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姑娘浪
玉宝赶到华亭路,侪是人,走也走不动。近至摊位跟前,顾客围满,玉卿在猛踏缝纫机,面前箩筐衣裤堆成山。赵晓苹和敏芬,忙的分身乏术。和玉宝搭话的辰光也没,只点点头,眼神交流一下。
一直忙到中午,客流量减少,几个人才有喘气的功夫。玉宝笑说,敏芬能适应吧。敏芬说,可以。赵晓苹说,我这表妹,书么读不进,但人老实,能吃苦。玉宝说,晓苹,我们吃饭去。赵晓苹说,我带了饭。玉宝说,废话少讲,我请侬吃。赵晓苹笑说,不吃白不吃。
赵晓苹骑自行车,玉宝坐后座,十分钟后,停在长乐路一家国营饭店门前,两个人进去,吃客稀稀落落,玉宝寻了靠墙脚的位置落坐,光线阴暗,服务员递来点菜单,赵晓苹说,为啥不开灯。服务员说,停电。赵晓苹说,怪不得,有窗的位置坐满了。要么去别家吧。玉宝说,这家味道不错,凑合一下。赵晓苹说,我吃到鼻孔里、哪能办。服务员倒笑了。
玉宝点菜,本邦响油鳝丝、热爆河虾、兰花豆腐干烧肉、炒青菜、腌笃鲜。赵晓苹说,够了,吃不牢。再加两碗饭。玉宝说,两瓶桔子汁。服务员走开。赵晓苹说,为啥特为请我吃饭。玉宝说,我晓得。赵晓苹说,啥。玉宝说,心里难过吧。赵晓苹说,难过啥。玉宝说,张维民要结婚了。赵晓苹说,结就结,跟我浑身不搭界。玉宝松口气说,能有这种思想境界,晓苹成熟了。
赵晓苹不做声,服务员送来桔子汁。赵晓苹忽然捞起袖管,伸到玉宝面前说,看看这是啥。玉宝说,金灿灿的梅花手表。赵晓苹说,里面镶的梅花,红宝石雕刻。玉宝说,价钿不便宜。赵晓苹说,不是我买的。玉宝玩笑说,男人送的。赵晓苹说,火眼金睛。玉宝说,啥人送的。赵晓苹说,陆继海。玉宝说,那才见过几面,就送嘎辣手的礼物。赵晓苹说,我准备结婚了。玉宝一吓说,和啥人。
服务员送来饭菜。赵晓苹挟一筷子鳝丝,吃了后说,味道甜咝咝,霞气正宗。玉宝说,和啥人结婚。赵晓苹说,陆继海呀。玉宝说,才见几面就结婚。赵晓苹说,陆继海条件不错,四川北路现成房子,工作好,有事业心,又欢喜我。玉宝说,这样讲是不错。赵晓苹说,我呢,初中文化,个体户,作风上犯过错误,案底在册,年纪老大不小,相貌一般。现在,能有人愿意娶我,已经是烧高香了。玉宝说,不要贬低自己。赵晓苹没响,自顾吃河虾,一只只吐虾壳,很快堆成山。
玉宝没啥胃口,盛碗腌笃鲜汤,吃了几块春笋。赵晓苹说,我结婚日节定好了,喜帖过两天发。玉宝说,哪一天。赵晓苹说,五一劳动节。玉宝冷笑说,选的好日节。赵晓苹说,是吧,我特意选的,黄道吉日。玉宝说,张维民也这一天。赵晓苹说,哦,和上海滩片头一样,纯属巧合。玉宝说,赵晓苹,有意思嘛,这样有意思嘛。赵晓苹说,有意思。玉宝咬牙说,我还以为晓苹成熟了,白夸。幼稚,幼稚鬼。赵晓苹说,怪哩,张维民可以这天结婚,我为啥不可以。玉宝说,因为赌气,赔上下半辈子幸福,就开心了。赵晓苹说,我没赌气,我深思熟虑过的。玉宝说,我只问一句,晓苹,对陆继海,可有感情。赵晓苹不答反问,玉宝结婚时、爱潘逸年嘛。玉宝一时语塞,赵晓苹说,那现在不是挺幸福的。
玉宝想想说,我们不一样。赵晓苹说,哪里不一样。玉宝说,我和逸年结婚时,我是坦荡的,我心里没人。赵晓苹说,乔科长呢。玉宝摇头说,只有厌恶和,恨自己有眼无珠。赵晓苹没响。玉宝说,何必如此呢,晓苹听我句劝,婚姻大事,一辈子事体,岂可儿戏。赵晓苹逞强说,我没儿戏,我再不结婚,要成老姑娘了。同福里我臭名远扬,提亲的人也没,只有陆继海不嫌弃我,我要抓住机会,否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玉宝没话可讲,心情糟糕。
两个人默默吃好饭,玉宝结完帐,走出黑黢黢饭店,阳光刺的眼睛生疼,赵晓苹忽然将脸、贴在玉宝的背脊,哽咽说,等一等,等一等再走。玉宝站住不动,马路对面,是一爿老洋房,半墙爬山虎,密麻的藤蔓泛青,长出新叶,油绿色,一位老太太,打开老虎窗,把竹箩摆在瓦片上,大概是晒萝卜干。一对外国情侣在荡马路,金发碧眼,亲昵的手拉手。一辆装满咸鱼的三轮车,车夫奋力向前蹬。赵晓苹低泣说,我会幸福吧,玉宝,我会幸福的、是吧。玉宝回答说,会的,一定会的,我们还会赚很多钱。
吃夜饭时,潘家妈郁闷说,奇怪吧,鳗鱼鲞不见了。逸青说,吊在灶披间窗户柄、那一条嘛。潘家妈说,没错。逸青说,我早上走辰光,还瞟了一眼。逸文笑说,瞟伊做啥。逸青说,那条海鳗霞气漂亮,骨头少,清蒸,摆点姜丝,喷点黄酒。蘸着米醋,吃老酒,或过泡饭,绝对一绝。我想吴妈了。潘家妈说,是呀,我还舍不得吃。余琳说,会不会被邻居拿去。潘家妈肯定说,侪是老邻居了,这点信任还有。
逸文说,是不是美琪姐送的那条,老价钿。逸武余琳没响,潘家妈说,没错。玉宝微怔,继续吃饭。潘逸年皱眉说,啥辰光来的。潘家妈说,我这记性,是初三、还是初两,应该初两,那回同福里了,美琪路过复兴坊,上来坐了歇,讲看看我,就走了。玉宝说,会不会是三楼、送家什的人拿的。潘家妈恍然说,大有可能。潘逸年说,没就没了,想吃的话、再买就是。逸武说,这腊肉也好吃的,姆妈尝尝看。潘家妈说,我牙口不好,还辣。
第52章 教导
余琳说,娟娟,期中考试,班里第几名啊。娟娟说,我告诉过姆妈。余琳说,我又忘了,再讲一遍。娟娟说,第二名。潘家妈笑说,真厉害。逸青说,还有进步空间,小桃每次考试,班里第一。逸武说,重点小学、个个藏龙卧虎,不好比。潘家妈说,小桃、娟娟,侪是聪明的小囡。
逸文说,四弟在中建,一个月有了,感觉哪能。逸青说,刚去就做项目。逸文说,啥项目。逸青说,旧区住房改造。潘逸年说,23 个旧区改造,逸青哪个区。逸青说,普陀区。潘逸年想想说,根据市政规划局下发文件,普陀区,两个最大规模改造地块、药水弄和朱家湾。逸青说,阿哥眼光真毒,先要改造药水弄。玉宝看看潘逸年,心里霞气崇拜。
逸文说,药水弄,我太晓得了,棚户区,设施简陋,脏乱差,环境污染严重,我们拨款好几趟,治标不治本。潘逸年说,现在到哪一步。逸青说,成立了改建办公室,天天开会。潘逸年说,打算哪能改建。逸青说,单位集资建联,联建公助、市政投资建设动迁用房,这三种方式改建。潘逸年想想说,大工程,没十年搞不定。逸青笑说,太夸张了。
潘逸年说,药水弄有四千左右住户,单位近八十家,动迁下来,空出近三十万平方米的地,要改建成多层、或高层住宅楼,路段要重新规划,延伸、拓宽或改道,建变电站、泵站、自来水站、还有医院、保健站、学校等配套设施要齐备,另空出 15%的绿化区。这样算还叫夸张。逸青不搭腔了。
逸文笑说,四弟要有阿哥一半的精专,前途无限可量。潘逸年说,跟的师傅叫啥名字。逸青说,田亚洲。潘逸年说,我打过交道,这人不简单。逸青说,也是项目经理之一,听讲脾气比较火爆,爱骂人。潘逸年说,越是能耐的人、越有个性。逸青跟着好好学习,吃苦耐劳,谦言谨行,要有眼色,不耻下问,一定受益匪浅。逸青说,我记牢。
潘家妈说,逸武呢,寻到生活了。逸武说,嗯,明天往崇明岛一趟。潘逸年逸文没响。
吃过夜饭,玉宝要收拾碗筷,余琳说,我来吧。潘家妈说,不用那两孕妇忙,逸文来。逸文卷袖管,微笑说,上海男人好吧,买汰烧,全能。众人侪笑了。余琳说,阿哥可有女朋友。逸青说,要有才怪。逸文笑而不语。
潘逸年拉着玉宝走了。余琳带娟娟回房写作业,逸青拎热水瓶去老虎灶。
潘家妈叫住逸武说,去崇明岛做啥。逸武说,做老本行。潘家妈说,盖房子是吧。逸武说,是的。潘家妈说,啥辰光回来呢。逸武说,快则十天半月,慢则两三个月,讲不定。潘家妈说,唉,保重自己,安全第一。逸武说,我晓得。阿琳和娟娟,就拜托姆妈了。潘家妈说,放心,我会得关照的。
逸武说,还有一桩事体。潘家妈说,啥。逸武说,阿琳快要生了,万一阿嫂也提前发动,姆妈一个人,恐怕分身乏术。我想让阿琳的六妹妹来,阿琳生娟娟,也是这六妹妹伺候月子的、有经验,能忍受阿琳的臭脾气。潘家妈说,是逸武的主意,还是阿琳。逸武说,是我俩的主意。潘家妈说,我得和逸年逸文讲一声。逸武笑说,姆妈这也做不了主。
潘家妈说,家里所有开销,侪是这两人出的钞票,尤其老大。还清欠下的所有债务,又供逸文逸青上大学,承担一家门生活,现在逸青工作了,老大也结婚了,再让老大养这么多人,于情于理,讲不过去。逸武说,姆妈到底想表达啥。潘家妈说,家里生活费用,每个人侪要承担一部份。阿琳六妹妹来,住哪里,多张嘴吃饭,多份开销,该哪能出。逸武说,姆妈不要多想,让六妹妹来,不是来贪便宜,是来帮忙、替姆妈分担的。潘家妈说,我谢谢那的孝心。逸武说,请吴妈每月还要给铜钿,六妹妹来,不要铜钿的。
潘家妈沉默片刻说,逸武变了。逸武说,啥。潘家妈还要讲,逸青拎热水瓶,进门嚷嚷说,人家送两板车煤球来,阿哥快点,一道去搬。潘家妈说,我和老大商量后再讲。逸武只得起身,下楼去搬煤球。
玉宝平躺床上,露出肚皮,潘逸年趴着听,左边鼓起包,就去揉揉,揉平,右边又起,笑着说,两个小囡在划水。
玉宝说,张维民要结婚了。潘逸年说,没错。玉宝说,郑婉是啥人。潘逸年说,郑张两家是世交。郑婉父母、复旦大学教授,高知。郑婉在教育局人事科工作。玉宝微顿说,条件如此优秀。潘逸年睡上来,把玉宝揽进怀里说,是呀。玉宝说,既然如此,张维民为啥还要撩拨晓苹。这不是害人嘛。潘逸年说,人总有一时迷失的辰光。我早讲过,张维民的婚姻大事,自己做不了主。
玉宝说,晓苹也要结婚了。潘逸年一怔说,和啥人。玉宝说,虹树服装厂供销科陆科长。潘逸年说,条件哪能。玉宝说,四川北路有房子,面相不好看、也不难看。潘逸年说,蛮好,两个人算相配。玉宝烦恼说,可是晓苹,欢喜张维民呀。潘逸年皱眉说,玉宝意思,晓苹结婚、纯粹是一时赌气、冲动之举。玉宝说,是的,晓苹也选在五一结婚。
潘逸年没响。玉宝说,逸年这么聪明,快想想办法呀,怎样让晓苹回心转意。潘逸年笑说,哪能想,两个侪是成年人,有手脚、有思想,有独立判断对错的能力,不是我们能干预,毕竟人生是张维民的、是赵晓苹的、做出的任何决定,就要去承担后果。玉宝闷闷不乐。
潘逸年笑说,也勿要太悲观,或许和我们一样呢。玉宝说,是呀,逸年结婚时,心底也藏着人。潘逸年说,胡思乱想啥。玉宝说,不要不承认,是雪莉,还是美琪啊。潘逸年笑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玉宝说,是逸年讲的,晓苹或许和我们一样呢。这话里大有深意。潘逸年无奈说,钻牛角尖了。玉宝说,心虚、没话讲了。潘逸年低头、狠狠吻住玉宝唇瓣,吮着舌尖,犹如猛虎下山的力道,吻的玉宝浑身松软,才放开,喘息粗浅,潘逸年说,这张小嘴,让人又爱又恨。
第53章 婚礼
南京路酒店开工仪式过后,李先生、潘逸年邀请相关老总,在锦江饭店设宴款待,魏先生坐半刻钟,吃两杯酒,指还有饭局,笑容满面地走了。
宴席结束,张维民开车送孔雪、潘逸年回家。孔雪下车后,潘逸年说,听玉宝讲,赵晓苹也要结婚了。张维民说,是吧。沉默片刻后说,啥辰光。潘逸年松松领带说,五一。张维民说,蛮巧嘛。潘逸年没响。张维民说,男人条件哪能。潘逸年说,还可以。服装厂领导,有房子。张维民说,欢喜晓苹嘛。潘逸年说,欢喜。张维民说,晓苹呢。潘逸年说,侬心底没点逼数。
张维民不吭声,路灯一盏盏往后倒,车内忽明忽暗。潘逸年点根烟抽,摇下窗弹烟灰,缓缓说,明知没办法承诺,还招惹人家。张维民说,是我不对。潘逸年没再多提。
五一这天,玉宝回了同福里,先去赵晓苹家,没想到被亲眷挤满,无落脚之地,不去凑热闹,下到三楼进房间,薛金花、玉凤和玉卿正在吃早饭。薛金花说,菜泡饭吃吧。玉宝坐下说,好。玉凤说,我去炒个鸡蛋。玉卿盛了一碗,给玉宝说,小心烫嘴。
玉宝吹着热气,吃两口说,没想到、晓苹的亲眷较关多,从前不来往的。薛金花说,有句话讲的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玉宝说,何意。薛金花说,以为我不明了,那卖服装发财哩,日进斗金。玉宝笑说,姆妈又晓得了。薛金花说,勿要想瞒过我的法眼。
玉凤端了碗炒鸡蛋,摆到玉宝面前。玉宝说,小桃呢。玉凤说,带小囝在弄堂里白相。玉宝说,唱歌比赛,练到啥程度。薛金花说,初赛刚比过。玉宝说,哪能。薛金花说,轻轻松松。玉宝笑说,还有复赛。薛金花说,八月份复赛。选手我侪搭过脉了,强劲对手不过三两。玉凤说,姆妈会得吹牛逼。
玉宝说,姐夫呢。玉凤挟根油条蘸酱油,不回答。玉卿轻声说,最近就这样,大清老早走了,披星戴月才回,问在外头做啥,死活不讲。薛金花说,还能做啥。车子卖掉、谋生工具没了,可不就跟着狐朋狗友,混吃等死。反正我讲的老清爽,再做违法乱纪的事体,听天由命,该做牢做牢,该枪毙枪毙,我百样不管。玉凤说,我也认命了。
薛金花吃完饭说,我找小扬州、做头发去,下午好吃席。玉凤说,又不是姆妈结婚、做啥头发。薛金花说,这讲不准,没准哪天、就轮到老娘我上场了。
玉凤说,看玉宝肚皮不小,啥辰光生。玉宝说,九月份,不过听讲,双胎多数早产。玉凤羡慕说,蛮好,还是双胞胎。玉宝说,阿姐还生嘛。玉凤说,生啥生,生下来也没条件养,我死心了。玉卿说,去年还好,现在里弄天天宣传,计划生育政策收紧了。玉凤说,只能讲黄胜利、命中注定无子。玉宝说,好好培养小桃最重要,一点不比儿子忒板。
弄堂里劈里啪啦鞭炮声,响个不停。玉宝感觉肚里一阵乱动,伸手安抚。玉卿说,姐夫没来。玉宝说,张维民今天也结婚。玉卿说,哦。想讲啥、终是没讲。小桃跑进来说,晓苹阿姨,让二姨去。玉卿说,小囝呢。小桃说,秦阿爷领去了。
玉宝站起身,往楼上走,刚进房,赵晓苹招手喊,玉宝,这里。玉宝走近,上下打量,笑说,霞气漂亮。赵晓苹说,坐我旁边。玉宝正要坐,司仪奔过来说,新郎倌上楼了。爷叔阿姨,快快,坐沙发当中,晓苹站起来。玉宝忙往边上让。
晓苹爷娘穿着簇新,喜气洋洋坐定。玉宝看到了陆继海,穿西装打领带,胸前贴着红花,头上抹了金刚钻发膏,头势三七开,油光锃亮。听从礼仪指导,和赵晓苹、双双跪下敬茶,晓苹爷娘接过,嘱咐几句,无非是夫妻恩爱,谦让包容,早生贵子之类的话,再将茶吃了。司仪说礼毕,两人这才站起,坐到椅子上,伴娘端来红枣莲子羹。
赵晓苹不晓哪能,突然哭起来,眼泪颗颗掉,哄也哄不住。陆继海掏出手帕,赵晓苹把脸扭开,正对向玉宝,阳光甚亮,肉眼可见,面孔妆花了,颊上两条粉渍印子,一直延升到下巴,抬手又抹了抹,胭脂胡乱染开来,嘴唇周围一圈通红,可怜相,偏又滑稽,几个不懂事体的小囡,捂嘴嘻嘻笑,玉宝突来的心酸,落下了眼泪。
赵晓苹终究还是手捧鲜花,和陆继海下楼,走出长长弄堂,上了婚车。玉宝回到家,薛金花已经做好头发,拿着镜子在照,笑说,哪能,好看吧。玉宝没响,玉凤说,美加净发乳涂多了,唉呀,一股味道,冲鼻头。薛金花说,我故意让老师傅多涂点。玉凤说,苍蝇立上面也要打滑。薛金花说,弄怂我,最开心是吧。
秦阿叔叩叩门说,走不走,虹口区,上海东北角,霞气远,路上两钟头。薛金花抚头发说,秦阿叔,我这造型好看吧。秦阿叔说,蛮好,不过味道重,我刚到门口,就闻到了。薛金花说,是吧。秦阿叔说,不过不难闻,快走吧,再不走,席要结束哩。玉卿说,哪能去,乘公交。秦阿叔说,晓苹包了几辆面包车,送我们过去。薛金花说,大手笔。
和平饭店,结婚仪式开始, 潘逸年坐在桌前,目不转睛。苏烨笑说,现在结婚,新郎侪穿西装,新娘穿婚纱,成了流行。魏太太结婚辰光,穿的啥。美琪说,我忘记了。魏先生说,这好忘记。我穿中山装,太太穿对襟宽袖红褂,特为让做旗袍的老师傅订做的,人人夸好看。美琪没响,苏烨说,魏先生记得牢。
魏先生笑说,一生就这一趟。魏先生说,潘总,那太太没来。潘逸年说,太太的朋友,也今天结婚。魏先生笑说,现在结婚的人,越来越多了,饭店生意闹忙。苏烨说,这要感谢我和潘总。魏先生说,哪能讲。苏烨说,我们搭建住宅房,改善城镇居民居住环境,是不是硬性条件。魏先生笑说,没错。苏总打算啥辰光结婚。苏烨说,我不着急。
张维民和新娘开始敬酒,魏先生被另一桌叫走。美琪隔着椅子说,逸年,长远不见了。潘逸年淡淡嗯了一声。美琪说,不要一副避之不及的态度,我没错啥。潘逸年没响。美琪说,娟娟上学还好吧。潘逸年说,啥意思。美琪说,逸年不晓得。
潘逸年思忖后说,娟娟的学校、是美琪帮的忙。美琪笑说,这不是晓得嘛。潘逸年说,为啥。美琪轻轻说,不为啥,硬要讲为啥,想让逸年不要忘记我。潘逸年怒气陡升,冷笑说,侬成功了。放下餐巾,站起身。苏烨说,做啥,要走。潘逸年没答话,径自离开。
苏烨则看向美琪,举了举手中酒杯,嘴角笑容,意味深长。
第54章 问底
潘逸年回到复兴坊,才进门,听到响声的娟娟,跑过来说,大伯伯,有没有喜糖。潘逸年一言不发,掏出喜糖递给娟娟。潘家妈在织绒线衫,笑说,才几点钟、就回来了。潘逸年说,逸武呢。潘家妈说,不是讲过,去崇明岛做生活。潘逸年说,余琳呢。潘家妈说,房间里困觉,看样子,要发动了,不超过一个月。
潘逸年面色阴沉、烦躁的扯掉领带,倒杯茶,一饮而尽,潘家妈打量说,吃酒席,哪能吃得一身火气。潘逸年说,去姆妈房间,我有话讲。潘家妈放下针线,立起身,两个人进到卧室,潘家妈阖紧门。潘逸年先说,过年辰光,美琪来过。潘家妈笑说,我当啥大事体,不是讲过了嘛,初两这天,那去同福里,美琪上来坐了歇,聊聊天,就走了。潘逸年说,坐了歇,是多久。聊了啥,做了啥。除了姆妈,还有啥人。潘家妈说,有必要讲的嘎详细么。潘逸年严厉说,太有必要了。
潘家妈一吓,努力回忆说,美琪拎了礼品来,我让进客厅坐,吴妈去煮酒酿水铺蛋。寒暄几句,阿琳从房间出来,我介绍两个人认得。阿琳坐下来,陪着聊天,聊啥,聊婚姻家庭、生儿育女,还能聊啥。吴妈的甜汤,迟迟不端来,我就去灶披间催促。后来么,一起吃甜汤,当中逸文回来,陪着吃了一碗,聊了聊,吃好甜汤,美琪就告辞离开,还给了娟娟压岁铜钿。逸武往黄浦江钓鱼、快天黑才回来。潘逸年说,姆妈去灶披间,余琳陪着美琪。潘家妈说,没错。
潘逸年不响了,抬手揉着眉间的疲倦。潘家妈担心说,到底哪能啦。潘逸年说,姆妈,可有和美琪,提过娟娟上学的事体。潘家妈说,我十三啊,提这做啥。潘逸年说,没提就好。转身要走,潘家妈拉住说,不要讲话讲一半,要让我知晓。潘逸年说,我老早讲过了,美琪不简单,伊嫁的男人,我更惹不起。电话我会换掉,美琪要再来,随便讲两句打发走。
潘家妈说,我闯祸了,是吧。潘逸年微顿说,不怪姆妈,是人心难测。潘家妈说,我懂了,我不会再让美琪、进门半步。
潘逸年出了卧室,叩叩逸文的门,逸文睡眼惺松说,做啥。潘逸年说,到对面来。逸文说,让我穿件衣裳。潘逸年回房,用冷水揩面,很快逸文推门,走进来说,啥情况,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潘逸年说,坐。
逸文坐下,潘逸年掏出烟盒,又丢到茶几上。逸文说,哪能,不抽了。潘逸年说,那阿嫂怀孕后,鼻子特灵,闻不得烟味。逸文笑笑。潘逸年说,娟娟的学校,晓得啥人帮的忙。逸文说,不是讲逸武的朋友。潘逸年嘲讽说,这位朋友,逸文也认得。逸文好奇说,是哪一位高人。潘逸年说,讲出来可笑,是美琪。逸文惊讶说,美琪阿姐,逸武寻美琪阿姐帮忙。潘逸年说,不是逸武,是余琳。逸文说,这两人,啥辰光搭上脉了。潘逸年说,大年初两,美琪不是来过,就这一天。逸文迟疑说,阿哥哪能晓得。潘逸年说,今天婚礼,我遇到美琪,讲起来,回来我盘问姆妈,一切清楚了。
逸文想想说,不要怪姆妈,姆妈有神经衰弱,心脏也不好,经不起事体。潘逸年说,我晓得轻重。逸文说,这两女人,我服气,真的一个敢讲,一个敢做。潘逸年没响。逸文说,余琳就算了,鼠目寸光,没文化,不识大体,又快要生产,不好去骂。我比较好奇美琪阿姐、为啥答应帮忙。潘逸年说,为啥,让我永远记得伊。逸文一怔,笑说,原来是余情未了。潘逸年冷脸说,这女人疯了。
逸文说,我站在旁观人角度讲,也不能全怪美琪阿姐。潘逸年气笑说,还是我的错。逸文正色说,有啥因结啥果。当年阿哥处理和美琪阿姐的感情,太草率了,才会酿成今天这种局面。潘逸年沉默,起身去拿来瓶红酒,倒了两杯,逸文感叹说,那四年的感情,阿哥可以当断则断,但美琪阿姐的性格,我还是有些了解,伊要有阿嫂一半的通透,也早就释怀了。
潘逸年忽然说,当年为治四弟眼睛,欠下巨债,走投无路时,我寻过美琪爷娘。逸文说,去借钞票么。潘逸年说,是的,美琪爷娘听明我来意后,非常客气的讲,要考虑考虑,让我三天后再去。三天后我去了,在客厅足足等一天,美琪爷娘才出现,拿出张字据,可以借我钞票,甚至不用还,只要和美琪断绝关系。逸文说,然后呢。潘逸年吃口酒说,我去了香港,没有要钞票,是对美琪、还有这段感情、最大的尊重。
逸文叹口气。潘逸年说,魏徵,这几趟饭局常碰见,总感觉来者不善。逸文说,阿哥意思,因为美琪。潘逸年说,因为别的、还好办。逸文说,也没办法,只能静观其变。潘逸年说,我现在,只想把逸武揍一顿。逸文说,我也想。
玉宝走进房,偎进潘逸年怀里,笑说,我累死,虹口太远了。潘逸年说,让玉宝去和平饭店,我去虹口,讲也不听。玉宝说,这不像样,我不去,晓苹更加伤心了。潘逸年说,坐好,我去打水、泡泡脚。起身去小房间,端了脚盆过来,蹲身替玉宝脱掉鞋袜,脚放进盆里,有些刺痛感,却霞气适意。
潘逸年揉捏小腿肚,低头说,有些肿。玉宝说,姆妈和余琳讲,正常现像,肚皮太大,导致腿部血液流通不畅。潘逸年说,生好这胎,就不生了。玉宝笑说,想生也没办法,政策不允许。潘逸年说,也是。
玉宝说,晓苹哭了,哭的老伤心。潘逸年说,后悔了。玉宝说,晓苹要是逃跑,我一定站到前面,替其挡道。潘逸年微笑说,那晓苹行动了。玉宝说,没有。潘逸年说,晓苹是理智的。玉宝说,张维民开心嘛。潘逸年说,开心不开心,我不晓得,但绝对没哭。玉宝一时没话讲。
潘逸年擦干玉宝双脚,端盆出去,再回来,上床搂紧玉宝,玉宝说,我结婚当天,最怕逸年突然反悔。潘逸年笑说,为啥反悔,娶到玉宝这样老婆,我要反悔,我是戆大。玉宝说,这句话我听了开心。手往下滑,潘逸年握住说,做啥。玉宝凑近,咬潘逸年耳垂说,我也想让逸年开心。潘逸年笑说,开心的方法蛮多,不止这一样。玉宝说,要哪能。潘逸年讲了遍,玉宝红脸说,禽兽。
赵晓苹休息两天,就来到华亭路看店。玉宝诧异说,没去度蜜月。赵晓苹说,没心想。玉宝说,陆继海哪能讲。赵晓苹说,伊听我的。玉宝说,既然结婚了,就好好过日节。不要回头,往前看。赵晓苹说,我是往钱看呀。我休一天,要损失多少钞票铜钿。往录音机里放磁带,按下开始键,传出歌声,相识是偶然/无奈爱心倾刻变/你在我 又或是我在你/内心曾许下诺言/谁说有不散筵席/谁说生死不变/这份爱 让这份爱/被流水一一冲染。
第55章 教训
每到六月中旬,总有一段辰光,潮湿,闷热,浑身不清爽。
潘家人围坐一桌、吃早饭。潘家妈说,崇明的房子盖好了。逸武说,还没,天不好,要停一停,等出梅后再去。余琳生气说,还去干什么,都出工伤了,也没有个说法。潘家妈心疼说,鼻青脸肿,伤的结棍。玉宝只是打量。
逸武唇角破了,吃泡饭,疼的龇牙裂嘴,余琳说,大哥,你们做建筑的,有人从房顶摔下来,受伤了,没有赔偿吗。潘逸年在看报纸,头也未抬说,城镇职工、有劳动保险制度保障。
余琳一怔说,什么保障。逸文说,通俗来讲,我们国家,有一种劳动保险制度,对工伤事故的认定、赔偿和抚恤,做出了明文规定,但只适用城镇职工。逸武没有户口,不算城镇职工,所以不受制度保护,只能自认倒霉。一但出事,就要工头和主家摸良心了。不过呢,我看阿弟的伤,不像从房顶摔下来。余琳不高兴说,二哥这也能看出来,那怎么伤的。逸文笑着说,可能是打相打、围殴。逸武说,适可而止,不要让我讲出啥来。逸文大笑。潘家妈说,好好吃饭。
余琳朝逸武说,从房顶摔下来,还被人打了,这是什么世道。潘逸年笑笑。玉宝说,笑啥。潘逸年说,报纸上这则笑话,蛮好笑的。玉宝说,我看看。潘逸年说,我觉着好笑,玉宝未必觉得好笑。
逸武说,侪少讲两句好吧。放下筷子,从口袋掏出一沓钱,递给潘家妈说,这里有三十块铜钿,我们一家三口、下月的生活费。等我钞票赚多了,再加。潘家妈接过,数了数。潘逸年说,吴妈要回来了。潘家妈说,真的,吴妈亲口讲的。潘逸年微笑说,当然。潘家妈长松口气说,这样最好了。玉宝阿琳眼看要生养,我正发愁,该哪能办。
余琳说,既然吴妈回来,我也有件事要讲。潘家妈说,啥。余琳说,我六妹发来电报,已经乘火车来上海了。逸年说,太突然了,也不提前讲一声。逸武说,我和姆妈讲过的。潘家妈连忙说,我想早哩,还没来得及和老大讲。逸武说,我以为没问题呢。潘家妈说,老大。
潘逸年慢慢说,能有啥问题,弟妹亲眷到上海来白相,来者是客,于情于理,必须热情招待,没问题的。余琳说,六妹到上海来,主要伺候大嫂和我做月子、带孩子。吴妈其实可以不用来。
潘家妈说,那六妹还是个小姑娘,哪里会做这种事体。余琳笑说,我六妹特别勤劳,做事麻利,带小孩有经验,一人顶两个,完全不用担心。玉宝笑说,照顾两个产妇,三个小囡,六妹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我还是需要吴妈搭把手。歪头看潘逸年,潘逸年说,放心,吴妈这两天就到。玉宝微笑。余琳不吭声了。
吃好饭,逸文上班去,潘逸年折着报纸说,玉宝,今天还去华亭路。玉宝摇头说,落雨天,地滑,就不去了。潘逸年说,我也这样想。摸摸玉宝肚皮,起身离开。玉宝拿过报纸看,余琳则回房间,潘家妈收拾碗筷,逸武说,姆妈,让我来。潘家妈说,算了,好好养伤吧。老大逸文下手是真狠啊。玉宝竖起耳朵听。逸武说,啥也瞒不过姆妈。潘家妈说,要瞒得过我,我就不是那姆妈。从小至大,我看得不要再看。玉宝忍不住说,为啥呀。潘家妈说,还能为啥,一定是逸武闯了大祸。玉宝说,闯啥大祸了。逸武苦笑、没响。
玉宝在过道间,碰到张维民,张维民先打招呼,玉宝说,我有个问题,不晓好不好问。张维民说,跟我还见外,尽管问。玉宝说,维民搬过来后,为啥没看到那新妇啊。张维民笑说,我们结好婚,教育局有公派出国的机会,阿婉不愿放弃,报名去了。玉宝说,哦,这样。大概啥辰光回来。张维民说,廿天左右。玉宝说,那快了。张维民说,是的。
逸武进房间,余琳关门,拿出药膏给逸武涂,想想说,自家兄弟伤成这样,大哥二哥那态度,连句关心的话也没有。逸武说,还提做啥呢。余琳说,还有,没同我商量,就把生活费给姆妈了。逸武皱眉说,不应该给。余琳说,给可以给,我们不是穷嘛,能不能少给点。逸武说,我们三个,加上你肚里一个,六妹还要来,这点生活费不算多。
余琳一时没话讲,叹口气说,等我生好,我也出去找活干。逸武说,小囡啥人带。余琳说,六妹不是在嘛。逸武说,吃早饭时,阿哥已经表态了。余琳说,表什么态。逸武说,来者是客,六妹做客来了,待不长久的。余琳不高兴说,为什么吴妈可以长久待着,我六妹就不可以。逸武说,吴妈是佣人,给钞票做生活的。余琳说,我六妹也可以不要钞票、做生活。逸武说,不是这样讲的。余琳说,那要怎么讲。逸武不耐烦说,钻牛角尖有啥意思。余琳流下眼泪。逸武说,哭啥,以后再讲吧,现在讲啥侪没用。
潘逸年在工棚召开会议,香港万屹地产公司、建筑设计院的人悉数到场,对于基础施工选择预制桩的方案,张维民解释说,我们对工程地质进行过详细考察,根据持力土层的物理指标、承载力特征值可以看出,粉土状态密实或中密,湿,土质不均,少量锈染,多夹粉砂颗粒,地下水对混凝土结构无腐蚀性,土层中不存在障碍层、深厚的砂土层,地质情况良好,打桩施工顺利无阻。
万屹地产经理说,可还有别的方案。张维民说,有,我们另外也做了灌注桩技术方案,经过比对,灌注桩使用的施工数量多,桩体长度也偏长,因此混凝土及钢筋材料用量更多,预算方面增大。施工环境方面,周围有商店和居民区,可以减少噪音。从质量方面,因为打桩,对每个环节要精确控制,要求更加严格。
万屹地产的经理说,如何保证管桩和方桩均能沉桩至设计标高。设计院的程飞婷举手说,我来回答吧。众人被这个举动逗笑了,程飞婷说,我是该五星级酒店、结构设计负责人,我应该有发言权。潘逸年看过去,年轻女人,穿着白衬衣,卷起袖管,顶着爆炸头,面容没有玉宝明艳,顶多清秀之姿,却给人睿智聪慧之感,仔细想想,曾经见过。张维民凑近潘逸年,低声说,这女人的气质蛮好。潘逸年淡淡说,是吧。张维民说,像雪莉。
潘逸年欲开口,助理陈诚叩门说,潘总,有人寻。潘逸年捻灭手中的烟,起身走出去。陈诚压低声说,工商局的人来了,蛮严肃的,点名要寻潘总。
第56章 渐起
潘逸年走进接待室,工商局统共来了三个人,身穿挺刮制服,其中一人介绍说,我是行政管理部门科员尹皓、这位是科长彭坦、科员贾润,亮出工作证和介绍信。潘逸年上前握手,微笑寒喧,请三人坐,陈诚倒来茶水。
彭科长也不废话,开门见山说,我们接到举报,那涉及非法用工,需得财务出示用工登记及相关帐册,我们要清查。陈诚说,哪能可能呢,我们绝对按照施工规定、来进行人员配置,每一项均符合国家政策标准。彭科长说,讲得花好稻好,查一查就清爽了,大家时间宝贵,还是请快点吧。陈诚望向潘逸年,潘逸年说,让财务来,需要啥提供啥,不得隐瞒,全力配合彭科长工作。陈诚出去寻人。潘逸年闲聊两句,抬腕看表说,我还有个会议在开,先失陪一下,有需要协助的,尽管问小陈。彭科长说,明白,潘总去忙,勿要管我们。
潘逸年打过电话,和陈诚交待两句,再回到工棚,张维民在讲解施工中的技术准备、以及注意事项,潘逸年皱眉听着,点根烟抽两口,感觉有道视线盯过来,抬眼看去,程飞婷做个捻烟头的动作,潘逸年点头表歉意,不抽了。
中晌也没休息,吃着饭继续开,直到下午五点钟才散会,按惯例,设宴招待。潘逸年让项目经理沈国富,带这些人先去,自己则叫上张维民,一起来到接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