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格
“回去早点休息。”嘉图挥挥手,“晚安。”
“你也是。”姜然以同样的动作道别,“少熬夜,黑眼圈都出来了。”
关于姜然做出的假设,嘉图想,会吧,大概率就结婚了。
他是位很好的伴侣,直接、热烈、爱分享、也懂得照顾人。在一起的时间里鲜少吵架,往往矛盾刚起个头,已经有一人站出来举刀切断。姜然也是她的第一次,连初夜都会说“是不是太疼了,实在受不了就下回吧”的人,怎么会不好?
嘉图的怨是在姜然决定出国的时候——不,她甚至不清楚他何时产生这样的想法又是怎么做的决定。知道的时候连航班都订了,两周后的某个凌晨。姜然说“我肯定会回来的,爸妈和你都在这儿,我不会留那边”,他说“就两年,假期也能回来,一眨眼就过去了”,他还说“我现在就是缺这份经历,回来能跳到更好的地方,职业路径一下就通了。你理解理解我,谁都想往高处去。”因为理解——姜然这样的人,从小到大优秀惯了,怎会接受在事业上矮人一头——嘉图接纳了,连怨都没有说。
她后来想,如果姜然最初决定时就告诉自己,他们会不会一起出去。那样的话,是不是之后的很多事情也不会发生。
每一个“如果”,都是千疮百孔的遗憾。
而姜然之于自己的怨——父亲离世后嘉图返回上海,然后用最短的时间办了离职回到故乡生活。她没有同任何人诉说过心里的挣扎,所以发生这一切对姜然是迅速而决绝的。于他而言,嘉图在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他。
他不停追问“为什么”,原因复杂,嘉图汇总不了所以答不出;他问“还会不会回上海,”嘉图说“应该不回去了”;他说“你真是一点都不在乎我啊”。那段日子阴郁而悲伤,嘉图尝试整理,所以屏蔽了关于姜然的一切信息——相隔甚远,即便说了也无从帮忙,她选择只将自己一人扔进黑暗中。再去打开聊天框似乎是三个月后,这期间姜然没有来过一通电话,聊天框里未读信息有很多条,发来的频率却越来越低,最后一条是一周之前,姜然说公寓里钻进来一只兔子,挺可爱的。
算是一种默契——彼此都清楚就到这儿了,也只能到这儿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
嘉图是为“家”也为自己回来的,决定郑重严肃;而姜然镀金初衷便为日后立足,上海的金融圈多繁华,抛弃那里等同于抛弃前几年、后半生。
异地一时可以,一世却是天方夜谭。
他们关系的结束看似是一场输赢皆半的较量,实则是心知肚明却没有被点破的妥协。
这天晚上,有另一场久违的饭局发生在市中心一家自助西图澜娅餐厅里。
高中同学,算来已是十多年前建立起的关系。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新郎官姓沈,念书是篮球特长生,穿 45 号鞋,所以被班里男生起了外号沈大脚。名号越传越广,连老师生气时都会斥责——沈大脚,你们后排再叽叽喳喳全给我出去,自己不学习还耽误别人,挺大人了心里没点数儿。这句“挺大人了”从十六七岁便开始听,一直到现在——步入社会有了一份能养活自己的活计,遇到喜欢的人并决定与她组建一个家庭,知晓很多人情世故也懂得在适当场合去收敛自己的脾气,是不是这才算真正“挺大人了”?
他们当时的学校不好不坏,班里四十多人,有一路优秀的而今已在北京立足头衔是“合伙人”,有厚积薄发的远走欧洲追求梦想朋友圈尽是“艺术家”气质,也有如嘉图一样,出去看了看外面的世界再因各不相同的理由回来,而这张长餐桌上的大多数人是蒋数、静伊、沈大脚——说小富即安也好,说人各有志也罢,他们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太久,他们变成了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的一辈新青年。
毕业十几年,仍有联系能坐下一起吃饭的是少数。
第一场未聊尽兴,有人提议,“咱 KTV 继续吧?”
大脚首先拒绝,“明儿还一堆事儿呢,你们饶过我吧。”
有已婚人士传达经验,“现在把你放回去你也睡不着。我跟你说,结了婚最大的改变是心境。往后你可能就没有现在这种心境了,且得且珍惜。”
蒋数在听到这话时下意识看看身旁的静伊,她正在吃西瓜,吐了一颗西瓜子,瞧着大家乐。
那一瞬间他很想问——你是不是也真的决定结婚。
人太多,场合时机都不合适,他抄起夹克——“我出去抽根烟。”
“我也去。”沈大脚急于摆脱众人的起哄,跟了上去。
两人并肩站在西图澜娅餐厅外,大脚点燃一根烟,又捂住火机点燃他嘴里的,吸一口说道,“本来想让你当伴郎,但我媳妇那头有个伴娘临时不能来,里外里把我这边名额也削减一个。”
蒋数笑,“我从拿红包的变成给红包的了。”
“这不是要选没结婚的。一把岁数,身边关系好的真挑不出来。”大脚吐一个漂亮的烟圈,“你还没情况?”
“没。”
“别天天搞事业,差不多得了。也想想自己的事儿。”
“自己的事儿……”蒋数重复对方的话,“更乱。”
“你们这三剑客,一个比一个活得潇洒。”大脚开玩笑,“是不是订了盟约啊,谁先进围城谁输套房。”
蒋数今天到得晚,大家都吃过一轮他才抵达西图澜娅餐厅,所以老同学们前边聊了什么他并不清楚——大脚的话让他忽然间涌起一股隐秘的期冀——
是不是他们已经问过静伊了,而她的回答是没有打算。
这个想法就像一团火,旺了他的心跳。
“上学那会儿,我记得你还跟嘉图谈过吧?”大脚顺着回忆说下去,“高二?你们平时也老一起走,开始大家都不信。现在想起来还挺感慨,朋友转成恋人容易,再转回来可太难了。”
那着实是个只有三人知道的误会。
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那天t?,他也傻了——和当时的女朋友晚自习牵手压操场被发现,班主任非得让双方家长到学校面谈。早恋哎,高中重罪,自个儿皮实惯了顶多挨顿打,把女孩供出来就太不爷们了——月黑风高,他因为校服上有瞎描的图案才被揪出来,况且两人当时属“地下恋情”,知道的都是关系铁的,绝不会做出卖举动——班主任实则并不清楚女生是谁。蒋数瞬间喊出了“田静伊”的名字,没过脑子,全然是情急之下。紧接着静伊被谈话,哭着解释了无数遍“不是我”“我跟他就是朋友”“我真的不知道”,她以父母出差在外地为由拖延了时间,并且自那天开始,进入一场与蒋数的冷战。
冷战的意思是,不再一起回家,不再说话,见面形同陌生人。
蒋数无奈去找嘉图诉苦,被骂过一通“猪头”后,嘉图点他脑门数落——你还觉得委屈,静伊明明知道女生是谁,可被逼成这样都没说,不搭理你都算留情面了。
是啊,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那她一直不搭理我怎么办?”蒋数明白过劲儿,后悔莫及。
“算了,我回头让我爸去趟学校吧。”父亲开通,只说她和蒋数勾肩搭背惯了被老师误会应该能混得过去。
“那别人瞎传怎么办。”有这么一个“女友是谁”的疑点留着,校园里风言风语不少。万一一个不留神大家再猜到静伊头上——平日形影不离的朋友突然间不讲话就够奇怪了,揣测和疑点可禁不住串联。
“我!那人就是我总行了吧。”嘉图也无其他办法。静伊心思敏感又好强,而自己当真无所谓。她关心的是赶紧让静伊从这场风波里脱离,让两个伙伴能够和好如初。
是这样,陈李嘉图才会成为某段时间里蒋数的“女朋友”。
夜空积云团团紧簇,要下雨了。
“所以才不敢轻易往前迈那一步。”蒋数仰头看看天,想再抽烟却发现烟熄灭了,于是用拇指搓揉起烟灰。
“是,闹掰才是常态,像你们这样的太少了。”大脚拍拍他的肩膀,“朋友可贵啊,珍惜吧。”
这一晚上,一直在听到这两个字——珍惜。
可蒋数,进或者退,他不知道哪种才算珍惜。
正在这时,静伊匆匆忙忙从西图澜娅餐厅里冲出,“简阳家里出事了,我先走了。”
第32章 三十二你之于我4
当静伊赶到医院的时候,只见简阳与母亲紧挨着坐在走廊长椅上,各自沉默。
她走过去叫声“阿姨”,简母这才抬起头,“静伊来啦?”
半小时前简阳打来电话,说父亲在家里突然晕倒,到医院判断为中风,进了抢救室。
“阿姨您别太担心。”静伊也不知作何安慰,小声说道,“叔叔会没事的。”
“人老了就是毛病多,也不知什么时候,这病那病全来了。”简母看看他们,“你们去吃口饭吧,这里我看着。”
“我不饿。”简阳回一句。
“说了我没事儿。”简母语气强硬些,“去给我买瓶水总行吧。”
静伊刚要说些什么,被简阳揽过肩膀,“好。”
两人一路无言走出医院大楼,静伊停下脚步,“要不还是回去吧,你妈妈状态看起来很不好。”
“她晚上也没吃饭。”简阳环顾四周,“去买点吃点吧。”
“那我自己就行,你上去陪陪阿姨。”
简阳松松领带,似还是透不过气,干脆摘了拿在手里,“我妈应该想自己呆一会儿。她就这样,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表露软弱,包括我。”
静伊也不好再说什么,指指一侧的便利店,“走吧,那边。”
“我爸前一阵是说过头晕,后来再问就说好了,我完全没往心里去。”简阳低着头,极力让自己变得冷静,“这儿子当的。”
“会没事的。好在家里有人。”
“嗯?”
静伊抿抿嘴,“没什么。家里有人能及时送医院,不会有问题的。”
“你那边还在聚餐吧?”简阳拉过她的手,“把你叫过来,我真怕……怕出意外。”
“好啦,一会儿上去人就平平安安出来了,别把事情往糟糕的地方带。”静伊握紧他的手,“你能在慌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我,我挺高兴的。简阳,我愿意跟你分担。”
简阳手机震动,他接起报了手术室位置,又说“我和静伊出来买点吃的”,挂断后告诉她,“小叔到了。”
静伊“嗯”一声。危机当下,头上是哑弹是火药谁都没有底,嘴里说归说,打算还是朝最坏的方向做了。
“伊伊,”简阳停下,望着她的眼睛,突然问道,“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未等静伊作答,他自顾说下去,“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不合适。我想过很多次怎么跟你讲,在哪里怎样的场景用什么方式,但……我这人这方面不太行,也不确定网上那些点子你是不是喜欢。”
静伊看着他,感觉有风吹进耳朵,凉飕飕的。
“我爸被推进抢救室,我一下就懵了。”简阳的眼睛亮亮的,好像里面含着一汪水,稍稍碰一下就会倒出星空,“那种感觉就像……来不及做的,永远都没有机会做了。我不是因为他这样,因为想让他看到我有个家才跟你说这些话,绝对不是。伊伊,我只是恍然明白人这一辈子太短了,短到还不曾回头看已经过了快一半。”
简阳单手盖住眼睛,片刻,手缓缓挪下,又道,“我知道我从前做得不够好,太激进,太想要个结果,很多时候忽略你的感受,莫名其妙就把压力转移了。伊伊,你相信我,我有信心去当好你的爱人,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过余生,无论好坏无论风雨,去爱你去呵护你去照顾你,这是我的承诺。”
静伊愣住了。
她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求婚。
很突然,很意外,很惊讶,当然——也很感动。
她知道简阳向来没有什么仪式感,天生如此,他是行动永远快过口舌那一类人。对于静伊来说,简阳是强大的,无论事业、生活、情绪,他就像一座山,稳实地矗立于一处,永远巍峨,无坚不摧。然而这段时间里,她逐渐发现了山的裂口,又或者说山开始摇动,碎石滚落后它把一道道裂口推到了她的面前。
哦,原来山也会疼。
让静伊感动的是,简阳带着绝对信任向她交出了自己的脆弱。
她想,如果现在下一场雨,我会立刻答应你。
乌云仍在聚集,医院大楼灯火通明,不知这个夜晚多少人欢喜,又有多少人悲痛。
简阳抱住她,静伊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颤抖,也听到了他心里的哽咽。
“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想。”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况且现在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儿,对吧?”
“谢谢。”简阳将头埋到她颈间,声音几近呜咽,“伊伊,谢谢你。”
雨在凌晨一点姗姗来迟。
静伊从床上爬起来,将留出的窗缝关严。雨滴霹雳吧啦打在窗户上,形成模糊的幕帘,隔绝了窗外的世界。睡意全无,她从床尾扯过一条毯子,懒散地披在肩上,看着雨幕发呆。
十一点左右,简父出了手术室,医生说了一些话,包括“血栓已经取出,挺顺利的”之类。只能留一人陪床,简阳说他留,简家小叔便点点头道“有事随时联系。嫂子,我先把你送回去,明早接上你咱们再过来。”简母同意,大家分开。
没有拦住下手术的医生问这问那,也未因为谁要陪同讨论一番,简家人好像习惯了沉着,好像遇到天大事理性也要站于感性之上。
这样环境中长大的简阳,怎么可能和自己一样。
静伊心疼他,越了解越心疼。
这是比喜欢更深沉的爱吗?
她坐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到手机。很想与嘉图诉说一番,划开屏幕才察觉已经至后半夜——算了,嘉图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不急在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