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南小山
表演艺术家的背后挂了两行应景的书法字:倘见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
纪珍棠一身阔太打扮,坐在高阁,孤单地陷入曲中,好像真的在流落,迎了一场深冬的凄风苦雨。
直到许久后身后的门敞开,男人的声音将她徐徐拉回了地上。
到钟逾白的车上,天黑得很早。
纪珍棠没看时间,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没说去哪,陪同他坐在车里副驾,等着钟逾白将车暖一暖。
他没急着开,毛衣上落了些烟气,不拘地将黑色大衣一折,丢在后座。
纪珍棠的外套没脱,因为她里头的旗袍是短袖。
钟逾白望着她平静无澜的侧面,问道:“今天来,除了粘我,真没别的事?”
声音很低沉,但又很温柔。
“……”她脸色一羞,侧眸瞧他,“你说好不问的呀。”
他安抚说:“可以不说,我只不过担心你哪里不舒服。”
纪珍棠说:“没有不舒服,我就是觉得,我跟你待在一起还挺放松的,酒逢知己千杯少,听过吧?”
她来时,的确是有种不管不顾的心态,不想他问为什么,也不想问自己为什么,不是为名为利,也谈不上清心寡欲,总而言之就是想见他,想要和他说话,听他说话。
他们不是寄生虫和宿主,又胜似这样的一种关系。
“放松就好。”
钟逾白没有继续追问,接着,又回到他关怀备至的问题,“最近身体怎么样?”
没回都要问上一句。
纪珍棠说:“我正要和你说呢,我想起你之前对我说,只要还愿意倾诉就不算太坏。我也发现倾诉是有用的。我那天说了爸爸的事,晚上睡觉都觉得踏实了一些,所以我有开心的事就想要来跟你说一说,不开心的也想说,但我最近没有什么烦恼了,我每天都进步。”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
“我最近开始努力创造了。”
钟逾白点头认可:“创造让人有生气,是好事。”
纪珍棠也速速地点了几下头。
安静一会儿,挡风玻璃外面夜色茫茫,马路两侧的霓虹高大而黯然,距离地面太远,照到他们身上的光被一再削弱,便加深了车里的晦昧氛围。
她忽然颇为严肃地喊他:“钟逾白。”
他看过来。
“你有主观情绪吗?”
钟逾白说:“比如?”
“比如……哎呀我也说不清,我就是觉得你总是把自己藏得很深,我很想看到你情绪化的一面。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可以跟我说一说呀。知己是双向的嘛,单方面的包容,我就不知道怎么概括我们的这种关系了。”
他笑了,问:“想当我的红颜?”
纪珍棠点头:“对啊,算是吧。人跟人的帮助是互相的嘛。”
钟逾白认真地想了一想:“不开心的事,似乎没有。”
少顷,又道:“情绪化可能有一些。”
纪珍棠忙凑过来:“说来听听。”
他一低眸,就能看见她意外松开的盘扣,以及肤如凝脂的锁骨。钟逾白稍稍往窗侧靠,抵住太阳穴,懒倦沉思。
“觉得你今天很美,美到让人想要拥有。”
“……”
他的声音沉静、温吞,面色也足够儒雅温和,丝毫让人感受不到是在讲什么危险话,在她绷紧脊背的一刻,钟逾白继续说:“也有点嫉妒你吻过的那只杯子。”
说完,他浅笑,问她:“听起来很荒唐,这样算不算?”
纪珍棠觉得密闭的车里温度快把她蒸熟了,期期艾艾地开口:“哪、哪一种拥有?”
他仍然平静,回答道:“每一种。”
钟逾白说完,觉得余光里绷开的扣子很瞩目。他有点强迫症,最终还是没忍住,倾身往前,用手指钳住了她的旗袍的盘扣,想替她旋上。
但纪珍棠很明显地往后躲闪了好大一节。
还好被他手指擒住衣扣,不然她很可能跌到车窗外边。
他失笑,轻声地问:“又吓到了?”
钟逾白低下头,慢慢地替她扣好,简单的动作,他视力精准,在昏暗的车厢里,也没借机耗时太久,几秒结束。
“不是,我以为……”纪珍棠说着,声音低微下去。
他出声,替她说完后话:“以为我要吻你。”
“……”
“不怕。”钟逾白轻轻地替她整了整衣襟的褶,很顺手的举动,摆出一副老父亲的架势对她照料,一边又在淡定地说着儿女情长的话,揉揉她的发梢,“今天不接吻。”
第27章 第 27 章
意乱情迷, 这绝对是意乱情迷!
纪珍棠的呼吸被他几句话搅弄得乱七八糟,她自我感觉气息和心跳都重得发慌,不知道一侧的男人有没有听见。不过依照这人温厚斯文的性子, 就算是听见也要装不知,把图谋不轨的晦暗念头埋在绅士风度之下,见他如此正派的神色, 她反倒恍惚、迟疑,体内火苗蹿升。
图谋不轨,她又仔细想这个词, 称得上吗?
感慨一番, 什么叫说话的艺术呢?
但凡他说一句“今天不合适”, “现在还不是时候”,好像留了些期待, 让他们的关系变得后患无穷。
但他说的是:今天不接吻。
就像是一个不成文的戒律, 与她无关的理解也可以说通。
只是因为, 他今天不干这件事。
“又要问我, 又要惊吓,又要胡思乱想的以为。”钟逾白看她愣了半天,笑着看她, 漫声揶揄了一句, “小脑袋,又转出些什么想法了。”
她伶俐的口齿想被磨平, 话变得很少,被噎的。
“想吃什么?”他又问。
这话让她醒了醒,想起一件不大不小的正事:“我今天请你吃个饭吧, 一直以来受你的恩惠, 还没好好表达过感谢呢。”
钟逾白没有推辞, 说好。
他琢磨了几秒她的用语,又道:“不说恩惠。”
纪珍棠没有接话,她在美团看美食店。
半分钟后抬头,钟逾白已经将车开上路,她问:“今天礼拜天,海底捞六九折,你吃过吗?”
钟逾白默然,像在思索。
“学生党专属的,好好珍惜。”她一本正经。
他说:“可以试试。”
纪珍棠继续巩固她的论点:“人的期待值和快乐的成本是成正比的。当你变得越来越有钱,越来越厉害之后,可能你领会不到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小确幸,但是对我们来说,上了一整天的课,好累呀,出门吃上一顿打折的火锅,大概就是最美妙的事。”
钟逾白说道:“我未必能感同身受,但是可以理解。”
她欣慰地点头。
理解就是共情的基础,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能力。有时候同一屋檐下的人,也要短兵相接,互相伤害。缺乏一点理解,人跟人的信任就这样轻易地瓦解崩塌了。
理解万岁。
纪珍棠快迈步到店门口时,忽然神经兮兮又有点迟疑,她担心钟逾白不会是喜欢吃火锅的人,因为钟珩就不爱吃,他说觉得火锅臭臭的脏脏的,这个形容当时把她气到不轻,说你爱吃不吃!
眼下却又怕因此怠慢了贵客,她回头瞧了瞧钟逾白身上的干净衣服,听说有钱人的衣服都不能手洗,万一沾上火锅味,她岂不是罪大恶极?
穷思竭虑好一阵,钟逾白已经款步走到她前面,见人不来,问句怎么。
“你要是不喜欢吃就说哦,不要跟我客气。我也不是因为打折贪便宜,是因为喜欢吃火锅。”
钟逾白温和地笑:“食物的功能,如果不限于取悦味觉,我也希望能体会体会你的小确幸。”
这话有点绕,她细细思考了会儿。
他解释说:“比起吃什么,和谁作伴才更值得期待。”
这话的意思相当于,只要和你一起吃,我都接受。
说罢,钟逾白随一位店员走进包厢。
“我那个幼稚又傲慢的前男友才不会这样想,他有时候会表现得挺体贴人,但体贴人的前提是让自己首先满足,比如他会尊重我的想法问我吃什么,但在这之前,他不吃的东西要统统pass,在他可以接受的里面再让我挑。”
纪珍棠一边吐槽着一边坐下来,想了想,又说:“话说来说,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一种不完全的退让,也算是退让吧。”
她自言自语完,忽然惊恐说:“完蛋,我好像被你宠坏了,看谁都处处毛病。”
钟逾白笑了:“是你对自己的容忍度太低,明明还可以更坏一点。”
纪珍棠抬起头,“那你做好准备,我即将在无法无天,横行霸道的路上越走越远。”
他笑意变深,喝了一口温水,“我期待着。”
两个人都不吃辣,能少些气味,很快,清汤锅底摆上来。
纪珍棠夹肉说:“我非常讨厌在两性关系里出现的一个词汇,患得患失——好吧,可能不止男女爱情,所有的感情都是,这一秒有了,担心下一秒没了。对方一个动作都让人猜测好久,怀疑是不是不忠,怀疑是不是不爱。健康的爱情,不该这样疑神疑鬼。让人猜忌爱或不爱,那就是不爱。”
有道理输出,必由现象引发。听完绕口令一般的话,钟逾白没和她深入探讨这一类的问题,并不打算发表他的看法,且仍以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不动声色地收好他的主观情绪,慢慢悠悠地反问一句:“谁让你患得患失。”
纪珍棠想到的是苏云梨和钟珩,但又想到自己和爸爸。
“我只是在笼统地说这样的一种现象,拒绝打探。”她双臂交叉,以示拒绝。
他微笑:“好,我往后退。”
“所以你会不会让你爱的人患得患失?”她又问。
钟逾白斩钉截铁:“不会。”
在必要的时刻,他不兜圈子,必要的坦诚,让她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