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秋池
他?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照微讲,关于王化吉,关于祁令瞻,甚至关于他?虽未言之于口、却盼着她能?心领神会?的温柔情意。
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叫他?喉中哽塞,仿佛自吞黄莲。
他?想起许多蛛丝马迹。譬如花朝节时她对祁令瞻使的小性子?,譬如查封相?府时她特?意叮嘱不要与祁令瞻为难,譬如加封丞相?的仪典上,她纤长的手指划过他?身前的金鱼袋,那句柔情蜜意的“真好看”。
……
散落的碎片渐渐能?拼成一面镜子?,照鉴他?明明早有觉察,却始终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的真相?——
祁令瞻对照微抱有绮念,照微同?样也属意于她的兄长。
自己想争取她的芳心,殊不知这场战争尚未开?始便已结束……不,也许在许多年以前,从容姨带着照微改嫁永平侯府时,他?就已经输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怎么能?比得过?
杜思逐在树后默然站了?许久,直到心中渐渐灰冷,转身沿着庑廊离开?了?后苑。
他?没有看见,祁令瞻懒抬双眼,朝他?离开?的背影投去冷淡的一瞥,而后不露痕迹地扳着照微的肩膀,往背对他?离开?的方向转了?转,确保她不会?看见他?、叫住他?。
“哥哥,你说这是否可行?”
“嗯?”祁令瞻回神看向她,“你刚刚说什么?”
照微瞪了?他?一眼,“我只说一遍,你自己猜去吧。”
“你让我猜,”祁令瞻低眉含笑,“是说叫我值宿宫里的事么?”
“想得美?!”
“去年我不在永京的时候,听说薛序邻常常值宿宫中,好像是件很容易的事,怎么轮到我,却变成想得美?了??你是不是觉得他?比我……”
照微一听这话头都大了?,看他?含笑晏晏的样子?更是后脊生凉,忙将话题转走:“好了?好了?别念了?,我同?你说轻骑队选人的事呢,武将家里身手好、年龄合适、愿意出头的姑娘拢共也没多少,我想叫江逾白去各处尼姑庵里选人。”
“谁给你出的主意?”
“我自己想的,怎么样?”照微得意地望着他?。
“尼姑庵里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女孩儿,每日也同?和尚一般练习拳脚强身健体?,只要她们底子?好,骑术和箭术都能?慢慢教。”
祁令瞻目光柔和地点点头,说:“是个好主意,只是江逾白虽然记性好,于女子?骑射一道上却是外行,叫杜飞霜带几个武将世家的姑娘亲自去各地挑选吧,江逾白可以随行做监军。”
“果然还是哥哥的安排更缜密些,”照微双眼弯弯,“明天我和杜思逐说一声?。”
祁令瞻道:“些许小事,何必劳你躬亲,我去说就好。”
“你去说?你俩最近一见面就起冲突,我怕杜家反而不肯放人。”
祁令瞻含笑垂视她:“你是觉得我连这点小事也做不成么?”
“好好好,你去说你去说。”照微烦得很,忙摆手打发?了?他?。
事实上祁令瞻也懒得去招惹杜思逐,他?直接找人给杜飞霜带了?封信,杜飞霜收到信后,只悄悄给杜夫人留了?张条,连夜从墙头翻出家门,与已经整装待发?的江逾白和其他?姑娘一起,连夜出城往各地尼姑庵疾驰而去。
杜飞霜私逃家门这件事短暂地转移了?集中在杜思逐身上的火力?。杜挥塵在家中暴跳如雷,骂杜飞霜是个目无尊长的不孝女,杜夫人整日忧心忡忡,一时也顾不得给杜思逐相?看姑娘了?。
杜思逐心头微微松了?口气,但他?并?不打算像从前那般得过且过、自欺欺人,他?决定主动做些什么,将照微从祁令瞻那里争取过来。
祁令瞻一个向北金折腰的丞相?,本就不配与杀伐果决的明熹太后站在一起,否则只会?叫她的名声?受他?连累。
这是为自己,同?时也是为她好。
翌日恰逢休沐,照微换了?身浅桃红洒金百褶裙,头发?绾成灵蛇髻,在额心贴了?珍珠花钿,又细细描了?眉、抹了?口脂,打扮得明艳生辉,要出宫去永平侯府,看祁令瞻给她养的那只乌背老白青的蟋蟀。
她心情好,在徇安道遇上杜思逐时,还挑帘与他?寒暄了?几句。
杜思逐怔怔望着她这副恍若神妃仙子?的模样,问道:“娘娘这是要出宫?”
照微点头,“出去散散心。”
他?上前一步说道:“我随娘娘身侧,护卫娘娘安全。”
照微笑了?笑,“不必,本宫傍晚便回,你自去忙吧。”
说完便放下珠帘,催马车启行。车轮轱辘轱辘从杜思逐面前碾过,唯余一阵袅袅香风,他?下意识伸手去捉,却只抓住了?满手空荡荡的怅惘。
她这样焦急、这样高兴,是出宫去见谁呢?
杜思逐心头浮现?一个主意,被忌妒的幽火烹烧着,逐渐胀满了?他?的内心。
他?忽然将腰间巡值的令牌摘下,与佩剑一同?抛给身后副官,沉声?说:“你带人继续巡查,我有事出宫一趟。”
他?回值房换了?身轻便衣服,驭马朝容宅的方向跑去,路上顺手在糖糕铺子?里买了?一包桂花糖。
容宅就在永平侯府对面,杜思逐去的次数多,已经被当成了?常客,司阍直接将他?请进了?门。他?拎紧了?手里的桂花糖,一见容汀兰便说道:“容姨,听说娘娘带盏姑娘出宫来玩,我给阿盏买了?包桂花糖,过来看看她。”
容汀兰闻言疑惑地站起身,“没有啊,今日没见着她俩的影子?。”
“是么。”杜思逐往正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我瞧那马车是娘娘的,也许是去了?侯府吧?”
第83章
阿盏与照微都喜欢吃容汀兰做的糖榧饼, 今天?早晨刚好?新做了一些,容汀兰装在食盒里,叫杜思逐帮忙提着, 一起去?对门的永平侯府寻她们。
侍卫见了她,仍恭敬地喊夫人,放她与杜思逐进去。
这是杜思逐第一次来永平侯府, 不免东张西望。府邸比他想象中清幽,翠竹夹道,密叶隐鸟, 都是些寻常草木,除了前后两院之间巡视的家仆,竟见不到什么人。
容汀兰边走边对他说:“你与子望年纪相近, 习性也相仿, 若生在寻常人家, 能互引为知己,朝事有?休时,私下相见,莫要再犯意气了。”
杜思逐说道:“当着容姨的面, 自然不会让您为难, 只是我?与祁相的过节不全在朝政,更为私情。”
“什么私情?”
杜思逐不言,却只是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凉薄的笑。
春知堂里, 照微正?抓着祁令瞻的袖子不肯松手,缠着他要将那只乌背老白?青的蟋蟀带回宫去?玩。
信誓旦旦同他保证:“不会叫阿遂看见, 也不会教阿盏与我?同流合污,我?偷偷养在西宫里, 行不行?”
祁令瞻垂目含笑,“只是允你看一眼,我?可没说要送给你。”
依她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若是将这好?东西给她带走,以后再没有?什么能勾得她大清早登门,对着他大献殷勤,又是捏肩又是捶背的。
照微摇他的袖子,“不送给我?,你还能送给谁?你又不喜欢养这些玩意儿。”
祁令瞻道:“你喜欢的东西,我?哪有?不喜欢的道理?放在我?这儿养着,地方还宽敞些。”
“好?哥哥……”
祁令瞻懒懒抬目瞧她,“昨天?还骂我?是混账。”
“昨天?的事已经过去?了。”照微用那双清凌凌的水目望着他,“你若是把它给我?,就还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祁令瞻似笑非笑,“谁稀罕做你的好?哥哥?”
轻飘飘的声音像一支羽毛刮过她心?头,照微望着他清逸的面容,曜珠似的眼睛里清清楚楚映着她,长睫起落间,泛起幽暗潋滟的光影。
是兴之所至,亦是心?领神会,照微的注意力从装蟋蟀的小竹笼转到了他脸上?,忽然揽住他的脖子,踮脚吻上?他的脸。
先是眼睛,继而沿着鼻梁向下,湿润柔软的触感停在泛凉的唇间,回忆着他之前的做法,缓缓吸吮,轻轻碾压。
祁令瞻低声问她:“你这是在贿赂我?么?”
“才不是。”照微耳朵红透,“我?若是这般贿赂你,你必要坐地起价,我?岂不是要亏死??”
低缓的笑音从交缠的唇齿间传来,“聪明的姑娘。”
倏尔又问她:“那你这是……喜欢我??”
照微才不肯让他得意,并不应声,只是更密切地环着他、贴近他。祁令瞻揽住她的腰,靠在一旁的石榴树上?,任灿烈的阳光投下碎镜般的光影,流水似的从他们身上?晃过去?又荡回来。
她主动的吻,并不像他一样?,装模作样?的皮囊下裹着幽暗的绮念和掠夺的贪婪。她热烈却又纯挚,只是专注地亲吻,足以表达她心?里独一无二的喜欢。
枝头犹盛的石榴花,将花盏间的夜露倾下,冰凉的露水滴在他前额、滴在她轻轻翕动的睫毛上?。
就连鸟雀声也静寂,此间唯闻清风卷起衣带相摩挲的轻响。
忽然,他眼尾的余光扫见远处一袭白?影,蓦然抬眼,看见容汀兰因震惊而苍白?的脸色,心?中骤然一沉。
四目相对,他缓缓放开照微,低声说了句:“等会放聪明些。”
“什么?”
照微茫然地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见容汀兰,瞳孔猛得微缩,下意识从祁令瞻怀里退出去?。
双颊红透的情韵瞬间火辣辣地烧起来。
容汀兰从震惊中回过神,心?中生起滔天?灭际的怒意,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泛冷,迈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
她恍惚地盯着祁令瞻的脸,仿佛不认识他的模样?,直至他低眉敛目,轻轻喊了一声“母亲”。
这一声“母亲”,像一柄利刃捅在她心?上?,刺得她心?中疼痛,容汀兰气?得浑身发抖,抬手甩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娘!”
见容汀兰又扬起手,照微急忙挡在祁令瞻身前,与容汀兰针锋相对,“这件事不怪哥哥——”
话音未落,被祁令瞻一把扯到旁边,低切地斥她道:“你退下。”
“我?……”
“你在这儿只会添乱,回宫去?!”
祁令瞻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两步,逼她离开,容汀兰冷眼瞧着他们推搡,目光从照微身上?移向祁令瞻。
声音冷冷道:“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是。”
祁令瞻应了一声,将袖子从照微手中拽出来,迎上?她懊恼担忧的目光,低低说道:“这是早晚的事,我?会同母亲好?好?谈,你就别?留在这儿气?她了,回去?吧。”
“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留在这儿,我?才是真的束手无策。”
照微哑然,望了一眼容汀兰往正?堂走去?的身影,心?乱如?麻地点点头,“那……那我?先回去?,娘要是骂你,你就当没听?见,她要是打你,你就赶快跑……无论?如?何,今晚你让平彦给我?递个信儿。”
祁令瞻转身,“知道了。”
照微眼睁睁看他赴刑场似的离开她,心?中慢慢生出许多不安。
祁令瞻这个儿子当的一向比她这个女儿要孝顺,他待母亲十分敬重,从未违逆过她的意思。当初他剖白?情意后仍迟迟犹疑,有?一大半的原因是顾忌两人曾为兄妹的身份,怕惹得母亲伤心?难过。
刚才他走得急,她忘了问他,倘若母亲逼着他们分开,他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