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朵朵舞
刚才乐氏贴身婢女之夏请他过来,让他在这里等着别出去。桓启已知道乐氏昨日已和卫申提过婚事, 却被毫不犹豫地拒了。桓启心中也颇为不耐,离开豫章到建康,再回江夏,他为娶卫姌已耗费太多心力时间。正巧碰着范宁领命来卫家传话,桓启原本想着,前有谢阀,后有御命, 卫家夹在其中, 将卫姌嫁给他便是最好的选择,哪知卫申却并未松口。
卫申脾性执拗,乐氏找卫姌来问也是想着卫申那儿说不通, 若卫姌自个儿同意,再说服卫申便要容易一些。
桓启知道乐氏打算,本不屑躲在内室这些妇人手段, 但对卫姌要说些什么心中实在也有些好奇, 便坐了下来。他心中想着, 在豫章之时他逼得太过, 卫姌想着法的避开,还趁机逃去建康。可这回他便有意放缓了手段,救她与危难,又将背后谋害她的人收拾干净。
桓启从未对别的女子如此上心过,想着做了那么多,便是个石头也该捂热了,卫姌总该有所感动才是。桓启摸着下巴,听见外间卫姌走进来的声音,心不禁重重蹦了一下,又提了起来。他也觉得奇怪,以往经过的女子不少,从未有哪个像卫姌那般让他觉得心思难猜。她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形势不由人时也放得下身段,从不会迂腐鲁直行事。可若要以为她好摆弄,她也敢豁出去搏命。
想着卫姌曾跟他动手见血,又在京邑西郊死里逃生,关键时那股狠劲,桓启觉得那些士族郎君也没几个能有这般魄力。
他心口一热,思来想去都觉得卫姌与别个儿都不同。其他的不说,若哪家女郎有谢宣这样一门亲事,高兴还来不及,更不用说扮作郎君直接把亲事给避让了。谢宣这个人,在桓启眼中是心不够黑也不够狠,若说守成还行,想要单独立功业却差了些。撇开这一点,谢宣在门阀子弟中已可称之为佼佼者。
桓启心下一声笑,玉度没瞧上谢宣。可他寻思着,自己比谢宣哪哪都强一些,更别说,便是四姓门阀,江东士族全部拿出来,像他这样年轻就赫赫权势的,也没一个,谢宣也是远不能及。
正呼吸乱想着,只听见外面卫姌的声音清晰传来:“……我不愿意。”
轰的一下,桓启胸中一股怒火直冲上来,不仅仅是窝火,更多的是不解,失落和难堪。
他猛地起身,大步迈出去,将一旁的漆瓶踢倒,让外面听见了,乐氏提醒一句,才制止了桓启就要冲出去问个明白的冲动。
他抹了把脸,目光狠狠盯着外面,恨不得穿过遮挡,把外面的人心肝看透。付出那么多,他闯御帐时也并无十分把握,若司马邳真敢动手,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桓启自问,换做其他人,他绝不会这么冒险,但付出那么多,得到的依然是卫姌干脆的拒绝,他握成的拳几乎都要捏碎了。
乐氏头疼无比,心惊胆战片刻,里头没有动静了,她才悄悄松了口气,但想着刚才卫姌冷静坚定的态度,她也生出些恼意,淡淡道:“玉度就这么瞧不上敬道”
卫姌没朝内室方向看,说道:“伯母,若我为郎君,无论是为兄还是为友,都愿意与二哥结交亲近。可我是女郎,若是要选个心仪的夫家,只想找个顺心畅意,愿意待我好的。”
乐氏皱眉。
卫姌又道:“伯母如今瞧着二哥对我好,可不曾见,他曾对子雎令元也曾好过。花盛开之时引人观看是常事,可再美再香的花也有凋谢的时候。我只见过士族高门追捧名花的时候一掷千金百般爱护,可花谢之后还能日日精心护养的唯有花农,等第二年花开再拿出来赏玩。花还有再开的时候,我又怎能保持青春不衰”
这一番话说得乐氏一怔,倒把原来一肚子腹稿全咽了回去。她不禁伸手抹了摸卫姌的头发,心下也奇怪,这样青春少艾的女郎,该是最意气飞扬的时候。怎么能说出这般看透世事的话来,倒像经历过许多,已识得沧桑了似的。
“敬道的脾气我了解,”乐氏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并非你想的那般薄情,若是他真要对一个人好……”
卫姌道:“伯母,人活一世,都想求个稳妥,二哥的恩情我不敢忘,但若说他能收心专情,我实不敢奢望,也不想以余生去赌。”
乐氏实在没了法子,坐直了身子,道:“我听说,敬道与你一路同行,时有亲近之举”
卫姌眨了眨眼,一派明媚笑意,“如此说来,我扮做郎君时与江右士族众多小郎都亲近过,也可作为联姻之选。”
乐氏点了她额头一下,“这些话只闭门时说说,出去了可不许这样说。”
本朝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尤其士族女郎,所学所行都与同族郎君仿佛。据乐氏所知,这些年举朝内外风气靡靡,女郎婚前失贞也有不少。她刚才也是没了办法才试探那么一句,但卫姌态度洒脱,丝毫不以为意。
乐氏凝视卫姌片刻,道:“好孩子,你的心思伯母全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瞧着脸儿都瘦了一圈,等这阵过了,找个机会给你恢复身份,你伯父定会为你挑门好亲事。”
卫姌这时才脸上微红,乖巧与乐氏话别离去,期间她对内室方向未曾看去一眼。
乐氏瞧人走远了,这才悠然开口道:“听明白了这两天为了你的事我这张老脸全豁出去了,可你姨父不答应,玉度也没那个心,这回该彻底死心了罢。听说桓家要为你说的是常山王的翁主,样人品样貌都是顶尖的,不输玉度。你便回去听家里的成亲罢。”
见身后没声音,乐氏转过身,只见桓启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外院子的方向,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森然戾气。
乐氏眼皮一跳,当即板着脸道:“该为你想的法子,全都想了,你可别犯浑。”
桓启勾起唇角,忽然一笑道:“劳姨母尽心了。”又说还有些事要处理,便也很快从厅内离开。
乐氏独自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心下总觉不安,桓启如今与年少时霸道外露又有些不同,越发喜怒难测,沉凝威严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修改了一下,还有一章
第215章 二一四章 入夜
卫姌离开乐氏的院子, 走得稍远,这才悄悄舒了口气,她心知肚明, 刚才内室里藏着的肯定不是小婢, 能得乐氏如此安排的人,只有桓启。方才卫姌还有些怕, 桓启脾气上来,若是不管不顾冲出来,场面可就难收拾了。幸而有乐氏在他终究是没有造次。
卫姌想道,就算桓启再骄横跋扈, 卫申与乐氏到底将他教养大,论父母恩情,比大司马桓温更深厚。依卫姌对卫申夫妇的了解,定是卫申未曾松口,乐氏这才婉转来探她的口风。刚才卫姌自陈心迹,说的再明白不过。那些话并非是拿来搪塞乐氏,全是出自肺腑。
卫家境况与前世已截然不同, 她也不能继续再扮作郎君, 以后将要如何也该要好好想一想了。卫姌轻轻一叹,虽说士族女郎身份矜贵,但历来婚姻都是为家族获利, 伯父卫申对她一向都是宽宥照顾,料想以他端方性子,日后选择的婚事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再说眼下她身份之事还没完全解决, 不急于考虑婚事。
桓启大步回到房中, 胸中燥郁, 恨不得立刻拔剑好好比练发泄一番。蒋蛰拿着一封书信进来, 瞧见桓启脸色像打了一场败仗似的,目光阴冷肃杀。他将书信放下,小声道:“是荆州来的急信。”
桓启躺在榻上,置若罔闻。
蒋蛰将书信放在他的身旁,悄声退下。
过了半晌,桓启手臂一抬,将信拿到手里,展开粗略一扫,他脸色骤然一变,立刻便坐了起来。放下书信,他脸上只留沉静,手指在纸笺上轻轻敲打两下,他将蒋蛰叫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蒋蛰听完已是目瞪口呆,心中惊骇如潮浪一头滚过一头,心道:“这可要出大事了。”
卫姌仍是闭门不出,在家习字练文,这日杨氏带着一张琴来,说是仆从打扫库房时翻找出来。杨氏道:“你幼时学音律时我心疼你练琴把指头都弄伤了,也不曾逼你苦练,幸而教习先生说你颇有天赋,技艺不输其他士族女郎,我这里才放心。”
卫姌看了眼那张琴,上面的弦已换了新的,“母亲怎突然说起这个”
杨氏道:“这两年你扮作郎君这些东西一概不碰,现在你伯父已知晓,不必再刻意掩饰,瞧着这琴倒让我想起旧事来,你弹一曲给母亲听听。”
见杨氏心情颇好,卫姌也不扫兴,在弦上弹拨几下,开始还有几分生疏,渐渐便流畅起来,弹了一曲。杨氏微微眯起眼,瞧着卫姌笑道:“我的儿,你这样样都不差,日后要嫁的人家也不会低于谢家。”
卫姌登时心里一咯噔,疑惑地看过去。
杨氏将琴留下,又与卫姌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离去。
卫姌向惠娘问起母亲情况。惠娘道:“这几日乐夫人身旁一个婢子经常来陪夫人说话解闷,这两年时常都有来,其他就没什么事了。”
卫姌嘱咐她仔细看着些,别让杨氏太过操劳。癔症虽轻了许多,但也并未根治,日常用药稳着,不能疏忽。惠娘答应了这才离去。
又过两日,隔壁卫府有了动静,桓启亲兵收拾整装,似将要离开。
卫姌听到消息有些高兴,心想便是桓启有心,也不能再在江夏耗费时日下去,在她记忆里,前世桓温未曾放弃过北进意图,给朝廷接连上书,司马邳权衡之下还是同意了。算着日子,若还如前世一样,桓家此刻也该卫兴兵北上做准备,桓启深受桓温器重,必会被召回家中。
想到这里,卫姌轻轻哼了一小段曲,想着桓启真走了,浑身都要透出一股欢快愉悦来。
这夜,卫姌睡地正沉,房门被推开,有道人影来到床前,把外面透进来的淡薄月光遮住,就这样站着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卫姌脸上吹到冷风,迷糊睁眼,只见一个黑影逆着光罩在面前,张嘴要喊。
桓启及时捂住她的嘴,顺势坐下,目光牢牢盯着卫姌,脸色黑沉,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森的寒意,“瞧我要走了,这两日快活自在着呢”
卫姌这时冷汗都冒了出来,朝房门口瞥去一眼。心想这样的动静,便是让婢子发现了叫一声便能惊动隔壁卫府的人。
桓启见她眼珠动了动,嗤地笑了一声,拿绸帕塞进她的嘴,连人带被裹起来,挟在腋下,走出屋去。门外守着两个侍卫,其中一个正是蒋蛰,他机警望着风,在桓启身后掩上门,一行人悄无声息穿过小院,来到两院相连的小门,平日这个时候门也落锁了,今日却敞开着。桓启一行过府,又锁了门。
卫姌一路被桓启打横抱着,冷风从被褥缝隙钻进来,没一会儿她头脸冰凉,手脚也生冷。眼见这是卫申府上,她奋力扭动起来,嘴里呜呜地喊。
桓启冷笑,脚下不停,很快来到大门处,早就有侍卫守着,外面停着一辆马车和侍卫三十几人。桓启抱着人上车,回头问了句,“东西可送过去了”
蒋蛰满头大喊汗,忙点头道:“都送去了。”
“走。”
一声令下,侍卫护送着马车从巷子离开。
看门的仆从将大门关上,心里还奇怪,下午的时候启郎君就已走了,入夜突然回来,轻装简行,身边只带着三十来人,进门就将守夜几个仆从看住,不许进去通报,然后就见桓启进了门,从小院后门去了隔壁,又带着人出来,塞上车就走了。仆从越想越觉得害怕,赶紧跑进去报信。
卫申被吵醒时听乐氏匆匆说了几句,他眼睛瞪圆,面色骤然涨红,乐氏赶紧给他抚背,从婢女手中接过一封书信,心中骂着那个不省心的逆子,还当他是认命老实了,哪知突然就杀了个回马枪,直接就将卫姌带走了。
“这……还留了封婚书。”
卫申大急,下床时连鞋都没踩准,口中骂着“孽障”就要往外走。
乐氏一面叫人赶紧出去追,一面又道:“你先别急,外面冷着呢,小心冻坏了身子。”
卫申指着她喝道:“都是你纵出来的混账东西。”
乐氏抹着眼泪道:“从小认字识礼不是你手把手教的怎么就成了我一个的错”
卫申不与她争辩,将几个得力仆从叫来,可一行人追出门,夜里寒风凛冽,门外黑漆漆的,早已无影无踪,再难追寻。
另一边卫府中,惠娘匆匆跑进杨氏房间,却见她并没有睡,坐在床上正抹着泪。
“夫人……”她焦急喊了一声。
杨氏道:“我已全知道了。”
惠娘讶然,府里仆役本就少,桓启带人行动又迅速,等人发现已晚了,杨氏这个院子是家中有意保持清净的,旁的事一般都不传到这里,没想到这回杨氏的模样却像未卜先知,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杨氏擦去眼角泪水,道:“你们都当我是痴傻了,万事不知,陛下遣使来讨要玉度都瞒着我。”
惠娘更是一惊,想着是谁透露给她听。
杨氏又道:“朝廷积弱也非一日了,不然当初也不会仓惶南渡至此,这么多年不见强盛,越发不知所谓,依我所见,敬道本事不一般,听说大司马也有雄才,桓家已压过其他几姓,玉度叫司马家的人看上,又能有几家能护住她。”
杨氏与精明的乐氏不同,性子有些软,有时还糊涂,惠娘没想到她竟说出这番话,“这谁与夫人说的”
杨氏招手让她近前,“我只剩这么一个孩儿,只盼有人能护住她保她富贵一生,将这份婚书先收起来吧。”
第216章 说话
正是寒冬腊月的日子, 江夏多河水溪流,此时大半地方都已经结起了冰,深夜, 急奔而过的马蹄声如绵密的雨滴, 夹杂着车轱辘飞快转动,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县里早关了城门, 桓启方才带人折返时就已打过招呼,此刻见到马车,军士与侍卫匆匆核对身份就开了城门放人离去。几个年纪军士不由窃窃私语,感慨如今桓家威势真是不同。
出了县城, 入了官道,马车行得慢了些,但到底不比牛车安稳。卫姌方才被桓启裹挟着放入马车,厢内倒是宽敞,铺了厚实的褥垫,备有暖炉和食盒,还有一张小几子。
卫姌在城门前听见动静还挣扎扳动身子, 却被桓启毫不费力地压制住了。
等出了县城, 她心已凉了半截。
桓启松开手,面色冷漠,也不去看她, 对外只吩咐侍卫行路小心,不可放松。随后就伸着长腿,依着厢壁休息。
卫姌身体手脚都被裹在被子里, 此时终于得了自由, 立刻便翻身爬起来, 先将嘴里的绸布取出扔开, 然后便去掀开厚重的帷帘。外面的冷风迎面袭来,如小刀一下一下刮在脸上。
她看着车外黑漆漆一片荒野,一时有些发怔。
“作什么死。”桓启忽然睁开眼,将帷帘一把拉下,语气生冷。
掀帘只片刻功夫,卫姌已冻得唇色发白。
桓启去拉她身后的被子。
卫姌见他伸手,却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桓启越发恼意上来。他向来脾气大,若别人不顺从,他更要拧着来,当下不由分说又把被子拉扯起来,把卫姌全裹进去,又拿了身旁手炉,一并塞了进去。
他道:“少跟我玩这套苦肉计,以往是心疼你,才处处容让你,现在可说不定了。”
卫姌听他口气阴森森的,手脚冰冷,心里更是发寒。
行出一段路,路边早有一支百多的人的亲兵候着,汇合之后,稍作整顿,便连夜起行。
卫姌将手炉抱在腹部,蜷起身子,忍着车马颠簸,目光落留在厢内另一个角落,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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