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殊晚
但他还是不忍心放任他这样颓废下去。
在他的潜意识里,陈泽野那样的人应该是意气风发的。
可实际上, 从来没有人这样形容过他。
“阿野。”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委婉,“那场意外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从始至终都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自己呢?”
“成定局的事情我们无法改变,可你的未来还那么远,人总得活下去。”
“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陈泽野还是不说话,手里的酒杯马上见底,仅存的一点清冽铸成明镜,无声中收纳他起伏的情绪。
“到底听没听见我的话。”江驰逸和他轻轻碰杯,玻璃撞出几声清脆,飘远的思绪终于被拉回。
陈泽野眸光更暗,低浓度的威士忌一饮而尽,镜面破碎,他有些自嘲地开口:“不配。”
江驰逸知道他在回答之前那个问题。
——你觉得我配吗。
——不配。
心底没由得反上一股恼气,江驰逸眉头皱起:“什么配不配的,喜欢就追啊。”
“陈泽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怂了。”
陈泽野歪了下头,没情绪地扫他一眼:“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江驰逸恨不得敲开他脑袋看看里面在想什么,“你敢说你一点都不喜欢?”
陈泽野没再倒酒,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敲出一根咬在嘴里,混沌的烟雾模糊掉他的面孔。
就这样沉默了好久。
江驰逸被他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气得够呛,但还是决定换一个说法:“没人比我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样,真的,阿野,你别把自己想的太差。”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的没劲,要是能多个人陪着,没什么不好的,起码有个盼头,日子也没那么难熬。”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这话耳熟,恍惚间又把他带回那个雨夜里。
昏暗狭窄的巷口处,周遭朦胧灰白,鼻间有淡淡发丝香气,女孩子踮着脚,为他撑起一把伞。
他说这样会让她自己淋湿。
她却执拗地答:“总比你一个人淋雨好。”
灰白烟絮落下,余烬灼伤眼底。
陈泽野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放在面前的琉璃茶几:“给岑嘉的谢礼。”
江驰逸没碰,只是说:“你自己给。”
陈泽野从他的反应里看出破绽,倏得一笑,挑眉揶揄:“真让我说中了啊。”
“吵架了?”
“和她有什么好吵的。”江驰逸轻哼一声,“我有那么无聊?”
陈泽野扯唇:“你继续嘴硬。”
“行了。”他意兴阑珊地起身,“我回去了。”
“不是这才几点。”江驰逸伸手要拦他,“酒还没喝完呢。”
陈泽野脚步丝毫没停,声音被周遭淹得很低,但江驰逸还是听见了——
“不行。”
“留她一个人总归不太放心。”
*
那晚作业很早就被写完,四肢因为久坐变得有些僵硬,握着笔的手停顿,祁安起身在卧室里活动了两圈。
书桌的边角上放着几盒白桃牛奶,是刚刚分别时陈泽野塞给她的,借口又换了新的一个。
他说超市打折,为了凑数随手买了许多,放在家里也是浪费着没人喝。
撕开吸管外的塑料膜,两腮微微鼓起,唇齿间满是白桃的香甜气。
但祁安却总是不自觉想起他今晚说的那些话。
...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纸盒被捏到变形,语文试卷上的小说材料成了消遣时间的绝配,来来回回翻看数次,但大多只是走马观花地看,细问里头的究竟,她答不上来。
好几次都想拿起手机给他发个消息。
等到真的打开了聊天框,指腹悬在键盘上,一下子又变得语塞。
这种犹豫不决让她没由得心烦,干脆抱了衣服去洗漱,温热的水从头淋下来浇个痛快,大脑也跟着清空。
散着半干的长发回到卧室,手机屏幕亮起,上头躺着一条转账消息。
钱舒荣迟了半个月,终于给她打了生活费。
只不过比之前说好的足足少了一半。
没有过多的解释,聊天框里孤零零一串数字。
嘴唇不太明显地往里抿了下,祁安低头打字:【妈妈,这个月的钱...】
这种话实在不大好说出口,即便她们之间血脉相连,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门口是杂货一条街,在各种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中间,夹着几个卖花鸟鱼虫的小摊。
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偶尔会过去转转,最常看的是小金鱼和小乌龟。
红色小鱼困在玻璃缸里,见人过来,便拼命转圈浮在水面上,浑圆的嘴一开一合,争着讨食。
摊主施舍般地洒下一把鱼饵,它们便游得更卖力。
那个时候她还小,不懂那么多事理。
长大后回想起来,才发觉那个样子真的很难看。
现在她就是那只讨食的鱼。
不是谁都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那份骨气。
于是聊天框里又弹出一句:【能不能再给我多转一点?】
本以为她会和先前一样不理会自己,所以电话弹出来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祁安深吸一口气,接通。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横冲直撞的一句,和心里预演过的反应基本没差。
“妈妈。”唇齿相磕,祁安温声把之前没来得
及说的话都解释清楚,“你之前应该是被黑心中介骗了,那个房子的租期已经到了,我搬出来在外面重新租了一个,房租什么的都要自己付...”
“我看你就是嫌之前那个房子不好!”钱舒荣打断她,“从小就不是个省心的,被你爸惯的一身毛病,当初我就不应该生你!”
“上辈子真是欠了你们祁家的。”她嘟囔着抱怨,“我没有多余的钱让你挥霍,钱都给你那个弟办葬礼用完了,你找他去要啊。”
“妈!”琥珀色杏眼浑然撑圆,祁安难以置信地开口发问,“你在说什么!”
“我说错了么,你们姐弟俩都是个拖累。”钱舒荣冷笑,“现在你就能背着我偷偷在外面换了房子,以后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既然你这么有本事,就自己解决房租。”
那通电话最后是无疾而终。
房间重归安静,可钱舒荣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利刃一般剜在她身上。
手机从掌心滑落砸在桌面,呼吸变得急促,祁安痛苦地阖上眼,羽翼般的长睫止不住地颤。
无论什么责骂她都能接受,但她为什么要带上弟弟一起。
虚化的人影晃动,她缓缓低下头,整张脸埋进臂弯。
周遭的空气仿佛被抽干,胸腔起伏得艰难。
那些被深埋在脑海里的过往不受控制开始重演。
祁浩轩比她小三岁,如果意外没发生,今年应该在读初中,他会是老师口中的模范标兵,名字总是占据成绩单之首。
和其他同龄的男孩子不同,课后他不会惦记着游戏和篮球,而是第一时间跑回家,笑着叫上一声姐,然后懂事地钻到厨房里帮忙打下手。
他从来不会仗着自己年纪小,就任性无赖地胡闹,反而像个小大人一样,处处照顾她。
在她深夜高烧的时候,他会捧着药和热水到她房间,皱着眉头问姐姐难不难受。
他把零用钱悄悄攒下来,全部塞到祁安的书包里,说姐姐上学很累,拿钱多买点零食。
他个子小小的,却总挡在她面前,他说姐姐我想快些长大,要赚好多钱给你花。
……
他还做过很多很多。
可命运总是无情嘲弄,眨眼间,两年时间已过。
那一夜,祁安破天荒地做了场噩梦。
深夜的抢救室空荡冰凉,鼻腔里充斥的消毒水气味刺人,印在眼底的红光迟迟没有熄灭。
女孩穿着单薄的白色T恤,衣襟下摆上的血渍已经干透,暗红色痕迹像狰狞生长的荆棘,豆大的眼泪难以抑制滚落下去,散落的碎发浸湿贴在两颊。
医生善意的催促萦绕在耳边,她握着厚厚一沓缴费单,打不通的电话一遍接着一遍。
她跪在地上求他们帮帮自己,最后也只换来了一句满是遗憾的“抱歉,我们已经尽力。”
嘀——
凌晨三点,祁安从梦中惊醒。
手边的兔子夜灯此时派上了用场,拨动开关,柔和的光线并不刺眼。
祁安木讷地坐在床上,虚焦的往事渐渐消散,抬手碰了碰脸颊,竟摸到两行泪痕。
纸抽就在身侧,祁安没动,手指掠过,找到了放在旁边的那个针织钥匙扣。
粗糙笨拙的针脚硌在掌心,思绪刚要飘远,却又被一声震动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