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纵虎嗅花
“你让我再想想,相信我,我一定不会叫你死的?。”
他找到其?他女知青,叫人?看住邢梦鱼,说她精神状况不太?好,思家太?甚,女知青说知道,邢梦鱼特别爱想家,几乎每天都哭,枕巾每晚都湿透,第?二天总要晾枕巾。
章望生?失眠了,他一夜没睡,他坐在院子里抽起?烟,南北说烟臭,他那之后就没再抽过。
星光很美丽,银河绵延很长?,不晓得岁月的?长?河也绵延了多久,这星河之下,映照过多少欢笑,多少痛苦,此时此刻,他们不过恰巧都掉进了时代的?泥淖里,生?命如此廉价。
章望生?极其?痛苦,极其?挣扎地?坐了这么?一夜。
他一连几天,都没法成眠。
南北发觉他的?异常,她觉得他看起?来很憔悴,担心地?问:“三哥,你生?病了吗?”
她忍不住踮脚摸摸他额头,章望生?觉得心都被烫过去了,他强忍眼泪,攥紧了她手腕,力度太?大,弄疼了南北,她皱着鼻子:“三哥,三哥,你干嘛呀?”
章望生?心里有股极强的?冲动?,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南北生?气了:“疼死我了,我手都要断啦!”
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那一刹,近在眼前,却?又远远不可得了。
“你要到哪儿去?”章望生?着魔似的?问她,南北低头,看着自己白一块紫一块的?手腕,娇嗔着打他两下,“我要登记东西呀,三哥,你是不是发烧了?”
章望生?像是笑了一下:“可能有点,脑子不太?清楚,夜里没睡好。”
南北便?亲密地?挎他胳膊:“那你休息好了,请个假,我好好的?,我去工作。”
章望生?抚摸起?她的?脸蛋,许久不曾了,南北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她使劲蹭他掌心,又弯起?带笑的?眼睛。南北不舍得离开他,她想跟他腻在一块儿,但又不能,她撒娇着说:“晚上?你去接我,我等?你。”
南北高高兴兴去了队里。
章望生?找到邢梦鱼,她不吃不喝,人?很虚弱,还在知青宿舍躺着,他也不用避嫌了,他已经打算娶她。听他说完来意,邢梦鱼疑心自己听错,她不敢相信:
“你要我?你愿意要我?”
章望生?轻轻说:“我要。”
邢梦鱼泪如雨下:“可我已经脏了,章望生?,我配不上?你,我肚子里还有个不知是谁的?野种,你是疯了吗?你要我这样的?人??真的?吗?”
章望生?说:“真的?。”
他们都流了眼泪,眼泪跟眼泪,是那样的?不同。
第45章
章望生跟邢梦鱼谈了?一会儿?,她一会儿?答应,一会儿?又痛哭流涕说这样对不住他之类的话,但最终,邢梦鱼意识到,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心底,同时有了隐秘的喜悦的希望。
章家的老房子,章家花园,废弃许多年了?,成了座荒园。日光月光轮流照着朽木上的花雕,白蚁啃噬着大?梁,一切那样破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只有野草它不开花,也不结果,一年又一年不晓得要做什么。章望生一个人悄悄进去了?一趟,他站在?往昔的会客厅,想问先人,先人早死了?,死的就像没活过一样。
没人回?应他,他的心,也叫白蚁咬了。
鸡跳到石榴树上,神气活现,南北笑着骂了?一句,她到鸡窝里摸出两枚热乎乎的蛋。小时候,她羡慕王大婶家能喂些家禽,现在?章家也能了?,她每天都很高兴地去捡鸡蛋,每天早上,都要给章望生煮鸡蛋吃。
他们吃饭的时候,章望生告诉了?她,他要和邢梦鱼结婚了?。
南北听得一哆嗦:“什么?呀?”
章望生又重复一遍,说?:“以后,她就?住咱们家了?,你放心,三哥该怎么?对你还怎么?对你。”
南北好?半天都不信,她茫然了?,消息太过巨大?,她脑子空空洞洞的。
“你不喜欢邢梦鱼的呀,你还说?过,你不娶她……”南北六神无主地看着章望生,她慌了?神,嘴唇一颤一颤的。
章望生没法?解释,一个字也没法?说?,机械张嘴道:“我老大?不小了?,也该成个家。我现在?这个样子,邢梦鱼最合适,我们又是同学彼此?了?解。”
南北像个狗,惘然地舔着空碗,不知所措,她又觉得像梦,章望生一直很和气地跟她说?话,这个场景是她做的梦。
院子里鸡从树上飞下来,扑啦啦乱响,南北扭头,看看院子,又转过来瞧着章望生,她不愿意相信,章望生竟突然要娶邢梦鱼,她好?像走得好?好?的,半道被人冷不防泼了?一缸冷水。
她呆坐了?会儿?,才火一样地烧起来。她对章望生又打又骂,声嘶力竭叫唤着,像悲鸣不已的小兽,她反复问他为什么?,除了?这句,不晓得要问什么?。
章望生坐着不动,像冷了?的死了?的石像,嘴唇惨白。
“你杀了?我吧,你不如弄死我,你个王八蛋……”南北滑落到他脚边,章望生想抱她,她先是咬他,头发都弄散乱了?,可他始终一言不发,南北觉得心叫他给直接从胸膛拿了?出去,她敞着怀,鲜血直流,可章望生好?像看不见。
“三哥,你说?是假的,你说?是假的,你说?啊,你说?……”她晃着他胳膊,章望生便低下头不停抚摸她脸蛋,她哭累了?,嘴里一直含糊不清说?着什么?,最后,像小孩子那样,跪着仰起头,眼泪不停往鬓发里流去。
“你不能这么?着,三哥,就?咱们俩过日子,不能有?旁人,咱们答应过二?哥的,咱俩一块儿?好?好?过日子的,说?好?是咱俩的,没有?旁人……”她苦苦哀求着他,浑身发抖,像刚生下来的小羊羔,跪着,哆嗦着,站也站不稳,还带着脐带的血,本能地找母亲。
她就?真的像小孩子那般哭了?,嘴巴撇着,不住抚弄着父母的胳膊,想要寻求安慰,想要他看到她。她哭得抽搐,一直说?话,一直说?话,章望生把她搂在?怀里,像在?夜路里护着一簇火苗,风这样大?,火舌头把掌心舔得无比疼痛。
“我答应你,结了?婚也像以前那样对你,一点都不会变……”他的话溺死在?泪水里了?。
南北肩膀一缩一缩的,她最后嗓子哭哑,只能发出细弱的,病猫子一样的声音。章望生的衣裳,叫她哭得湿透,他心如刀绞,没想到她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坐饭桌旁吃饭。
她慢慢不哭了?,章望生守着她,唯恐她做出什么?极端的可怕的事情来,然而?没有?。直到他去大?队开了?介绍信,月槐树一下躁腾了?,都说?章望生到底是跟邢梦鱼搞过破鞋,又说?这两个,一个臭老九,一个□□子女,特别般配。
社员们见了?南北,跟她玩笑,说?她又要有?嫂子了?。
南北浑浑噩噩听着,她心里有?点恍惚:哦,不是梦。
这是真的。
她这才再次发起疯,往山上跑,山路不平,她把鞋扔了?,光着脚被细的凸起的小石子硌烂了?脚掌,道路两旁的沟沟里,野酸枣结了?果,有?红了?的,也有?依旧青青的,苍耳沾满了?裤脚,她的脚踝被蒺藜擦出血珠子。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口气跑到章望潮的坟地,扑在?上面,她只能找死人了?。
章望生上山来找她,他跑得很急,一路问人有?没有?见着她,人家告诉他,南北往山上去了?。他累得心口窝疼,远远看见二?哥坟头有?个身影,就?是她,他垂着脑袋,缓了?一缓才高一脚低一脚走过去。
“南北。”
他喊她一声,南北尖叫:“你不要过来!”
章望生见她脚被扎破了?,上前说?:“跟我回?家吧,天要黑了?。”
南北摇头:“我没有?家,你不要我了?,我没有?家……”
章望生的心被狠狠揪住:“我没有?不要你,咱们还是一家人,你听话,跟我回?家,一会儿?天黑了?,路不好?走。”
南北抓起把土,用力朝章望生脸上砸去,章望生还是朝她走来了?,她嚎啕大?哭,暴躁异常:“你滚啊,章望生,你叫我恶心,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恶心了?,你就?是个骗子,你根本不配我爱!”她哭得人不人鬼不鬼,恨不能现在?大?地裂开条缝,她会毫不犹豫跳进去,地再封口,她就?再也不用这么?痛苦了?。
章望生把她背下了?山,她真是大?姑娘了?,变沉了?,他也好?些年没再背过她,小的时候,他背过她那么?多次,她不老实,总是乱扭,他那时觉得她怎么?这样调皮啊,一点不像小住儿?。
他这才惊觉,他很久没想起过小住儿?了?,人啊,就?是这样的,什么?伤痛,都会叫时间给涤荡了?,他希望,她能有?一日忘记这痛苦,忘记他,她会找到更好?的爱人。
南北的声音已经完全哑了?,她哭不出声了?,也不说?话。她痴痴呆呆坐床上,太不公平了?,她从小就?爱他,他们一起生活了?多少年?可他只去城里念了?两年书,魂就?是人家的了?,她呢?像只可怜的小狗,尾巴摇断了?,他也不会心软一下,他不爱她,就?是这么?简单。她唯恐他不爱她,起小就?殷勤表白,她晓得自己做错过事……是了?,原因就?在?这,他始终没真正原谅自己,他找了?个他爱的,信任的,那个人注定不会是自己。她的付出算什么?呢?什么?也不是,狗屁一样。
她又是孤家寡人了?,跟十一年前一样,十一年,这个梦可真长,长的让人以为是真的。他要跟人家高高兴兴过日子了?,生娃娃,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她最晓得这其中的厉害,人一旦有?了?娃娃……她拿什么?跟他的娃娃比?南北想到这,绝望了?,彻底绝望了?,他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话,怎么?会跟从前一样?不可能的,不要自欺欺人了?。
章望生给她小心挑着脚里的刺,她木木的,意识混沌地叫了?声“妈妈”。
章望生手一颤,很快,他看不清针了?。
南北昏昏沉沉睡了?几天,她也不怎么?吃东西,章望生请了?假,一直陪着她。
婚礼到底办起来,邢梦鱼叫女知青给打扮了?一番,喇叭班子在?那吹喇叭,南北远远看着,她看章望生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他难得找李崎借了?件衣裳,没有?补丁的,红花别在?胸口,特别鲜艳。
不管人说?什么?,他到底跟邢梦鱼结了?婚。
天大?的事,到最后都变成大?伙吃一顿,喜笑颜开。
南北心想,今天是个好?日子呢,她东西收拾好?了?,章望生不晓得,他怎么?会晓得呢?他忙着当新郎官,很英俊,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嫂子,你帮我看着南北。”章望生拜托了?慧珍,李崎的媳妇。
慧珍觉得邢梦鱼漂亮,就?是不太能干活,挣工分吃饭是个事,她也不太好?说?人家挑媳妇的事,便跟李崎两个,尽力帮衬这一场婚事。邢梦鱼跟父母失去了?联系,章望生也无父无母,坐下吃席的,无非是月槐树的父老们。
喇叭声喜庆,响亮,月槐树非常热闹。
章望生目光时不时搜寻一番,他在?找她,南北不说?话,就?跟其他人一样在?墙角站着,人家在?看热闹,她被人问话也不吭声。
她当年来,就?是一场酒席,现在?要走,也是一场酒席。区别不过一是送旧,一是迎新。
章望生到底穿过人群,过来跟她说?话,她甚至冲他微微笑一笑,他摸摸她的头:“饿了?吗?厨房炸馃子了?,要不要先垫垫?”
他真虚伪,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像从前那样的语气,神情,装什么?呢?
人声嘈杂,喇叭声也嘈杂,马老六在?不远处高喊了?一句“望生”,章望生似乎还有?话想说?,他看她一眼,南北很淡漠,她动也不动直视着前方,周围人说?新娘子要来了?。
她的心突然就?扭曲起来,她恨不得邢梦鱼死掉,现在?就?死,她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她要看她戴红花吗?她要看着她跟他甜甜蜜蜜拜堂吗?呵,没个长辈,他们拜鬼去吧。
南北又颤抖起来,她匆匆走开,现在?就?走,一刻也不能呆了?。
人群里一阵哗笑,也不晓得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呢?她神思不清往堂屋走去,人往外?涌,说?去看新娘子。
可人又都站定了?,马老六说?望生有?人找你呢,神神秘秘的,章望生跟着往外?走了?几步,只是远远的,看出大?概的人影,他心里就?轰的一下,感觉告诉他:这是来找她的。
喇叭班子的LJ人也看直眼,吹打停了?。
月槐树来了?两个陌生人,中年夫妻,大?约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男的能看出年轻是个美男子,鬓角花白,眼睛却还是很明亮很精神的。女的皮肤很白,不过脸上有?些皱纹了?。他们一看就?是城里人,跟月槐树的人不一样,这是种直觉,非常准。
章望生看到了?刘芳芳,她烫了?头,精神面貌非常好?,她在?跟两人说?着什么?,瞧见章望生,好?像有?些惊奇他的打扮。
“你就?是章望生同志吧?你好?。”男人走过来,有?些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掏出一份接待证明。
“望生,这是省城的黎钧鸿、陈娉婷夫妇,他们是来找个人,这个人啊,你一定认识。”刘芳芳语气明快地说?,她笑容满面,一点不像原来的她了?,“今天是你结婚吗?”
章望生看到远方来客,他就?清楚,有?些是永远无法?把握的了?。他内心非常恐惧慌乱,但表面上还是很镇定,事情太突然,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也没怎么?记清刘芳芳介绍这对夫妇是做什么?的,他只看到了?一张发黄的,陈旧的照片,上面是四岁的南北,跟她来他家里那年模样几乎没什么?两样。
他也从黎钧鸿的五官里,看见了?南北。
一切是那样遽然、混乱,他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反正很快有?人把南北叫了?出来,社员们簇拥着她,她见到一对陌生的夫妇,穿着得体,略带点口音,气质非常好?。
社员们欢天喜地告诉她,你这是凤凰蛋掉鸡窝啦,快叫人呐。
叫什么?人?南北惶然着,人家七嘴八舌告诉她,这是你父母。
她懵然地被人拉住手,又摸又看,这对夫妻流了?眼泪,南北只觉得怪异,她同样是没有?任何准备的,但就?是发生了?。
社员们说?来的巧啊,正好?留下来吃席,真是喜事成双啊。
南北听这对夫妻不住叫着她从没听过的名字,她麻木地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爱我,你们是爸爸妈妈吗?她转过身,眼睛去找章望生,章望生已经在?人群之?外?了?,他看着她,沉默地被人隔开。
“与?时,你还记不记得爸爸妈妈?你看爸爸,爸爸的眉毛很长,你小时候总爱揪他眉毛,你记不记得?”陈娉婷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不停抚摸南北。
南北不记得,她懵了?很久,突然扑到陈娉婷怀里:“你们带我走吧,我本来就?要走的,咱们走吧,现在?马上走。”
黎钧鸿夫妇愣住了?,他们坐火车来,几经转车,本意是找到人后好?好?酬谢,在?老乡家里住上两晚,再带走孩子。
黎钧鸿想说?点什么?,南北已经哆哆嗦嗦问道:“爸爸带什么?了?吗?”夫妻俩都带了?包,装着钱和一些难得的肉票布票。
南北接过包,拉开拉链,她把钱跟票抓出来,挤过人群,塞到章望生手里,恨意、愤怒,全都又跑了?出来,她当着月槐树所有?人的面,咬牙切齿地说?:“还你的,章望生,都给你,这些全是你的了?,你养我这些年,这就?一笔勾销了?,全勾销了?!”她昂着头,眼泪一滴也不叫它淌下来,她甚至在?笑,笑得眼睛通红。
“你发财了?,章望生,你好?好?拿着养你媳妇,将来还能养你娃娃,我不欠你的了?,你不要以为我要欠你的,我不欠章家的,你死了?爹妈,死了?二?哥,你也是孤魂野鬼,没有?我,你这些年活个屁呀,别打量我不清楚你二?哥安的什么?心,收养我干嘛呀,晓得自己是短命鬼,叫我跟你作伴儿?的!你二?哥晓得你什么?德性,”她看见他眼泪了?,笑得更厉害,扯住章望生给四周的人看,“你们看看他,大?男人家动不动跟娘们儿?一样,哭哭哭,哭给谁看呀,章望生,你就?是个孬种,我终于可以走了?,谁稀罕呆你们家?我告诉你,我跟你压根就?不是一路人,我早受够了?,你看见没有??我爸爸妈妈来了?,我要走了?,”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嘶喊,“我要走了?,我跟你跟章家,还有?月槐树,都再也没关系了?!”
她踉跄错开他肩膀,投向黎钧鸿夫妻,有?人搂住了?她,是陈娉婷,夫妻俩完全不晓得怎么?回?事,被眼前场景弄得很疑惑,也很心痛。
他什么?都没解释,低着头,央求夫妻两个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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