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姑娘浪
工商局的人已经离开,陈诚汇报说,帐册侪查过了,问题在人数。除去项目经理、技术负责人、施工员、质量管理、工长、资料管理员、安全管理员。另外锤机机组施工,投入人员廿八人。潘逸年说,哪廿八人。陈诚说,项目班子七人、带班长三人、机手五人、焊工十一人、后勤保障两人。彭科长认为,对于私人企业和个体经营户,国家有明确文件规定,雇工一律不许超过八个,我们严重超标了。张维民说,瞎七搭八,文件虽然这样规定,但前前后后会议的精神,是不提倡,不宣传,但也不抵制。去年还强调,对待雇工问题,看一看再讲,允许一部份人先富起来。现在又来讲不可以,是啥意思。潘逸年说,政策有松动,就表示可操作性,易紧易松。如果硬碰硬,不过是鸡蛋碰石头。陈诚说,我照潘总的意思讲了,锤机机组廿八人,全是从中友集团借调来的,不是我们雇工。彭科长要了苏烨联系方式,要去落实确认。潘逸年说,可有讲停工整顿。陈诚说,这倒没有。潘逸年说,嗯,等消息吧。起身和张维民往外走。
张维民说,现在私企超过八个雇工的,不要太多,侪睁只眼闭只眼,对我们倒认真起来。潘逸年没响。张维民说,我去寻寻人。潘逸年说,不用,免得小事变大。这趟不过是走走过场,罚点钞票,主在敲打我们。张维民说,为啥呢。对家不会蠢到现在来整我们。潘逸年说,不是对家。张维民说,那是啥人。潘逸年没响,拉开车门进去,张维民打方向盘驶上南京路,想想说,刘部长给我透露了个消息。潘逸年说,啥。张维民说,花园饭店要改建,内部招标,问我们有没有兴趣。我想南京路项目够忙了,哪还有闲功夫,打算回绝掉。潘逸年说,先等等,我考虑一下。
抵达扬州饭店,两个人来到包房,人到齐了,叫服务员上菜,张维民说,程工,吃啤酒还是果汁。程飞婷手里夹烟,笑说,啤酒好了。张维民笑说,搞建筑里,难得见到巾帼英雄,还这样年轻。程飞婷笑说,年轻是吧,猜猜几岁。张维民说,这蛮为难,我往小猜,要讲我捣糨糊,我往大猜,要不开心。程飞婷吃口香烟说,我不是小鸡肚肠的人,实话实讲。张维民说,那我要讲了,最多三十岁。众人侪笑,程飞婷也笑。
服务员端菜过来,先是冷盘,再是八宝鸭、扬州干丝、清炒虾仁、响油鳝丝,黄鱼羹,千层糕,一道道上来,最后扬州炒饭,每人一盅清汤狮子头,程飞婷说,我实足三十五岁。张维民吃惊说,真看不出来。程飞婷大笑,烟灰落进水晶缸里。
张维民说,和潘总一样大。程飞婷说,潘总生日是。潘逸年说,中秋节。程飞婷倒杯酒说,潘总,我们要吃一杯。张维民说,为啥。程飞婷说,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张维民说,就差同时了。程飞婷说,我早上十点半生的。潘逸年吃过酒说,不必如此精确。程飞婷瞟眼过来,没讲啥,只笑了笑说,那侪是上海人。张维民说,是的。程飞婷说,我是扬州人。今天全部淮扬菜,最合我胃口。张维民说,倒看不出来,程工一口上海话、霞气正宗。程飞婷说,我是有点语言天赋的。
潘逸年传呼机在响,看了看,站起到外面打电话,再回来,微笑说,有件急事体,那好吃好喝,我先走一步。拍拍张维民肩膀,张维民会意说,放心。
天色已经全黑,南京路灯火通明,潘逸年招了一辆出租车,停在锦江饭店,包房里传出喧闹大笑声,推门进去,苏烨,李先生、严先生,朱总,孔雪还有两位陌生面孔,苏烨介绍,一个做砂石生意,一个做木材生意,潘逸年握手寒暄、交换名片。然后坐到李先生旁边,服务员倒酒,潘逸年说,自己酒店开会不来,倒在此地逍遥。李先生说,有潘总在,我放十二个心。
孔雪走过来敬酒,笑说,饭局过半,潘总才姗姗来迟,罚酒三杯。潘逸年摆手笑说,前面有个饭局,酒吃了不少,放过我吧。孔雪说,可以,我老讲道理的,不过,南京路酒店装修这块,潘总啥辰光有空,我们碰碰头。潘逸年微笑说,还在打桩基,不着急。孔雪说,好,我等潘总的消息。端酒杯走开。
李先生说,孔小姐爽快,实识务,不来死缠烂打这套。那个赵岚晴,烦死人,整天阿哥阿哥,像苍蝇、在耳边嗡嗡响。潘逸年微顿、挑眉说,上床了。李先生笑说,一时没把握住,我又特别喜欢上海小姐,嗲功十足,尤其一双美腿,有力道、夹的紧。潘逸年说,既然夹紧了,就不要嫌烦。李先生说,建材这块,潘总通融通融。潘逸年说,我选建材商,看质量、看价格,就是不看腿。李先生笑了。
苏烨凑近说,哪能,工商局寻来了。潘逸年说,小事体,罚点钞票算数。李先生转头和朱总碰杯。苏烨低声说,是有人针对。潘逸年说,消息真快。白天才上门,夜里人人晓得了。苏烨说,不要轻敌,这趟来头不小,自求多福吧,我也爱莫能助。潘逸年淡笑说,侬不要落井下石,我就谢天谢地了。苏烨也笑。
李先生说,上海娱乐场所这块,和香港比不了,酒吧,夜总会遍地。海洋皇宫、海城、金星、大富豪,一到晚上,热闹非凡。苏烨说,等明年开春,楼下碧丽宫舞厅建好,一道白相。严先生说,锦江饭店这趟大手笔,不会差的。潘逸年说,哪个公司承建。朱总笑说,中房建设、我的公司。孔雪说,我也有合作。潘逸年笑说,恭喜恭喜。
饭局结束,各自散去。潘逸年回到复兴坊,开门进房,浑身烟酒气,先去小房间汰浴,再回卧室,只留了盏台灯,光影昏黄,格外静谧。
潘逸年轻手轻脚上床,玉宝侧身睡熟了,潘逸年从背后搂住腰,抚摸着圆鼓鼓肚皮,嗅着女人脖颈间香气,身体温暖而柔软,抵在胸膛上。潘逸年长舒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没有那么疲惫了。
第57章 改变
吴妈和六妹同天到,潘家瞬间闹忙起来。
吴妈私下说,早知有人伺候,我就不来了。玉宝安抚说,一个小姑娘,哪有力气伺候两产妇三囡囡。再讲,六妹是亲眷、是来客,阿琳好使唤,我却不可以,还是要仰仗吴妈。吴妈的心方才落地。
夜里,潘逸年应酬回家,正撞见六妹汰好浴,在擦头发,六妹说,阿哥回来了。潘逸年嗯一声,笑笑,走进卧室,玉宝在吃大红番茄。
潘逸年说,六妹住在我们这里。玉宝说,是的。潘逸年说,为啥。玉宝说,姆妈那边,还有逸文逸青两个单身汉,进进出出不方便。潘逸年拉过玉宝坐腿上,笑说,我就方便了。玉宝说,逸年结婚了。潘逸年说,就是结婚了,才不方便。玉宝微怔,失笑说,我快要生了,逸年还想哪能。潘逸年叹口气说,只有等,还能哪能。玉宝笑说,等啥。潘逸年说,不要撩我。玉宝说,想太多。潘逸年恶狠狠说,到辰光、就晓得是否想太多了。
玉宝脸发红,把番茄递到潘逸年嘴边,笑说,吃一口,降降火。潘逸年咬了一大口,嚼着说,六妹脾气性格还好吧。玉宝说,得接触后才晓得。不过六妹带了不少东西、还背了口铁锅来。 潘逸年说,为啥。玉宝说,六妹讲,晓得我们不吃辣,特意带锅来,专做辣菜。
潘逸年头俯玉宝肚皮上听动静,小手小脚踢到面孔上,随意说,蛮识相的。肚皮立刻消停了,玉宝说,这两位也蛮识相的。潘逸年大笑。
翌日大清早,六妹起来生炉子,生了半天还是没点着,浓烟滚滚。二楼姚大嫂从窗口探头说,啥人屋里着火啦。又被呛了回去。
吴妈刷好马桶过来,看到此幕,好笑说,这样不对,生百年也起不来。先放一个烧过煤饼,把报纸团点上,放柴爿,加刨花,用扇子在进风口,轻轻扇,火起来了,对对,再加柴爿,再放煤饼,这样不就燃起来了。六妹高兴说,我又学会一样本领。
刘家妈拿毛巾揩面,在旁边说,多跟吴妈学,走遍天下侪不怕。吴妈说,夸张吧。不和那多啰嗦,我还要买早饭去。六妹说,不要买,我来煮米粉给大家吃。吴妈说,也好,我倒省事了。
潘家人围桌吃早饭,每人包括吴妈,一碗热腾腾米粉,余琳和逸武另外加辣椒酱。潘家妈尝了两筷子,笑说,味道真不错。六妹说,你们喜欢的话,我下次做拌面吃。余琳说,六妹的拌面,最好吃。潘家妈说,六妹是客人、哪好意思麻烦。逸青说,六妹,我也要点辣酱。潘家妈说,自己没长手啊。六妹笑嘻嘻说,好。拿来辣酱,逸文接过去说,不是要唱歌比赛,还吃辣。逸青说,也是。
玉宝说,六妹也盛碗吃呀。六妹说,你们先吃,我不着急。娟娟吃完,背起书包说,我要上学去。逸武说,再等一歇,我还没吃完。娟娟鼓着腮说,我要迟到了。六妹说,我骑自行车送你去。逸武说,也好。潘逸年皱眉说,人家早饭还没吃。六妹脱下袖套说,不要紧,我回来吃一样。拉着娟娟走了。逸文说,不要欺负老实人。余琳笑说,没关系,自己姊妹,不用客气。其他人没响。
楼道间,赵晓苹碰到张维民,张维民在抽烟,一个上,一个下,阳光从楼道窗户射进来,尘灰乱舞,四目相对,恍若隔世。
张维民先招呼说,来啦。赵晓苹轻快说,嗯,我来寻玉宝对帐。张维民说,华亭路生意好吧。赵晓苹说,还可以。张维民说,那位对侬好吧。赵晓苹笑着说,好的。两个人沉默下来,楼上楼下有嘈杂声,但感觉很安静。张维民见赵晓苹不走,笑说,还有事体。赵晓苹说,请让一让。张维民才发觉堵住了楼道,连忙侧过身,赵晓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上走,叩门,门打开,问找谁,说找玉宝,走进去,门关上。张维民收回视线,往楼下走。
玉宝翻着帐本说,啥辰光去广州进货。问了两遍,没人应答,抬头说,想啥呢。赵晓苹摇头说,没想啥,过两天去广州。玉宝没再问,关心说,每天从四川北路赶到华亭路,吃力吧。赵晓苹摇头说,我近腔住在同福里。玉宝奇怪说,为啥。赵晓苹说,陆继海出差了。我一个人在家、厌气。玉宝说,这样。
赵晓苹忽然说,张维民老婆、是哪样一个人。玉宝说,出身高知家庭,大学生,教育局工作。赵晓苹说,是美女吧。玉宝说,我还没见过。赵晓苹说,啥。玉宝说,结好婚就公派出国了。赵晓苹说,舍得啊。玉宝说,有啥不舍得。赵晓苹没响,玉宝说,时代在进步,我们的思想观念也要改变,不是所有女人,侪要以丈夫为天,一切围着丈夫、家庭转,也可以有志向、有事业心、发财致富。赵晓苹笑说,譬如我们是吧。玉宝感叹说,是呀,想想看,刚做个体经营户,弄堂里左右隔壁邻居,见到我们,指指戳戳,瞧不起,绕着路走。这才多少辰光,已经不一样了。赵晓苹心情转好说,是呀。我还以为,玉宝生好小囡,会专心留在家里相夫教子,现在听来,不大可能了。玉宝说,尝过自己赚钱的滋味,哪能会轻易放弃。
赵晓苹说,我听讲,华亭路市场,要重新划分商户摊位面积。玉宝说,啥意思。赵晓苹说,要扩充商户,同时租赁费重新计算,还不是看我们赚钞票、有利可图,眼红呗。听讲长乐路街道办公室,每天水泄不通,侪是打探消息的。玉宝沉思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再扩充两个门面,把服装生意做大起来。赵晓苹微怔说,真的可以嘛。玉宝笑说,为啥不可以、有啥不可以。赵晓苹激动的要抱玉宝,玉宝说,别,我肚皮受不了。
时光飞快,余琳先发动,原还倚在床上啃苹果,忽觉腿间有水流下来,生过一胎有经验,晓得羊水破了,镇定地让娟娟叫六妹来,六妹和潘妈玉宝几个在看电视,幸亏逸文也在,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余琳抬上乌龟车,送到医院没过两个钟头,就生了。
吴妈炖好老母鸡汤,六妹回来拿,玉宝说,生的儿子、还是女儿。六妹喜洋洋说,生的儿子。玉宝笑说,阿琳总算得偿所愿。逸武接到电话,慌急慌忙赶回来,拎了两麻袋白米,带了不少鸡蛋蔬菜、活鸡活鸭,还有鸽子。大早晨,灶披间里,咕咕喔喔嘎嘎不停。
庄阿姨一吓说,开养殖场哩。吴妈在杀鸽子说,没办法,人多,粮票蛋票菜票副食品票不够用,只好去乡下头想办法。庄阿姨蹲下打量说,芦花鸡霞气漂亮,我拔几只尾巴毛,给孙女做毽子。吴妈说,随便拔。
第58章 生产
潘逸年在工地开会,程飞婷说,我的设计绝对没问题,沉桩达不到设计要求,是那施工问题,和我无关。张维民说,讲话不要太绝对。项目经理沈国富说,我带队施工不少年数,有丰富经验,我不会错的。
程飞婷一拍桌子说,我也不是初出茅庐。盯向潘逸年,冷声说,潘总哪能讲。
潘逸年果断说,设计没问题。有问题的,一个地质情况未能勘探清楚,尤其持力层。二个局部可能有坚硬土层或砂夹层。三个桩打入新近代砂层,造成砂层挤密,沉不下去。沈经理依这三点查找原因、通报结果,再上会讨论。程飞婷笑笑,没人再吭声。
陈诚叩门说,潘总,有急事体。潘逸年说,直接讲。陈诚说,潘总家里电话,让快点去红房子,夫人要生了。潘逸年脸色顿变,立刻站起身,张维民也站起说,我开车送潘总去。潘逸年点头说,沈经理和程工代主持会议。大步朝外走,张维民紧随,坐上车,张维民发动引擎,打方向盘上路,想想说,算月数、阿嫂还早吧。潘逸年皱紧眉说,才七个月,开快点。张维民说,好。
潘逸年点了根烟,摇下车窗,无人讲话,气氛凝滞。红灯时,张维民说,潘总对程工太信任了。潘逸年没响,抽两口才说,我和程工共过事,79 年的中山温泉宾馆、广州白天鹅宾馆、80 年的深圳竹园宾馆、广州中国大酒店、81 年丽都饭店,程工侪做为高级工程师、参与架构设计。后调到上海,进入设计院工作。张维民啧舌说,这女人辣手,怪我有眼不识泰山。
潘逸年说,花园饭店标书,可有递上去。张维民说,嗯。潘逸年说,没提我吧。张维民说,没,借用我娘舅公司递的标。潘逸年不再说话。
到了红房子,张维民停好车,潘逸年下车,健步如飞,越走越快, 干脆跑起来。张维民在后面说,等等我呀。一路跑到产房,门口等满人。有薛金花、玉凤、黄胜利、玉卿这些娘家人。有潘家妈、逸文逸青,吴妈也在,抱着一饭桶母鸡汤。赵晓苹也来了。
潘家妈看到潘逸年,松口气说,老大总算来了。潘逸年严肃说,哪能回事体。潘家妈说,玉宝不小心拐一跤,肚皮就开始痛了,赶紧送来医院,直接进了产房。潘逸年说,医生哪能讲。潘家妈说,医生还没出来过,就让等吧。潘逸年点点头,去和薛金花等人打招呼,黄胜利拍拍其肩膀说,放心,肯定没问题的。潘逸年勉力笑笑。
逸武去办出院手续,余琳听讲玉宝情况,由六妹抱着小囝,也慢慢过来候产区,看到黑压压的人,站到不起眼角落观望,六妹说,为什么不过去。余琳说,人够多了,不要过去添乱。
护士出来说,林玉宝家属,林玉宝家属在吧。一堆人拥上去。潘逸年说,我是林玉宝丈夫。护士说,保大还是保小。潘逸年紧张说,啥意思。护士说,一旦产妇出现难产,是先保大人、还是保小囡。潘逸年说,保大人。护士说,签个名。潘逸年难板手指抖颤,签好名说,玉宝情况哪能。护士说,有啥情况、会及时通知家属的。退回产房,用力关门,哐当一声,似撞在人的心上。
余琳转身说,走吧。六妹抱着小囝跟在后面。
薛金花和潘家妈说,七活八不活,没问题的。潘家妈担心说,怀一个小囡还好,主要是两个。薛金花说,没问题,我自家女儿我晓得,长命百岁。逸文笑说,肯定的,阿嫂的身体,比我们还要健康。逸青说,我作证。薛金花说,逸青消瘦了。逸青摸摸脸说,是吧,我最近工作辛苦、又要练吉它。薛金花说,是苦。玉凤咳嗽说,姆妈。薛金花说,我聊聊天不可以啊,我这颗心,要爆炸了。
潘逸年等了一歇,实在捺不住,去寻肖主任,通融进到产房,扑鼻一股血腥气,玉宝面色苍白,满额是汗,躺在产床上,朝潘逸年伸出手,潘逸年紧步上前,用力握住,只觉掌心攥一块冰,放嘴边呵气、亲吻。玉宝先还坚强,看到男人后,蓦得流下眼泪。
潘逸年温和说,哭啥。拿过手帕擦眼泪,玉宝说,我总生不下来,是不是不好了。潘逸年说,瞎讲有啥讲头。玉宝哽声说,我不想死,我的好日节才刚刚开始。潘逸年说,放心,肖主任是这方面权威,不会出事体的。玉宝说,我好多话想讲。潘逸年说,生好后随便讲。玉宝说,我怕我没辰光讲了。潘逸年说,再讲这种丧气话,我要生气了。玉宝说,那我就讲一句。潘逸年说,啥。玉宝说,我嫁给逸年、从未后悔过。潘逸年眼眶发红,笑说,我也一样。玉宝说,我要死了,两个囡囡就托付逸年了,假如再婚,也要找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潘逸年笑说,想法蛮多嘛,放心,我这辈子,只有玉宝一个妻子。玉宝说,不是骗骗我吧。潘逸年说,我啥辰光骗过玉宝,所以少讲两句话、保存体力,为了我,也要坚持下去。玉宝说,这话我爱听。潘逸年说,我不能没有玉宝。玉宝吸口气说,不要讲了,我痛死了,快点叫医生来。
潘逸年走出产房,薛金花潘家妈围过来说,哪能,玉宝还好吧。潘逸年说,蛮好。
余琳坐乌龟车,扑通扑通回到复兴坊,姚大嫂听到脚步声,领娟娟等在楼道,笑说,那姆妈托我照顾半天,夜饭也吃过了。逸武连忙道谢,开门拉灯,房间空荡荡,一团冷清。六妹说,娟娟,这是弟弟。娟娟说,我要看花仙子。去开电视。逸武则扶余琳上床躺好,小囝扯起嗓门啼哭,六妹递到余琳面前说,要吃奶了。余琳一言不发,解开衣襟,接过喂奶,六妹说,我去炖鱼汤。逸武说,还是我去吧。
待逸武走后,六妹收拾衣物说,儿子也生了,还生什么气。余琳说,我生了儿子有什么用,照样没人关心我。六妹说,大嫂难产、又是双胞胎,当然更关心她喽。等会儿我也要去看看。余琳烦躁说,走走,现在就走。六妹说,我最讨厌三姐这样,自私、小气,身在福中不知福。余琳说,他们给你什么好处啦,这样讲我。六妹说,没人给我好处,我有眼睛看。三姐以前打电话回家,抱怨来抱怨去,我想,城里人一定是、瞧不起我们农村人,三姐受欺负了,我是抱着打仗心态来的,要为三姐出口气,结果哩,每个人和和气气的,对三姐多照顾,对我也热情。倒是三姐,有些做法我看不惯。余琳说,哪里看不惯。六妹说,三姐怀娟娟时,不照样下地干活,洗衣做饭,有啥吃啥,现在比地主小姐还娇气。倒是大嫂,挺个肚皮还要去做生意,我很佩服她。余琳说,你不懂,我要是像在家里一样,他们反倒看不起我。六妹说,这是什么歪道理。余琳说,我懒得和你废话。
逸武端了鱼汤来,六妹站起说,我去医院看大嫂。头也不回走了。逸武说,做啥,两个人吵相骂。余琳气的流眼泪,逸武说,月子里哭,伤眼睛。安慰半天,余琳才缓和情绪,吃掉一碗鱼汤。
六妹来到医院,薛金花、潘家妈、潘逸年、逸青还在。潘家妈说,阿琳出院到家了。六妹说,平安到家。潘家妈说,饿了吧,我让吴妈回去做夜饭。六妹说,不要紧,姐夫烧了鱼汤。大嫂还没生好呀。潘家妈说,还要等。
逸青说,六妹,夜饭吃了嘛。六妹摇头说,我不饿。逸青递过来一客油煎馄饨说,吃吧。
六妹吃过馄饨,陪着等,不晓过去多久,迷迷糊糊间,忽听见开门声、走动声,说笑声,有人讲生了,生了一对龙凤胎,连忙揉揉眼睛,抬头看窗户,泛起清亮,天明了。
第59章 口粮
逸武提了只老母鸡,哼着曲,咚咚上楼,潘家妈堵在楼梯间。
逸武说,姆妈做啥,扮门神。潘家妈说,我有空。逸武说,阿嫂两个小毛头,楼底下就听在哭,老是哭,哭的震天响。我的壮壮,吃了困,困了吃,一点哭声没。潘家妈说,废话少讲,看老娘面子、帮个忙。逸武笑说,这话严重了、啥事体。
潘家妈说,玉宝奶水不足,我看阿琳奶水好,帮忙喂一喂,可以吧。逸武说,一句话。潘家妈说,好好,我等那消息。
潘家妈到玉宝卧室,喜笑颜开说,我让逸武去讲,肯定没问题。玉宝正烦恼,听了松口气,吴妈抱着小囝,高兴说,星星要有奶吃了,要吃饱饱的。潘家妈说,同样吃鲫鱼汤、猪蹄汤、母鸡汤,鸽子汤,玉宝吃不管用、阿琳奶水哗哗流。吴妈说,体质不一样。
玉宝没响,低头看怀里的女儿,小名月亮,小红嘴蠕着,还是想吃,吃不够。有开门声,潘家妈说,逸武来了。连忙往外走,吴妈抱小囝跟出去。潘家妈说,阿琳同意啦。逸武说,到外头来讲。潘家妈心一沉,没响,跟到门口,吴妈离有五六步,竖起耳朵听。
逸武轻声说,我问过了,阿琳不大肯。潘家妈生气说,为啥呢。逸武说,阿琳心情不好,看啥人侪不顺眼,也朝我撒气。待心情好了,我再讲。潘家妈说,我怎养出侬这种、没出息的儿子。逸武没响。潘家妈怒其不争说,老大一家、对那不薄吧。从江西回来后,吃穿住用,哪一点亏待过,娟娟能进重点小学,心底一点数也没嘛,靠的是啥人关系,于情于理,这个忙、不帮也得帮吧。逸武说,我懂。潘家妈说,不要讲一套、行动一套。我全部看在眼底,总想逸武最困难,兄弟道理,能帮则帮,共度难关。结果帮出两只白眼狼,忘恩负义、没良心。逸武无奈说,不是不帮、再等等。潘家妈说,小毛头着急吃奶,口粮问题,好等啊,等到啥辰光去。逸武说,我也没办法呀,奶又不长在我身上,再讲了,阿琳愿不愿意喂,这是情份,不是义务。潘家妈咬牙说,我算看透了,滚,窝囊废一只。
吴妈怀里小囝忽然哭起来,连忙哄着,进卧室说,这小囝聪明啊,晓得没奶吃、失望了。玉宝说,我来抱。接过潘星星,大概闻到奶香味,直往怀里拱。吴妈说,我还是熬米汤去。潘家妈进来说,不着急,我再想想办法。玉宝没搭腔,心底难过,眼眶泛红。
六妹坐在弄堂里,接了一脚盆水,洒上洗衣粉,埋头汰三个小囡的尿片,讲多不多,讲少也不少,汰好晾晒起来,看到阳台的老母鸡,屙的稀屎一泡一泡,打扫干净,再拎起翅膀,去问余琳想吃啥。余琳说,我想吃馄饨,虾仁鲜肉馅的。
六妹把鸡拴在灶披间,朝吴妈用普通话说,三姐想吃虾仁鲜肉馄饨,麻烦你包一下。吴妈掀开钢盅锅盖,米汤泛白,用勺子轻搅,冷冷说,没得空。六妹说,明天也可以。吴妈说,明天也没得空。六妹微怔说,这什么话呀。吴妈头也不抬说,中国话,上海话,苏北话,反正讲的是人话。六妹哈哈笑。吴妈沉脸说,我是为你姐好。奶水本来就多,再吃虾仁鲜肉,侪是发物,生了奶结,两只胸部跟石头一样,要哭要闹,要讲我害她了,我担不起这个罪。
六妹要开口,姚大嫂买切面回来,经过说,吴妈,又在烧米汤。吴妈说,是呀,老大新妇奶不够,小毛头饿得嗷嗷哭,作孽。姚大嫂说,我有点新米,熬米汤,营养只有好,等歇我送来。吴妈说,谢谢谢谢。六妹明白了。
夜里,潘逸年回到家,笑说,今天一切好吧。玉宝止不住心酸,眼泪水啪啪掉。潘逸年连忙上前,把人揽进怀里,温和说,讲无数遍了,月子里不好哭,伤眼睛,为啥不听呢。玉宝哽声说,奶水不够,星星月亮饿了哭,哪能办,全怪我不争气。潘逸年说,瞎讲啥,和玉宝没关系,我有办法。玉宝泪汪汪说,啥办法。
潘逸年起身,取来牛皮包,掏出两罐铁皮奶粉,还有奶瓶。笑说,张维民老婆从美国回来,特为送给我们。玉宝瞬间转忧为喜,抹掉眼泪,接过来看,看的一知半解,全是洋文,还给潘逸年,催促说,快去冲来喂。潘逸年冲了一奶瓶来,先喂潘月亮,潘月亮不挑,叭嗒叭嗒吃了半瓶,满足了,玉宝抱起拍拍,打个奶嗝,闭眼困觉。
潘逸年接过奶瓶,喂潘星星,嘬了口,吐出来,不肯吃。潘逸年皱眉说,妹妹能吃,侬为啥不能吃。潘星星小嘴一瘪,手脚乱抻,委屈地哇哇哭。潘月亮跟着哭,玉宝也哭了。
恰此刻,有人敲门,潘逸年说,进来吧。门推开,是六妹,看到眼前情景,走到潘逸年面前,直接说,我抱去给三姐喂。接过潘星星,转身就走了。
余琳在给儿子包蜡烛包,见六妹抱个小囝到身边,怔住说,做什么。六妹说,大嫂没有奶,星星饿的直哭,你奶多,喂一下。余琳侧过身说,我不喂。六妹说,为什么。余琳说,要我喂,也要拿出诚意来。六妹说,什么诚意。余琳说,叫逸武来讲算什么事,总要正正经经来个人吧。六妹说,是一家人呀,还要哥嫂来求你不成,又不是外人,快点喂。余琳不高兴说,我才让逸武回绝掉,你又抱来让我喂,我喂了,好人全是你做。
六妹严肃说,余琳,你太坏了,你一点不善良。余琳说,你滚。六妹说,姐夫一家哪里对不起你,天天好吃好喝的伺候你,这样好的婆婆、哥嫂、小叔,你去哪里找,人要懂得知足,要积德,才会有后福。余琳说,我还要你教训我。六妹说,你不肯喂是吧。余琳说,我最恨人家威胁我。六妹说,行,我也不伺候了,明天一早我就走,我回去,要讲给家里听、讲给乡里人听,让他们评评理,你的做法对不对。余琳说,你敢。六妹说,没有我余彩云不敢做的事情。怒冲冲就走,眼看要出门了,余琳大声说,余彩云你回来。
六妹立刻走回床前,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余琳没好气说,不是饿的直哭,哭声呢。潘星星哇一声哭了。六妹说,这不哭了。递过去,余琳伸手接住,解开衣襟纽扣,抽出垫的毛巾,已经湿乎乎,六妹嘀咕说,奶这么多还不喂。余琳说,再多废话一句。六妹说,我闭嘴。
潘星星狼吞虎咽吃起来,吃的咕吱咕吱响,余琳看半天说,大嫂漂亮,生的儿子也好看。六妹说,月亮最好看,皮肤遗传了大嫂,雪白。余琳再看自己儿子,黑黑壮壮的,又有些不开心。
潘家妈和吴妈,在门外听动静,渐渐露出笑容,轻手轻脚走开,碰到寻过来的潘逸年,小声说,在吃奶了。潘逸年点点头,笑笑,没响。
第60章 感谢
潘家妈叩门说,阿琳方便吧。余琳在喂星星吃奶,随口说,什么事。潘家妈说,我亲家,那阿嫂的姆妈,薛阿姨,想当面感谢你。余琳想想说,进来吧。
薛金花端着砂锅,潘家妈拿碗筷勺子,前后走进来。砂锅摆桌上,薛金花又出去,拎来一个鼓囊囊袋子,笑说,我专门去了趟南京路,上海时装公司挑的囝囝衣裳、给我们壮壮穿。潘家妈说,南京路,我只听过服装商店,老早底叫先施公司,蛮高档的。薛金花说,就是这里,今年三月份,重新改了店名,服装改成时装,听起来更加时髦。
拉开袋子口,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薛金花说,我们壮壮,要做时髦小囝。余琳笑说,薛阿姨坐。薛金花说,壮壮呢。余琳说,在床上躺着。薛金花说,我汰过手了,可以抱抱嘛。余琳说,可以。
薛金花弯腰抱起壮壮,夸赞说,小囝长的好,虎头虎脑,随便人抱也不哭,胆子大。余琳说,薛阿姨夸张了,和星星不好比。薛金花说,我这人一向实话实讲,不怕得罪人。我还会看面相,星星在古代是文官,壮壮就是武将,好好培养,前途不可限量。
壮壮嘴巴瘪了瘪,握紧拳头,想哭。潘家妈接过去说,好像屙尿了,抱到旁边换尿片。余琳心花怒放说,薛阿姨坐呀。薛金花坐到床沿旁边,看一会余琳喂奶,感叹说,真是辛苦你了。余琳低声说,不瞒薛阿姨,你是第一个讲我辛苦的人,其他人总认为我,不就喂个奶嘛,有啥苦累的,这其中滋味,也只有我最清楚。眼眶发红。
薛金花连忙说,坐月子不好哭,以后要眼睛痛。余琳拿了手帕拭泪。薛金花说,不是不清楚,我发觉潘家人呀,侪是锯嘴葫芦,不擅表达。其实吧,我今天来,看到你皮肤白里透红,奶水旺盛,证明婆婆伺候的好,好吃好喝,没亏待你,没给你气受,已经很幸福了。余琳闷声没响。
薛金花拉起余琳手说,妹妹啊,我晓得你不容易,背井离乡,生儿育女,身边也没个亲人,婆婆总归不是自个爷娘,啥话侪好讲。现在又喂两个小囝,像两只小老虎,奶吃的咕吱咕吱,要怪,就怪我这女儿不争气,让大人小囝一道受罪。以后啊,不,从现在开始,有啥委屈,啥人欺负你,就和我讲,一通电话,随传随到,我替你撑腰。余琳笑说,我谢谢薛阿姨。
薛金花去揭开砂锅盖子,勺子搅搅说,我花了五个钟头,炖的老鸭扁尖汤、摆了几片火腿,鲜的眉毛落下来。盛一碗端给余琳说,星星困着了,放下来,休息休息,吃碗汤,把鸭腿吃了。余琳将星星放床上,接过碗筷。潘星星踢两下腿,瘪嘴开始嚎,余琳说,听听,嗓门尤其响。薛金花一抱起,立刻不嚎了,接着呼呼大睡,薛金花说,这小阎王,讨债鬼,折腾人有一手。余琳笑。
薛金花说,你们侪是好命的人,有儿子。余琳说,薛阿姨没呀。薛金花说,唉,以前有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讲,那婆婆最有福气,四个儿子,侪有出息,日后不愁没人养老送终,我真是苦命的女人啊。不由满心伤感,潘家妈抱着哇哇哭的壮壮,进来说,大概肚皮饿了,要吃奶。薛金花说,那我抱星星过去吧。潘家妈说,也好。
玉宝也在给月亮喂奶,薛金花盯着说,奶也不小啊,为啥没奶水。玉宝心烦、侧过身挡住。薛金花说,挡啥挡,我还看不得。玉宝说,有啥看头呢。薛金花说,老三新妇奶不大,奶水滋滋流。壮壮养的好,大胖小子,我抱手里掂掂,九斤应该有。玉宝没响。
薛金花说,老三新妇我搭过脉了。心眼小,敏感,虚荣,看不到人家好,不肯吃亏,欢喜听好话,帮忙不能白帮。总体来讲,人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就是没素质。但也幸亏伊帮忙,否则有这小阎王苦头吃。玉宝微怔说,啥,小阎王。薛金花说,不是小阎王是啥,非要抱在手里困,放下就哭。玉宝说,从保温箱出来就这样,一放就哭,哪能办。薛金花说,就让哭,哭哭就好了,一哭就抱,抱习惯,难脱手了吧。玉宝说,没办法,不抱就哭,哭的面孔发红,要背过气去,大半夜的,搞的所有人不消停。薛金花说,所以讲,不是小阎王是啥。玉宝抿嘴笑了。
逸武回到房间,看到新衣裳和砂锅说,啥人来啦。余琳说,阿嫂姆妈来看我。逸武说,有事体。余琳说,感谢我给星星喂奶。逸武说,嗯,讲了啥。余琳说,夸壮壮可爱,是武将之才。讲我喂奶辛苦,亲人也不在身边。逸武说,六妹不是在。余琳说,特别善解人意,句句讲进我的心坎里。逸武说,炖的啥汤。余琳说,也是个苦命人,儿子死的早,白发人送黑发人。逸武揭锅盖说,老鸭扁尖汤。余琳不高兴说,我讲话,你有没有听。逸武说,有听。但阿嫂姆妈、就是吃张口饭的人。余琳说,什么意思。逸武凑近耳边嘀咕,余琳怔半天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这夜饭局,苏烨说,喜获一双儿女,开心吧。潘逸年笑而不语。李先生带了两罐奶粉来,给潘逸年说,华侨商店买的,惠氏奶粉,香港牌子。潘逸年接过说,谢谢。苏烨点根香烟说,哪能,潘总打算开奶粉店。李先生说,啥。苏烨抽口烟说,我前两天,才搞到一罐荷兰产的奶粉给到潘总,价钿不便宜。潘逸年说,没办法,美国、新西兰、荷兰,侪试过了,小赤佬一口不吃。苏烨说,女儿呢。潘逸年眉梢柔和说,女儿乖,来者不拒。抬起手腕看看表,站起说,我得走了。苏烨不满说,才几点钟就走。潘逸年步履没停,只扬扬手。苏烨说,没劲。
李先生笑说,苏总还没劲,上海歌舞团女朋友,请得来一道白相。苏烨说,分手了。李先生说,太快了吧。苏烨嗤笑说,侬也觉着快,对吧。这才多长辰光,就缠着我、要结婚。李先生说,岁数不小了,结就结吧,给家里一个交待,结好后,继续白相。苏烨说,我对结婚、还是有敬畏感的。李先生呵呵笑。苏烨说,不信是吧,我也不信。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