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姑娘浪
潘家妈说,钞票不是问题,等些就去订。逸文说,我记得订牛奶,不是随便啥人能订,需要条件的,我没讲错吧,吴妈。吴妈说,没错,要有医生证明,或高危工种的单位证明,或婴幼儿,可以订。否则就一早去排队,一角两分一瓶,十几廿瓶的量,侪凭运气抢。
潘逸年揽过玉宝肩膀,笑说,我们有医生证明。逸文皱眉说,啥意思,阿嫂哪里不适宜。玉宝噗嗤笑了,潘家妈也笑,吴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拍手说,大喜事呀。潘逸年说,讲了侬也不懂。逸文说,啥。潘家妈先说,玉宝怀孕哩。逸文恍然,戴上眼镜说,喜事归喜事,但来的晚了一些。阿哥看来,是营养不够。潘逸年笑说,想吃生活是吧。
玉宝说,等逸武一家回来,牛奶匀瓶给弟妹。潘逸年没响。逸文说,两瓶是早晚标准,不好拆开。弟妹的牛奶费,我来出。潘家妈说,不是铜钿问题,是指标难搞。潘逸年想想说,我来搞定。潘家妈说,玉宝几个月了。潘逸年说,两个多月。潘家妈说,处在危险期,华亭路还去嘛,要么停一停,在家里休息。玉宝笑说,我现在精神蛮好,还想带带玉卿和赵晓苹,有啥问题,会得注意。潘家妈没再多话。
吃过早饭,逸文上班去,潘逸年陪玉宝往华亭路,两人乘一部巨龙公交车,下来后,张维民等在小商品市场进口,挟根烟抽。潘逸年说,没开车子来。张维民说,开了,停在对面马路,这边不好调头。潘逸年点头。
三人往摊位走,张维民说,我要和那做邻居了。玉宝说,啥意思。潘逸年说,讲的没头没脑。张维民说,我前一腔,去文化广场、房产交易市场转了转,碰巧,看到复兴坊、那楼下三楼房主,想调房到虹口杨浦一带。我杨浦有房子,聊后一拍即合,去房管所办理了换房手续。潘逸年说,三楼整层。张维民说,是的。玉宝说,为啥要换。张维民说,侪是为工作方便。玉宝说,啥辰光搬过来。张维民说,快了。玉宝笑说,恭喜恭喜。张维民说,谢谢。
潘逸年说,也要恭喜我。张维民说,啥。潘逸年说,我老婆怀孕了。张维民微怔,连忙笑说,天大的喜事,恭喜恭喜,潘总结棍。玉宝两颊泛起红晕。抵达摊铺,玉卿和赵晓苹已在,玉卿喊了声,姐夫,张先生。赵晓苹则搬矮凳让坐,又要去泡茶。张维民说,勿需麻烦。玉卿不安说,阿姐,姐夫为啥来了。玉宝说,来看看。
潘逸年环顾四周,四只蛇皮口袋,鼓囊囊半人高,塞满衣裳,玉卿一件件拿出、挂起来。潘逸年说,这些每天能卖光。玉卿点头说,是。潘逸年说,新货在哪里。玉卿说,在同福里,每天一早,我、阿姐和晓苹,把蛇皮袋捆在自行车后座,驮过来。潘逸年说,一人驮两袋。玉卿说,看情况。
张维民感叹说,不容易。看了眼赵晓苹。赵晓苹心怦怦跳,面庞莫名发烧,正巧手里有副蛤蟆镜,递过去说,张先生戴一下。张维民戴上,感觉良好说,帅气吧,镜子。赵晓苹说,帅的。拿来镜子。张维民照着,撩拨前额头发。赵晓苹说,像张国荣,洋气。张维民说,原先不觉着,这样一讲,蛤蟆镜一带,真有八分像。玉宝听不下去了,忍笑坐到油汀前取暖。
潘逸年说,这天天骑车带货,又麻烦,还危险。张维民随口说,苏总不是住在附近。潘逸年笑笑,抬腕看手表说,走,去苏总家转转。张维民说,蛤蟆镜几钿,我要了。赵晓苹说,上趟从广州回来,一路多亏张先生照顾,这副眼镜算做答谢,不要铜钿。张维民笑说,客气。
潘逸年拉起玉宝走,张维民跟在后面,拐进小路,是一幢幢花园洋楼,三层,地中海式,外墙米黄,满布细颗粒状的毛糙,屋顶有两坡,也有四坡,披了一层红色西班牙瓦,阳光下闪亮,八角形的钢窗,镶嵌绿色玻璃,到底有了年代感,像个没落的贵族,奢华亦低调。
走到一户门前停下,潘逸年摁门铃,半天没人开,张维民说,人不在么。潘逸年肯定说,在的。话音刚落,门被用力拉开,苏烨满脸郁色,像要骂人,但见到来人,又一副骂不出的表情,有些滑稽,闷声说,进来。转身率先往里走。玉宝说,是不是打扰了。张维民笑说,不搭界,没困醒就这副腔调。
天井种了树木,总归是冬天,蔫蔫的。屋檐下有巴洛克式浮雕,螺旋式的廊柱,仰脖颈望,三层侪有铸铁小阳台。给玉宝的感觉,就是大,只苏烨住的话,实在暴殄天物。
苏烨直接打开水龙头,掬水泼面孔,也不用毛巾擦,转身,眉眼清湿的看过来,不耐烦说,这个戴蛤蟆镜的,是啥人。张维民说,张国荣。苏烨说,侬是张国荣,我就是谭咏麟。潘逸年说,有个事体,请苏总帮忙。苏烨说,讲。潘逸年说,我太太在华亭路做生意。有些货天天运来运去,交关麻烦,借一只房间当仓库。苏烨说,我没听错吧,我这样的房子。潘逸年说,没听错。玉宝也觉不妥,扯扯潘逸年袖管说,算了,这样的洋楼,不太好。潘逸年没响。
苏烨想想说,我楼梯旁有个小房间。随手指了指。潘逸年走过去,门一推就开,探头打量,朝玉宝说,可以,当仓库足够了。苏烨说,不好白借。玉宝连忙说,我租,不白借。苏烨说,六百块一个月。玉宝说,啊。潘逸年说,三百块。苏烨说,太狠了,对半砍。潘逸年说,两百块。苏烨说,不要想,两九九如何,我俩合作长长久久。潘逸年笑了笑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何必强人所难。苏烨说,过河拆桥,以后难搭桥。潘逸年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可能下趟,由我为苏总搭桥,也讲不定。
苏烨紧盯潘逸年,忽然拿过毛巾,抹掉面孔水珠,笑说,两百块就两百块,钱财乃身外之物,友情长存。潘逸年笑说,主要是太太怀孕了,行动不方便,否则也不会来麻烦苏总。苏烨也是吃惊,笑说,恭喜恭喜。不由多看玉宝两眼,正和张维民说话,娇柔满面,风情无限,那般姿态,确和往日所见,又有不同。
第32章 混堂
玉宝回到华亭路摊位,玉卿在踏缝纫机,赵晓苹蹲身扒蛇皮袋,玉宝说,寻啥。替试大衣的顾客系腰带。赵晓苹说,我印象里,这大衣,另外有件烟灰色。玉宝想想说,是有一件。赵晓苹说,又寻不到了。
玉宝说,可能在别个袋子里。赵晓苹说,侪分门别类,不可能装错的。顾客说,到底有没有。玉宝笑说,应该卖光了,这件也好看,黑色百搭。顾客脱下说,我在想想,在想想。玉宝说,看看旁的,有啥欢喜。顾客东张西望,还是走了。
玉宝拎热水瓶,倒杯开水吃。赵晓苹说,潘姐夫、和张先生走了。玉宝说,嗯。赵晓苹说,我原本想。玉宝说,想啥。赵晓苹说,我想请张先生吃饭,或看电影。玉宝笑着,眼神探究。赵晓苹脸红说,不要多想。前趟在火车上,多亏张先生拉我一把,否则我有的烦。玉宝说,张先生人好的。赵晓苹说,是呀。玉宝说,需要我搭搭桥吧。赵晓苹低头看手说,我有案底的。玉宝说,可以解释嘛。赵晓苹没响。玉宝说,张先生换了房,换到复兴坊,就住我家楼下。赵晓苹说,看不出,蛮有实力。潘姐夫身边的人,和我们两个世界。
玉宝还要讲,忽见到逸青,吃惊说,小叔哪能来啦。逸青拎个袋子,装着钢盅锅和铝饭盒。逸青说,姆妈让我来送饭。玉宝忙笑说,太麻烦了。逸青说,反正我放寒假,没事体做。再会。玉宝说,坐一歇,不要着急忙慌走。逸青说,我约了朋友去图书馆,来不及了。玉宝说,那路上当心,慢点骑。逸青摆摆手。
玉宝揭开钢盅锅,是三鲜汤。饭盒里有八宝辣酱,豆腐虾仁,塌棵菜炒冬笋丝,还有白饭,热腾腾的。正是饭点、顾客也少,招呼玉卿和赵晓苹,过来一道吃。三人围小桌子坐下。
赵晓苹舀汤里肉皮吃,感叹说,看惯了同福里婆媳大战,玉宝婆婆真是,难得少见。玉卿说,这是啥阵仗。玉宝不答,反笑说,我有两件事体要讲。赵晓苹说,啥。玉宝说,一件,我怀孕了。赵晓苹和玉卿先是惊讶,转而惊喜。赵晓苹说,太好了。玉卿说,怪不得姐夫大清早来。赵晓苹说,有几个月。玉宝说,两个多月。玉卿说,要注意休息,不要太疲劳。玉宝说,日后这服装摊,要那两人多操心。赵晓苹玉卿说,应该的。
玉宝说,二件,逸年的朋友,住后面的上方花园,腾出一间房,给我们当仓库,就无需天天骑自行车,把蛇皮口袋驮来驮去。方便交关。玉卿怔忡说,那可是上方花园,有钱有地位的人、蹲的地方,真肯借把我们用,玉宝说,不是免费,每月两百块租金。玉卿说,人家才不缺这两百块。玉宝笑说,看那姐夫面子。赵晓苹说,和潘姐夫交往的、侪是啥神仙朋友。玉宝笑而不语,专挑塌棵菜吃,平常吃总觉苦阴阴,现在倒觉得爽口。
没两天,赵晓苹和玉卿,将整理好的货物,一趟趟往苏烨房里送。这日早晨,苏烨站在台阶上、手插口袋,闲看玉宝几个理货。苏烨说,潘太太。玉宝笑说,叫我玉宝吧,比较亲切。苏烨也笑了,阳光洒进眼里。
苏烨说,这些货,在广东批发的。玉宝说,是。苏烨说,听潘总讲,那生意好,有多少卖多少。玉宝笑说,稍许夸张,也有卖不出去,赔在手里的。苏烨说,每趟进货,侪是玉宝去。玉宝说,我和晓苹。苏烨说,忙得过来么。玉宝说,有些吃力,也想寻人帮忙去广东进货,又不大放心,需得可靠才行。苏烨说,上海周边郊区,有不少服装厂,也做外贸加工,可以补充货源。玉宝说,也考虑过,去打过样。一般大厂,没人脉不让进,更休谈合作。让进的、肯坐下来谈的,又不合心意。苏烨笑笑,没再多话。
玉宝这边理好货,准备离开时,苏烨给了把大门钥匙。玉宝推脱说,还是苏总在场比较好。苏烨说,我工作忙,此地来的少。有钥匙更加方便些。玉宝接过说,谢谢。
潘逸年主建的鸳鸯楼,金山石化、益民药厂,赶在年前,圆满峻工,峻工后不免各种应酬,也是分身乏术。礼拜五,潘逸年难得早回,潘家妈说,总归要去一趟混堂,汰汰身体烟尘,迎接新年。潘逸年没异议,玉宝也不在,索性叫上逸文逸青,商量后,一起往卡德池。
汰浴的人霞气多,排长队,逸青排队,潘逸年和逸文,在外面聊天。排了廿分钟不到,逸青隔小铁窗交费,领了两种颜色竹筹,汰浴和扦脚。逸文说,戆大,搓背竹筹哩。逸青说,我们互相搓。潘逸年说,还是寻扬州师傅吧。逸青说,哪能办。逸文说,还哪能办,再去排呀。逸青看看长龙说,凑和一下。逸文说,凑和不了,不搓背的汰浴,是没灵魂的。逸青说,那欺负我。逸文说,废话少讲。潘逸年微笑,逸青只好再去排,待三种竹筹凑齐,先到更衣房,开始脱衣,穿白大褂的服务员,接一件,用丫叉头,吊到房顶挂着,抬头密密麻麻,甚是壮观。
三人赤身,趿着木拖鞋,掀开棉帘进浴房,湿热之气扑面,灯光昏黄,水烟雾腾腾,氤氲迷蒙,人影幢幢,如进仙境。先进大池,泡的毛细孔贲张,再让师傅擦背,扬州师傅有技艺,虽全是噼里啪啦声,但不痛,浑身舒泰,犹似神仙,再进池子泡,先觉要把人烫熟,适应后,酸痛透爽。
泡好后,出来到淋浴处汰头,汰身体。拿块毛巾擦的半干,再拿块红白大毛巾往腰间一围,出了浴室到大厅,躺椅面对面,中间走道,七零八落侪是人,三人寻到空位,躺上去。
离老远的服务员,从蒸汽箱里拿出毛巾,啪的抖一下,手一挥,像甩飞碟,逸青唉哟一声,毛巾精准飞到面孔,烫的哇哇叫。潘逸年逸文有准备,飞过来接住,慢慢抹脸。
工作人员送来茶,问要吃檀香橄榄或盐津枣哇,一袋一角洋钿。潘逸年讲不要。又过来师傅们,一对一扦脚捏脚。逸文撕开香烟壳子,抽出烟,给潘逸年一支,也师傅们各两支,师傅们看是中华,霞气开心,往耳根一夹,等做好生活再抽。
逸文说,听讲八仙桥日新池也不错。旁边客说,老早底,黄金荣常去,带几房姨太太一道泡。左右隔壁侪哼哼笑起来。还有客讲,逍遥池也不错,浙江路人民路口,杜月笙欢喜去。逸文笑说,逍遥池要当心,听讲偷皮夹子人多,还有奸守自盗的。有客说,真的假的。逸文说,无风不起浪。
有客说,大观园混堂,最近出名了。有客说,为啥。有客说,大观园里,有个扦脚女师傅,叫郏芬芬。登报纸,接受采访,出名了。有客说,听讲伊蛮有能耐,擅治脚病,许多人慕名而去。有客说,下趟也去试试看。有客说,去凑闹忙做啥,逍遥池旁边,还有个浴德池,交关不错,扦脚师傅也灵的。有客说,浴德池,是不是老早叫西海浴室。有客说,没错,侪是老熟客。
第二块毛巾飞来,滚烫,擦身体适宜。逸文说,逸青不要忘记,下周天,上海站,接逸武一家。逸青说,还好阿哥提醒,差点忘记。逸文说,对侬、我是服气的。潘逸年闭目养神,懒得废话。
扦脚师傅说,好了。起身离开。逸文说,逸武一家回来,别的我没啥,就担心弟妹,不晓得性格哪能,好相处嘛,和姆妈还有阿嫂,是否合得来。逸青说,希望像阿嫂性格一样。潘逸年说,性格不可能一样,只要明事理就好。逸文说,是呀。逸文想想说,一大家子,吃穿住行,压力不小。好在逸青明年毕业,甩掉一个大包袱。逸青说,原来我是包袱。话音刚落,伸手接住飞来的毛巾,笑说,不要躺哩,三块毛巾了。
这是混堂不言宣的规矩,毛巾递三遍,就有送客意味。潘逸年等人出来,天已微黑,旁边有家扬州炒面,进去叫了三碗,味道还算正宗。
玉宝回到卧房,想起啥,又把帐本翻了翻,这才上床,摸摸潘逸年头发说,去过混堂了,人多嘛。潘逸年说,嗯,侪是人,要过年了,嘎闹忙。玉宝笑说,没办法,这是风俗。潘逸年说,碰到苏烨了。玉宝说,嗯,搬货过去,苏总也在,打了声招呼。潘逸年没响,伸手捞过大衣,拿出一张名片,递给玉宝。
第33章 主意
玉宝接过,名片抬头,虹树服装厂;联系人,陆继海,职位,供销科科长。玉宝说,这是。潘逸年说,苏烨给的,讲对玉宝有帮助。玉宝惊喜说,苏总发善心。
潘逸年看书,头也不抬说,苏烨不是菩萨,一般不发善心。玉宝说,啥意思。潘逸年说,字面意思。玉宝听出不对劲,搂住潘逸年脖颈,笑说,还不是看逸年面子。潘逸年没响,玉宝说,我前两天,就随口一句,我现在的身体,日后恐怕没办法,再去广州进货,无论是晓苹,还是旁人,侪不放心。苏总讲,可以寻周边服装厂,也有不少外贸货,还可以代加工。我讲,我也有这方面考虑,但没关系没路数,局面难开。就没再多讲了。
潘逸年皱眉说,有难处,为啥不告诉我,却讲给外人听。玉宝说,不是特意要讲,话赶话。潘逸年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玉宝说,我以为那是朋友。潘逸年说,生意场无朋友,只有人情和利益。玉宝现在干个体户,也算生意人,这样道理还不懂。玉宝嘀咕说,我怀孕了,还凶我。潘逸年微怔,失笑说,这叫凶啊。玉宝不睬,松开手,躺下,面朝墙壁。
潘逸年放下书,扭暗壁灯,也躺下,侧过身,从背后把玉宝搂进怀里,稍沉默说,以后这种事体,将越来越多,我接工程,会和各类人打交道,譬如材料商、供应商,包工头,为了得到项目,不择手段。玉宝是我老婆,或许一个动作,两句话,就会让某些人,有机可趁。我只是提醒,玉宝和我现在处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谨言慎行,总归没错的。
玉宝没响,片刻后,转过来,和潘逸年抱在一起,轻声说,是我不好,讲话不注意。名片我不要了,还给苏总吧。潘逸年说,这倒不用,苏烨也欠我人情,就算彼此抵销。玉宝伸手,在潘逸年下巴摩挲,刺挠挠掌心,笑说,刮胡子了。潘逸年说,嗯。亲啄手指头。
玉宝说,衣服又丢几件,第四趟了。潘逸年说,有怀疑对象么。玉宝说,初始怀疑左右隔壁商户,后来我很小心了,还是丢。潘逸年思忖说,也可能,千防万防,家贼难防。玉宝心一沉,不是没想过、有这个可能性,但总不敢相信。潘逸年说,不要为顾忌脸面,姑息养奸,只会让其、胆子越发壮,胃口越发大,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玉宝叹气说,明白了。
潘逸年笑说,怀孕期间,要开开心心,这样养出来的小囡,面相好看,性格也开朗。玉宝噗嗤笑了说,逸年性格不开朗。潘逸年说,面相呢。玉宝说,英俊帅气。潘逸年说,老早底,我性格也不错,和逸青差不多,后来。没讲完,笑而不语了。
玉宝抬头,灯火从背后照过来,潘逸年眼眸乌黑,透出一撮光,柔化了厉色。玉宝凑迎,主动亲吻。潘逸年说,可怜我。玉宝说,逸年不值得可怜。潘逸年说,唔。玉宝说,值得尊敬。潘逸年笑说,小嘴侪是蜜。手伸进衣底,贴紧皮肤,满掌烈火,一寸一燃。玉宝说,轻点。潘逸年含混说,有股奶味。玉宝推推说,医生讲,三个月内不可以。潘逸年说,还有别的方法。玉宝说,是啥。潘逸年讲的太低了,竖起耳朵,也听不清爽。
窗外寒潮涌动,玻璃泛白,凝起薄雾。有小贩高低悠长叫卖,白糖莲心粥,桂花赤豆糕,甜酒酿圆子,吃哇!很快,这点声音,也被夜风吹远了。
逸青搬进逸文房里,吴妈收拾好房间,潘家妈和玉宝看过。待出来后,玉宝寻到逸青说,有空嘛。逸青点头说,啥事体。玉宝说,陪我往南京路一趟,逸青说,没问题。
两个人很快出发,坐公交车抵达南京路,直奔第一百货,依旧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逸青展手保护,有男的偏往玉宝身上撞,逸青急眼说,挤啥挤,我阿嫂怀孕了,挤出个好歹,我找侬拼命。玉宝忍不住笑,凑到柜台前,挑挑拣拣老半天,买了喜鹊登枝床单和被面,枕头套和枕巾。
再挤出来,逸青满头大汗说,里面像盘丝洞,侪是钢丝。玉宝说,我们买桔子汁吃。走到食品店门口,逸青排队,买好后,一人一瓶,插了管子慢慢吸。忽然看到不远处,被包围着,玉宝好奇说,看看在做啥。两个人走近,透过人缝,只望见,三张桌子拼成排,坐着四位工作人员。
逸青问前面爷叔,爷叔说,上海电视台、要举办一档歌唱比赛,在招人,这是报名处。逸青说,有啥奖品。爷叔说,奖状、证书、还有一台卡西欧电子琴。最重要的,可以上电视,霞气风光。
逸青说,只要会唱歌就可以,是吧。爷叔说,一个人不可以,以家庭为单位,譬如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爷爷孙子这样组合。逸青说,阿嫂,要报名嘛。玉宝说,我不会。逸青说,我三个哥哥,侪会得唱歌。
爷叔说,那就去报名,今天报名,当场还送热水瓶。玉宝听有热水瓶送,立刻说,逸青感兴趣,就报名。逸青说,真的,阿嫂支持我。玉宝说,人生多尝试,才会更精彩,我支持。
逸青挤到台前,爽快的报名登记,领了只热水瓶出来。玉宝敲敲外壳说,质量可以,只有大红色。逸青说,是的。玉宝说,也蛮好,喜庆。逸青说,阿嫂,我有个请求。玉宝说,啥。逸青说,参加歌唱比赛,光是唱,胜算不大。玉宝说,那要哪能。逸青说,自弹自唱最潇洒。我想要一台聂耳牌钢琴。玉宝说,价钿多少。逸青说,两千块左右。玉宝一吓说,那阿哥要骂三门了。逸青说,哪能办。玉宝说,买把红棉吉它,可以承受。逸青笑说,也可以。玉宝后来算算帐,觉得自己亏了。
礼拜天,玉宝没去华亭路,帮吴妈煎煎蛋饺、揉肉圆子,潘家妈说,有身子的人,不要疲劳,去歇息。玉宝说,没关系,我精神好。等到下午,潘家妈焦灼,一直站在阳台张望,忽然拍手说,逸武来了,回来了。
潘逸年在看电视新闻,玉宝望望钟,五点半。起身取几只杯子,斟上茶水。又冲了一杯麦乳精。吴妈站在楼梯间,扯嗓子说,来了,上楼了。潘家妈、潘逸年和玉宝,站到门口等候。
逸文逸青先上来,扛着大包小包行李。
潘家妈听着脚步响,然后是洪亮的男声说,姆妈,我回来了。潘家妈一眼就看到逸武,顿时泪洒当场。
第34章 家宴
潘家妈抱住逸武,眼泪直淌,潘逸年、逸青没响,玉宝鼻子发酸,情绪平静后,逸文笑说,姆妈真是,哭啥,阿弟不是回来了。潘家妈说,我喜极而泣。
逸武说,这是余琳。余琳讲普通话说,妈。潘家妈说,好,好。逸武说,娟娟,叫奶奶。娟娟掩在余琳身后。潘家妈说,来,让奶奶看看。娟娟不理,余琳硬拉说,怕什么,这是亲奶奶。娟娟仍死活不肯。余琳说,路上还奶奶长奶奶短的,这会又躲,不讨喜。玉宝忙说,小孩子怕生,正常的。
余琳看了看玉宝。潘逸年说,侪拥在门口,进来说话吧。众人进房,吴妈已备下两面盆热水、新毛巾。潘家妈招呼先揩面汰手,再一道坐长沙发。单人沙发,一个潘逸年坐,一个逸文坐,逸青坐沙发扶手,逸文说,西开,去搬矮凳。逸青说,凭啥。逸文,不怕硌屁股,随便坐。
逸武笑说,还是老样子。玉宝端来泡的麦乳精,递给娟娟吃。余琳接过。潘家妈说,还没介绍,这位是阿嫂。逸武说,阿嫂好,余琳说,嫂子好。玉宝微笑点头。潘家妈说,那阿嫂也怀孕了。逸武说,是吧。阿嫂不要忙了。玉宝笑说,不忙。
玉宝转身要走,潘逸年拉住说,过来坐。玉宝说,我去帮吴妈,等歇开饭。下楼到灶披间,揭开砂锅盖,尝尝鸡汤说,盐没放。吴妈说,唉呀,忙忘记了。玉宝说,我来。拿过盐罐子。
邻居刘阿婆,也在煮馄饨,趁空说,啥喜庆日节,大鱼大肉忙不停。玉宝说,我小叔知青,今天一家门回上海。刘阿婆说,哦,不容易,去的啥地方。玉宝说,江西。刘阿婆说,回来就好。玉宝说,那女儿呢。刘阿婆压低声说,回不来了。玉宝说,为啥。刘阿婆说,我是愿意的,但儿子新妇不肯呀,我有啥办法。玉宝说,为啥不肯。
刘阿婆说,馄饨熟了。去五斗橱拿碗来。玉宝说,碗给我,我舀点鸡汤,鸡汤馄饨好吃。刘阿婆说,谢谢谢谢。吴妈待人走后,铲红烧肉说,还能为啥,归根结底,为房子。玉宝叹息。吴妈说,逸武老婆,听得懂上海话嘛。玉宝说,比较困难,多讲普通话。吴妈说,我普通话,讲不力气。玉宝笑说,我来翻译。吴妈笑了,想想,轻声说,我会看面相,逸武老婆,一脸精怪相。玉宝笑说,那我呢。吴妈说,侬呀,太老实。玉宝笑说,这是夸我吧。吴妈还要再讲,逸青从楼梯冲下来,玉宝说,轻点,灰落到汤里了。逸青说,阿哥让我来帮忙。吴妈说,正好端菜。
一台面吃食摆满当,色香味俱全。潘家妈右手坐逸武、余琳和娟娟。左手坐潘逸年、玉宝、逸文和逸青。潘家妈说,吴妈也来吃。吴妈迟疑说,不打扰吧。潘家妈说,打扰啥,快点来。吴妈这才摘掉袖套,坐到逸青和娟娟当中。
玉宝、余琳和娟娟吃桔子汁,逸文要倒红酒,逸武说,我吃白的。潘逸年没响,逸青说,崇明酒吃吧。逸武说,也可以。逸青去拿酒来。潘家妈感叹说,这趟再不用摆空碗筷了。挟起块红烧肉,到逸武碗里说,吃啊。逸武咬了口,笑说,是这个味道,做梦也想。潘家妈眼眶发红说,是吧。看向余琳说,阿琳,想吃啥,自己挟,不要客气。余琳说,好的。
吴妈揭开盖,一砂锅鸡汤,潘家妈将两只鸡腿,拽下来,给余琳和娟娟。余琳说,谢谢。逸武说,娟娟,谢谢奶奶。娟娟声音蚊子叫。潘家妈说,今年几岁了。逸武说,七岁,回来念小学。潘家妈扯下两只翅膀,全给逸武。逸武笑说,那也吃啊,不要光看我们吃。
潘逸年说,玉宝想吃啥。玉宝说,我吃香菇青菜。潘逸年说,太素了,要增加营养。看了一圈,挟块糖醋排骨,到玉宝碗里。玉宝吃了,以为会吐,却没反应,倒觉得酸甜可口。逸青舀鸡汤,舀到鸡肫鸡心鸡肝,放玉宝碗里说,阿嫂最欢喜吃。玉宝笑说,谢谢。
逸文说,敲阿嫂竹杠,有啥可谢。玉宝使眼色说,多讲有啥讲头,不讲了。潘逸年说,逸青自己讲。逸青不敢瞒,坦白说,我报名参加、卡西欧家庭演唱大奖赛。潘家妈说,我电视看到过招人。逸青说,我让阿嫂,帮我买了把红棉吉他。潘逸年看向玉宝,玉宝吐舌笑笑,潘逸年说,价钿多少。逸青说,一百三十八块。一时没人讲话。
潘家妈说,阿琳,为啥不吃菜,不合胃口嘛。余琳笑说,不是,我在吃。逸武想起啥,起身到客厅,拉开行李袋,拿来瓶辣椒酱,摆到余琳面前,笑说,余琳欢喜吃辣,菜里没辣椒,没味道。余琳用勺子挖了块,拌饭吃。娟娟说,我也要。余琳也舀了些。余琳说,妈,要不要吃,我自己做的。潘家妈说,一点点就好。又问潘逸年几个,侪没拒绝,挑一筷子,象征性尝尝。只有吴妈说,我吃不了辣。
吃饭到尾声,逸文说,吉他不能白买,阿弟弹来助兴。逸青说,好。兴致勃勃回房,拿来吉他,调好音说,那想听啥。逸文说,最拿得出手的。逸青说,万水千山总是情。一曲弹罢,潘家妈说,还可以。玉宝拍手说,太棒了,吉他没白买。逸文说,还有进步空间。潘逸年不搭腔,红酒吃完,慢条斯理吃饭,逸武一家只笑,没接话。
逸青说,卡西欧演唱比赛,最大亮点,以家庭为单位。阿哥们,一起上啊。空气霞气安静,没人搭腔。逸青说,姆妈哪能讲。潘家妈说,我,想得出来。逸青说,二阿哥。逸文说,我公职人员,不好抛头露面。逸青说,阿嫂。玉宝遗憾说,我算了算,比赛辰光,我要生了。逸青说,大阿哥。潘逸年没响,但看脸色,逸青果断放弃。
逸青说,三阿哥哪能讲。逸武说,我没心想。逸青看了眼余琳,和阿嫂一样。怅然若失说,侪不支持我。
吃过夜饭,玉宝帮吴妈收拾碗筷,潘家妈领余琳娟娟回房间,笑说,房间有点小了。余琳环顾四周说,是小,我在江西的卧房,有这三个大。潘家妈说,是吧。余琳说,娟娟的房间呢。潘家妈说,一时没多余房间,要么娟娟和我睡一间,也可以。娟娟大声说,我不要。余琳说,娟娟暂时和我们住,但不是长久之计,毕竟七岁,不小了。潘家妈笑笑,没响。
玉宝汰过手,上楼,在楼梯间,碰到潘逸年和逸青,两人准备去老虎灶。潘逸年将手里热水瓶,交给逸青说,先去,我稍后再来。逸青说,一定要来啊,我拎不动四只。
潘逸年拉玉宝进房,坐定。玉宝说,做啥。潘逸年说,玉宝讲我做啥。玉宝说,我哪晓得。潘逸年说,现在会对我撒谎了。玉宝说,吴妈才讲过,我太老实。潘逸年说,还不承认,要我打屁股。玉宝说,侬不敢,我怀孕了。潘逸年卷袖管,卷了左手,再卷右手,沉声说,看我敢不敢。玉宝心虚说,我招认,我不该讲,吉他是逸文买的。潘逸年说,为啥要骗我。玉宝说,怕逸年不同意。潘逸年说,我不是个小气的人。
玉宝坐到潘逸年腿上,搂住脖颈说,是呀,我也和逸青这样讲。潘逸年说,逸青的主意。玉宝说,嗯。潘逸年说,这样。玉宝凑近,亲脸颊一口。潘逸年似笑非笑说,那叔嫂的情谊,说拆就拆,一点不牢固。
第35章 兄弟
寒潮未褪,月覆冷霜,茅山酒家人影幢幢。棉帘掀起,酒香袭面。潘家四兄弟进门,恰有一桌人,吃饱老酒,醉醺醺搀扶离去。
潘逸年和逸青在柜台选酒,逸文逸武坐桌,不多时,潘逸年和逸青过来,台面已收拾干净。逸文倒茶说,老武去江西,这些年就没想过,回来看看姆妈,一次也好。逸武说,我想是想,山水迢迢,哪有嘎便当。
逸文说,上海话也洋泾浜了。逸武笑说,莫讲我,大阿哥讲上海话,也有口音。潘逸年说,瞎七搭八,我讲的不要太标准。逸青说,那不要争,我讲老实话,大阿哥有港味,二阿哥有徽味,三阿哥有赣味。只有我,地地道道沪味。潘逸年抬腿踢过去,逸青已有预判,忙说,做啥。机敏避开,逸文逸武露出笑容。潘逸年说,我们是为啥人、远走他乡。逸青说,我晓得为我,不要一上来,就动刀动枪好吧。
潘逸年掏出烟盒、打火机,先自点一根,再丢在台面。逸文逸武各自抽了根,点火。逸青也要去拿,潘逸年说,敢拿,试试看。逸青说,凭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其他三人侪笑了。逸文说,抽烟有害健康。逸青说,那还抽。逸武吐个烟圈,眯眼说,四弟还小。逸青不服气说,我不小了。
潘逸年逸文眸光变深,逸文揶揄说,是不小,差点犯流氓罪。逸武说,啥意思。潘逸年没响,逸青说,不要讲。逸文说,和个海员老婆,搞不清爽。人家聚众跳舞,这两人躲小房间,衣裳脱精光。逸青说,阿嫂出卖我。潘逸年说,玉宝啥也没讲。逸文说,还是嫩姜头,经不起诈。逸武说,太刺激了。逸文笑说,嘎单纯的阿嫂,我也没套出半句。倒是四弟,不打自招。逸青涨红脸说,二阿哥最坏。
服务员端酒菜过来,酒是七宝大曲,小菜有肉卤百叶结、熏鱼、大红肠、五香煮花生、还有一盘白切猪头肉,两碟蘸酱油。逸武说,有辣火酱嘛。服务员说,有。逸武说,拿两碟来。逸青倒酒说,阿哥吃辣、结棍的。逸武说,入乡随俗,这些年数,吃习惯了。
逸文挟百叶结吃,继续说,要不是阿嫂,四弟现在、在提篮桥过年。逸武变色说,嘎严重。逸文说,幸亏阿嫂及时赶到,将伊捞出来,才出弄堂口,就碰到警车开过来。逸武说,全国严打,流氓罪,判死刑也有。逸文说,阿弟要当场捉住,轻则十五年起板,重则,我就不讲了。逸青说,多讲有啥讲头。潘逸年说,侪是教训。
逸青说,听姆妈讲,三阿哥在江西,也在造房子。服务员送来两碟辣火酱。逸武说,没错。逸文说,和阿哥一样。逸武说,不好比。逸青说,啥。逸武说,阿哥建大楼,我不过泥瓦匠。逸文说,啥辰光学这一手。逸武说,跟老丈人学的。农村里,日节最好过的,就是泥瓦匠。逸文说,哪能讲。逸武挟起片猪头肉,在酱油里浸过,辣火酱一滚,肉片翻红,吃进嘴里说,不辣。
逸青说,为啥泥瓦匠,日节最好过。潘逸年慢条斯理吃熏鱼。逸武说,每趟秋收后,迎亲嫁娶、有点钞票的人家,侪会建新房、或翻修房子。老丈人名气大,十里八乡侪来寻,谈好价钿,带了我,另加两三小工,东家吃住全包,每天好酒好菜,工钿不少。逸文说,姆妈一直担心,老武在江西受苦。逸武说,还好,我解释过几趟,姆妈听不进去。
逸青说,二阿哥三阿哥,愈发不像了,肤色就两样。逸武说,一个坐办公室,脑力活,一个风吹日晒,手艺活,当然不像。逸青说,还是二阿哥好。逸武笑说,是。潘逸年说,我老早提醒过,那两个人,头脑聪明,天之骄子。若不是大环境、还有家中发生变故,必定前程无限,就算下乡,一定要耐住寂寞,抱存希望,文化课勿要丢弃,总有回城的一天,只有逸文听进去、记牢。
逸文逸青没响,一个挟红肠,一个剥花生。逸武吃光杯中酒,想想说,人各有志,我觉得也蛮好,现今老婆孩子有了,手里有门技艺,能养活一家门。潘逸年说,就这点出息。逸武不搭腔。潘逸年说,不是讲,要在江西待一辈子,为啥又要回来。逸武说,大阿哥管太多,我回也是投奔姆妈,不是投奔大阿哥。潘逸年说,没我和阿嫂同意,逸武能回来。逸武说,不同意就算,我也就死了这条心。潘逸年说,不懂感恩的货色。逸武冷笑说,奇怪了,我回自己家,还要感恩,是啥逻辑。逸文打断说,好好的吃酒叙旧,交关年数未见,兄弟这才团聚,又榔头碰钉子做啥。潘逸年生气说,有得帐算。抬腕看看手表说,我先走一步。逸青说,我和阿哥一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