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姒良
林奢译似乎是没听见,在教室里慢吞吞地环顾了一周后,背着背包朝院长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桌上放着解除劳动合同的通知书。
白纸黑字,院长瞧着心烦,在房间里反复地踱步。她从东头走到西头,墙两侧挂着的月度优秀老师的照片都是林奢译。
敲门声。
进来的是林奢译本人。
相比于院长的心烦意乱,他显得很平静,进门时问了声新年好,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勉强笑了笑,然后自觉无趣般,落寞地把眼睛低下去了。
院长看得心里一痛。
林奢译把背包打开,从里面倒腾出来了几本笔记,还有些其他东西。他把为首的一本放在院长面前,轻声道:“这是我的工作交接手册。”一张A4白纸,“物品交接明细。”他体谅院长的难以开口,主动地说,“之后再签离职单就可以了吧。”
“唉”院长沉重地叹口气。
她这个年根本就没过好,天天的愁眉不展。她把桌上的通知书拿出来,递给林奢译。但在林奢译想要接过去的时候,她动作顿了顿,又开始犹豫不决。
林奢译多看了她一眼。
不动声色地、极细微的打量。
离职单攥在院长手里,被捏出了皱褶。
不过眼看林奢译退回了刚才的位置,也留给她了更多一点的考虑时间,她毕竟是打心眼里喜欢他的,“小林老师啊……”她改口道,“奢译,你不在幼儿园工作了,之后想好怎么办了吗?”
林奢译说:“还没。”
院长又问:“这事……你跟施妤说了吗?”
她最怕这孩子一根筋的硬轴,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有施妤帮忙开导着点,说不定能好过些。
林奢译抿了抿唇,笑得愈发勉强。
他的唇色薄,被抿得成了淡血青色,像病中的营养不良。
院长不由想起了他刚来幼儿园的那段日子,瘦削地很,但凡风吹大些都能把他吹走,也想起了他奋不顾身在车底下救出了知遥的时候,一个人的本能做不了假,他下意识地反应就是救孩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疑迟。
林奢译把压在最下面的两本笔记拿了出来:“虽然可能有些多余,但这是我在这半年的工作中,总结出来的一些经验。”他看院长心思有些游离,等了会儿,又说:“还有些关于孩子的注意事项,麻烦您多费心,帮忙看看。”
笔记没拿稳,“啪嗒”掉在了地上,里面的夹杂的一些资料滑了出来。
院长一边帮他捡,一边看。
从一开始的随意扫过,到后来的越看越仔细,院长心中的懊悔简直上升到了一个顶峰:难道她真的要因为所谓的家庭因素,而将一个真心善待孩子的好老师拒之门外吗?
她完全可以料想的出,当林家出事之后,林奢译是在怎么样被排挤,被讥嘲的环境中,艰难成长起来的。林老师可以温柔地教导陈宇宙“要学会表达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用柔软的心待人”,他可以开导旎旎“生病也没关系,你很聪明,也有别人得不到的绘画天赋”……但在他成为小朋友们最喜欢的林老师之前,他曾经也是个孤立无援,需要帮助的孩子啊!
而现在,她竟然也要做一名加害者,用相同的理由,更深地伤害他一次。
院长将离职通知书拍在了林奢译的面前。
向他宣判了最终的结果。
林奢译的面色更平静。
只是在落款处签名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出了三个字“舍不得”。他低喃道:“我很喜欢幼儿园的工作。”说完,却连他自个也愣住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艰难、被动地尝试去理解。
他迟钝地明白了。
然后,铺天盖地的莫名情绪将他淹没。
第56章
一滴眼泪落下来, 把纸张打湿了。
林奢译说:“抱歉。”
他习惯性地去摸围裙的口袋,摸了个空。院长抽了张纸巾递给他。他拿来擦水渍,磨平了晕染的痕迹, 工整地在落款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只是他似乎也觉得难为情,低着头,把通知单退还向了院长的方向。
林奢译尝试着描述自己的心情。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但这次他感受到的不舍, 不像是对施妤般浓烈到占据他全部心神的感情,而是潮湿发胀, 如落小雨般的伤心。
林奢译低着头,去收拾背包。
他不愿意说再见, 随手把桌面上的文件摆放整齐后, 他把背包带子攥在了手里。带子上贴着一张向日葵花的贴纸, 他突然想:他是不是也要把这朵花还回去?
院长说:“不用了。”
她老人家把手里的离职通知单扔进了垃圾桶。
她感觉到一股畅快。这是她作为一名校长, 在育人和教条之间做出的选择:比起所谓背景“污点”, 一位优秀老师在孩子成长道路上提供的正向引导, 更将使孩子们受益终身。
“回来吧,小林老师!”
*
年后上班第一天, 没有想象中那么忙碌。
施妤的心思放不到工作上, 在键盘上敲字的节奏时断时续,回复各种八卦消息的速度倒是飞快。听说陶妍妍在放假期间,喜提了一个相亲对象。两人约会过几次,奈何她本人却并不看好这段感情。
“异地恋,没有好结果。”陶妍妍感叹。
施妤问:“你之前谈过异地恋?”
陶妍妍说:“那倒没有。”
思来想去,她还是羡慕施妤家那个上得带崽儿,下得厨房的二婚男。
施妤猛不丁被陶妍妍一提, 隐约想起来了。之前她为了搪塞同事,似乎是破罐破摔地造过这么一嘴谣。什么她和离异男相亲, 知遥是相亲对象家的女儿。施妤有苦难言,支支吾吾地挽救不了了。但她也不愿大家这么一直误解下去。
她端正坐姿,认真地纠正说:“他叫林奢译。”
陶妍妍说:“我知道。”
“请你以后喊他的名字。”
少一些奇形怪状的代号,对他这个人表示最基本的尊重。
“噫,”陶妍妍撇嘴,但还是说:“知道了。”
施妤说:“嗯。”
陶妍妍调笑着说:“我是说,我知道你非常喜欢他了!”
今早出门时,施妤明显地感觉到了林奢译的心情低沉。
虽然他没说什么,微微发颤的眼睫,说话时隐隐回避的视线,都在表露他的不安。他下意识地不愿意和她对视,但在他以为她移开了目光的时候,又会执拗地看过来,寸寸地把眼前人的一举一动记在心里。
林奢译说了句“再见”。
伸出来的手几番犹疑不定,最后只轻轻握了下施妤的手指。他拿捏不定事情的走向,设想过最糟糕的结局之后,他甚至不敢拥抱施妤一下。
施妤惦记着林奢译的异常,连给他发了几条消息。
林奢译回复了一条语焉不详的语音:“等、哎,等等!”隔了好大会儿,他才说:今天魏老师请假了。我一个人在看顾孩子,有点忙不过来。
其实不算是忙不过来。
小林老师有点难以启齿。
在新的学年,向日葵班的小朋友们也顺利从中班升做了大班学生。他们要学一套新的广播体操,一整个上午,林老师都在户外带着孩子们蹦蹦跳跳。
班主任魏佳请假了。
于是林奢译只能咬咬牙,坚持顶上——顶上教孩子们做操的艰巨任务。
伸左手,跳,伸右手,迈右脚,广播体操不算难,孩子们也学的很用心,问题就是太过于用心了,把林老师肢体不协调、同手同脚的坏毛病也全学会了。更有甚者,青出于蓝,短手短脚地站不稳,被寒风一吹,连累得周围几个孩子都倒成了一团。
院长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赶来支援的时候,为时已晚。
向日葵班的小朋友们迈着顺拐的步伐,左手左脚,右手右脚,虽然别扭,但坚持做得整整齐齐,骄傲,口号喊得无比响亮。
林奢译极难为情,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耳朵跟也烧红了。他无措地喊了句“院长”,换来的却是院长忍俊不禁的大笑声。
不止院长笑,小操场外围观的家长们也笑的前仰后合。
再过几天幼儿园就要开始进行新小班的招生活动了。新家长们提前来感受一下幼儿园的氛围,和师资力量水平。
这样可不行啊喂!
他们一边讨论说这个男老师教得差劲,不过再细瞧瞧,他说话温声细语地,认真又负责,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孩子哪怕一分一毫。孩子们显然也很信任和喜欢他们的老师,没有作怪的调皮捣蛋,有的是稚嫩的模仿,学习,以及……一起努力终于达成顺拐的心酸。
熬到了自由活动时间。
林奢译长舒一口气,护小鸡崽儿一样,先把孩子们带回了教室里喝水。他着重摸了摸几个出汗比较多的孩子的额头,温度正常,便酌情给他们换了件薄一点的衣服。
再回到小操场时,隔着一道铁制栅栏,有名抱孩子的男性在激动地朝他挥手。他能准确地喊出他的名字:“林老师,林奢译老师!”
院长笑着说:“是你朋友?这里有我看着,你过去吧。”
等林奢译走进了些,他也认出对方来了。
是他去H市第二女子监狱时,在路上偶然遇见的路人。
但袁斌不这么想,他热络地说:“林老师,好久不见!”语气亲昵地如同多年老友,“还记得我吗,咱俩互相加过微信呢!”
林奢译点了下头。
袁斌以为他没认出来,还说:“就是那次我和宝宝去监狱,咱们在路上遇见的,多亏了有你的帮忙。对了,我老婆是阎燕阎警官,就是你——”
监狱,警官。
几个非同寻常的字眼开始引得周围的家长侧目。
林奢译微笑了笑,谨慎地岔开了话题:“我记起来了。你家孩子今年也要上学了吗?”
“是啊,”袁斌托起他家崽儿的小屁股,举高高:“快让老师瞧瞧,你这样的合不合格,幼儿园收不收。”他捏了把孩子柔软的屁股蛋,催促道:“喊老师!”
林奢译习惯性地担忧,提醒说:“快把孩子放下来吧。”
袁斌不是个能带好孩子的主儿,他把孩子交还给了一旁提心吊胆的保姆阿姨,活动了下手腕,抱怨道:“臭小子,你越来越沉了,知道吗?以后少吃点吧。”他补充,“也少缠着我老婆!”
他家崽儿冲他亮出腕间的儿童手表,胖乎乎的手指一点,手表发出了录好的责备声音:袁斌,你不要再欺负宝宝了。
林奢译听出来了,是阎燕的声音。
原本昨个在监狱的时候,袁斌就瞧见林奢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