她在洗澡,听到声音很想忍住不看,却还是裹了条浴巾就匆匆出去。伊九伊看到屏幕,很遗憾,是其他人发来的消息。
前男友三号发来一句话:“我刚才想你了。”
伊九伊盯着这句话,看了好一阵,然后用打湿的手指开始编辑。才写下“为什么你”四个字就停止。
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看着呢?像某人一样。
为什么不能留下更好的印象?既然爱过。
她把已经编辑好的文字一个一个删掉。
左思嘉并不一定是很好的人。恰如伊九伊满口谎言,他完全可能……完全可以和她一样。他也是从她身边经过的那么多人中的一个。他有可能擅长编造假话,言行不一。他不一定诚实。
但是,可悲的是,即便这样揣测着,她还是不讨厌他。
伊九伊点燃了香烟。
-
夏郁青有个年长很多的姐姐,个头娇小,却“浓缩就是精华”。她喜欢姐姐。说“喜欢”准确吗?因为,大约,百分之七八十的时间里,她都是讨厌她的。
姐姐什么都能占有,学校的荣誉、大人的关注,每个人都喜欢她。夏郁青并不差,然而,和夏郁凌却不是一个规格的。妹妹至多只是地上的平凡人,姐姐则是天上的神女。
姐姐去哪里,夏郁青就跟到哪里。因为姐姐靠在补习班进修的英语大出风头,打下基础,父母也就把夏郁青送去学英语。因为姐姐去楼下的退休教师家学数学,夏郁青就也和楼下邻居打好关系。
她经常亦步亦趋走在姐姐身后。
这很安全,但不快乐。
姐姐什么都能做到最好。有了最好,次好就不重要了。
夏郁青会唱歌又如何?姐姐可是唱歌跳舞都会。夏郁青考上双一流大学又如何?姐姐去的可是国际化名校。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天。
前年的3月8日,她回到家,预备告诉父母关于新男友的事。男友常驻海外,没法回来,他们也才确定关系。但她早已做好了决定,迫切想介绍给他们。
那天,姐姐回家了。如她所料。但是,姐姐带回了姐夫。
一直以来,在长辈们眼中,姐姐最大的死穴就是没有结婚,异性缘并不好。然而,她却破天荒带回来了一个男人。对方家长是医疗器械行业的大拿,姐姐是在香港认识他的。他本人是富三代,年轻有为,头脑也好,学历很高,留洋多年。
他坐在夏郁青家的客厅里,沐浴着夏郁青父母谨慎、欣赏,甚至带着一点谄媚的目光,对自己和姐姐未来的生活畅所欲言。
夏郁青坐在一旁,一时间什么都忘了,也什么都说不出来,能做的只有呆呆地看着姐姐。
夏郁凌小鸟依人,依偎在丈夫身边,觉察到妹妹的视线,于是朝她抛去笑容。姐姐的笑容纯真无邪,不带任何恶意:“我们青青也要抓紧了呀。”
第3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