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格
嘉图礼貌握回,道声“你好。”
“楼上晚上凉,觉得冷就进来。”袁天磊说这话时先是看着她,尾音落地时目光已转到蒋数脸上。
嘉图稍一愣。九月下旬,秋意正浓,她的手的确有些冰。
“行,甭管我们了。”蒋数应着说道,“静伊在上边,我去车里拿点东西,一会儿来。”
嘉图朝他们点点头,迈出两级台阶听到袁天磊的问话,“你这朋友做什么的?”
“嘉图啊,她在……”
静伊坐在露台边,单手撑住下巴正呆呆望着流淌的车流。见到嘉图,身子朝里侧蹭蹭,递过手机,“你看。”
那是她和简阳的聊天对话。嘉图没有往前翻,只看到后面几句,“如果你真觉得请假不方便,我可以托人问问。我有个朋友在市局,应该和你们所长认识。”“不好调的话,之后补上不行吗?”“静伊,我恳请你为我,为我们想想。”
嘉图放下手机,叹口气。
多年朋友,她轻而易举就能识别到让静伊不悦的点——简阳他凭什么,他有什么权利去介入另一个人的工作圈并且要替代他人做出决定?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让某些事情变得荒唐。
“不然,我和简阳说?”嘉图问。
“别,他也在赌气。”静伊摇头,“你一说,他会觉得我在和全世界抱怨不想去他家里吃饭。”
嘉图抿抿嘴,“伊伊,这种事情开口就收不住。第一次打个招呼能让你换班,第二次就会托关系要你去他期望你去的部门,第三次第四次,次次都是为我们。到时候怎么办?你能招架得来?”
我们,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应该是一种共识。我觉得好,你也认为不错,这才是“为我们”的本质。
“简阳从来没和我争执过什么,头一回。”静伊仰头望着天空,好像有些话要说,又有顾虑似的咽了下去。最后双手抱胸,慢慢吐出一句,“好冷啊。”
蒋数在这时过来,手里拿一件风衣。“风吹得凉吧?要不进去?”
他边说着便将风衣递过来,嘉图接下,默默披到静伊肩上。
隔壁桌不知在聊什么,突然发出一阵爆笑。年轻男女们乐得前仰后合,齐齐鼓掌,有人一边捂嘴一边往身边人的怀里扎,有人干脆跳起来拍着胸口缓解汹涌袭来的笑气。
声音成功吸引到露台上所有人的目光,蒋数瞥一眼扭过头,“看看人家,你俩怎么都愁眉苦脸的。”
嘉图知静伊内敛的心意,打个响指,“还不是担心你,二货。”
“嗨,我挺好的。”蒋数朝后面一仰,懒懒摊在椅子上,“以前我老琢磨,他俩分开我跟谁,选爸爸还是选妈妈,会被法院发配给男方还是女方,要不要转学是不是还得搬家。搁到现在,哎呦,抚养权?杞人忧天。”
这番话带了些玩笑的意味,可嘉图与静伊都没有笑。
蒋t?数是个怎样的人呢?
从小调皮捣蛋,成绩不至垫底但次次考试逃不过叫家长。早恋、抽烟、纹身,叛逆三大件一个没落下,青春期过得血雨腥风饱和到不能再饱和,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混了个三本,还险些因为打架被劝退。“朽木”而今也算有了自己的一番事业,守着一家汽修门店,十几员工,人前前后被“蒋老板”叫着,好似前半生看尽江湖事,后半段旅程便换一种方法,四平八稳地过生活。
但只有嘉图和静伊知道,这家伙会为心爱小猫的失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会在知道父母争吵时转身下楼躲到小区花园的避人处,亦会默默掏光身上的钱给路边不知是真是假的残障人士。
皮囊下的本心要经过时间的磨砺才可看得真切。
蒋数的心很软,只是外面包裹的那一层太坚硬了。
“你……”静伊顿了顿,“他们提前跟你说了吗?”
“说了,俩人前后脚问的。”蒋数不打算隐瞒,“就前几天,我妈先打的电话,我爸隔天就发了消息。问我什么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早就该离。”
嘉图与静伊交换一个眼神,还未等两人开口,蒋数抢先,“不用确认了,我真这么想。他们不年轻了,这把年龄禁不住折腾。昨儿晚上我跑到海边坐了一宿,我就反反复复问自己,你希望怎么样。”他顿了顿,身体挺直,“我就希望他俩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算奢望了,但之后每一天至少都能合着自己心愿过日子。找个晚老伴也行,唱歌跳舞旅游都行。我呢不给他们添乱添堵,其余的都不重要。”
“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静伊看过去,淡淡说道,“吵吵闹闹的习惯了,怕你觉得孤单。”
“习惯又不是不能改。”蒋数端起酒杯,与两人碰一下,满满一大口进去,抹抹嘴巴,“哥们好着呢。”
嘉图放下杯子,忽而觉得有些冷,于是站起来跳两下,又慢慢溜到围栏边。车流如织,灯火通明,她不知道这城市每天要上演多少种悲欢离合,而那些事情又会撕扯到多少人的心。她唯一确信的是,黑夜过去,天一定会亮。
静伊问,“在想什么?”
嘉图转身,后背贴紧围栏,朝他们笑一下,“我想到了一个经济学家,叫约瑟夫熊彼特。”
“喂!”蒋数与静伊异口同声,似乎早已适应她这种“学院派”突然转折的作风,可每次又会被此类毫无前兆的“升华”震得一激灵。
朋友们的反应在意料之内,嘉图仍笑嘻嘻的,“就是一下想到了嘛。”
“洗耳恭听。”蒋数做个请的手势。
“干嘛啦。”嘉图虽嘴上这样说,却一步跨到蒋数身边,坐到沙发椅背上,迫不及待分享起内心感受,“熊彼特有个观点,大概就是说资本主义是家庭的破坏者。因为资本主义嘛,显著特征就是遵从个人需求,然而家庭的维护是需要升华个人欲望和妥协的。”
见朋友们半知半解,嘉图耸耸肩,“更通俗一些,家,里面注定存在个人牺牲。当家的概念分裂了,牺牲可能也就没了吧。”
静伊看着她,半晌,若有所思地“嗯”一声。
蒋数故作迟疑,眨巴眼睛问一句,“你……在安慰我?”
嘉图扬手拍下他后脑勺,“你说呢。”
“哎呀大哥懂。”蒋数毫不客气还击过去,“同林鸟一场,现在终于能喘口气各自飞了,好事儿。”
“大概就这个意思吧。”晚风吹过,嘉图不由双手抱胸,淡淡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过不去的时候,脑子里就会出现这些理论。”
“谢了朋友。”蒋数说着按按她的肩膀,静伊则将手伸过来,轻轻抚住她的,“大家老说有缘人有缘人,但谁能承诺,缘分它能保一世呢。”
晚风习习的夜,情绪作祟的夜啊。
楼下声音渐小,三人酒喝至见底时袁天磊再次上楼。刚见他们便是一笑,“嘿,真是明天不用上班。”
蒋数当即举双手投降,“她俩不用,咱这小家小户周六不得照常营业。”
袁天磊爽朗地笑一声,“生意就指望这两天呢。”
蒋数朝楼下挑挑眉,“人都散了?”
“散了,刚走。”袁天磊问,“张琼你认识吧?”
“认识,来我这儿修过一回车。”
袁天磊点头,仿佛这句只是随口一提。接着又看看桌上已空的杯子,“我送你们?”
“不用,我叫代驾。”蒋数说着掏出手机。袁天磊压住电话,“车放这儿吧。明晚抽空再过来一趟,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做轮胎的。”
“那行。”蒋数知他用意,便也不推脱,“我们仨住得近,你给我们放一处就行。”
“好,我去楼下跟惠子打声招呼。你们东西带好就下来吧。”
待他离开,蒋数骂骂咧咧评价一句,“这张琼,做事儿真他妈孙子。”
“谁啊?”静伊问。
“就刚才楼下闹得最欢那个。”蒋数压低声音,“以前磊哥他俩在一个公司,好像职位也差不多,后来因为个什么事儿磊哥就被挤走了。现在酒吧开业带一堆同事来,面儿上说得好听叫捧场,实际不就是羞辱他来了。”
静伊打趣,“你一天班没上过,弯弯绕绕倒是门清儿。”
“哥们这么多年见的人可不比你们户籍大厅来往的人少。”蒋数抄起大衣扔到她怀里,“快穿着点吧,冻得直哈哈。”
嘉图跟在他们身后默默下楼,路过吧台时正见袁天磊和一短发女孩说话。也就多看一眼,袁天磊忽而侧过头,四目相对,中间隔着晚归人和循环播放的爵士乐,嘉图迟疑一瞬,慌忙避开。她有种很奇怪的感受,就像一块冰被置入温水里,第一次握手,刚刚在楼上他投来若有若无的注视,现在的眼神交汇,统统都是这样的感觉。
从前见过?
应该没有,她的社交圈、朋友圈、工作圈都比较单纯,微信好友不过百,几乎未曾主动要求加过别人。更何况嘉图自认记忆力不错,若有过交往,多少会留些印象。她不知道怎的想到徐植,连那样的交集都记得住——今天之前,只说过一次话,有过几次不曾对视的擦肩而过而已。
明明只喝了一瓶啤酒,思维却像生出触角,七拐八拐拉都拉不住。
晚风袭来,嘉图不由打个喷嚏。
“天凉了,晚上出来多穿点。”袁天磊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说完这句也不等答复,阔步朝前引路,“蒋数,地址发我一下。”
第4章 四晚风习习的夜4
蒋数上了副驾,嘉图与静伊依偎着坐在后排。一上车袁天磊便开了暖风,随即半转过身调整后面的空调口。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没有任何饰品,指甲亦修剪的干净整洁。似是觉察有人盯着自己的手看,他似笑非笑对着嘉图打个响指,声音很轻,以至于并未惊动正在聊天的蒋数与静伊,嘉图侧过头,抿嘴一笑。
如同狭小空间里暗生出一个隐藏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蒋数提到惠子,应是刚才在吧台见过的短发女孩。蒋数说我真没想到惠子跟你一起出来干,这姑娘挺勇,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了。袁天磊便笑,我这酒吧不是工作?蒋数“啧”一声,那哪儿一样,坐办公室跟在酒吧,咱们不觉得,别人眼里一个是正经工作,一个不务正业,天壤之别。
“我知道。”袁天磊应一句,没有多话。
“惠子哪年的?”
“可能比你们小点儿。”袁天磊问,“你们仨同岁吧?二十……”
“二十九。但我跟静伊都正月生日,嘉图腊月,算起来她比我俩小了快一年。”
“又开始了。”嘉图听着话音翻个白眼。
“没礼貌!”蒋数与她斗嘴,“怎么跟大哥说话呢。”
“行了。”静伊摆明立场迅速站队,“不是某人一口一个姐姐求着嘉图抄作业的时候了。”
蒋数怼一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你记得清楚。”
“非要掰扯,”静伊握握嘉图的胳膊,“我俩还记得你幼儿园尿裤子不好意思跟老师说呢。”
“田静伊!”蒋数气急,姑娘们却咯咯咯笑得愈发欢快。
车拐了弯行至小区路段,速度跟着慢下来。正因如此,嘉图发现了徐植——还是那辆北京牌照的黑色越野车,他倚在后备箱上,正低头踩灭地上的烟头。
“前边正门停就行。”蒋数扬手指挥,又问,“我明天几点到合适?”
“八九点?别太晚,我估计他们也就坐一会儿。”袁天磊停车,“你们小区就一个门?用不用我往里开一点?”
“别,不用。”蒋数边解开安全带边告诉他,“后边还有个侧门,但这段修路封了。我们仨一直在这片混,再说老小区安全的很。”
“你住得远吗?我再t?带你一段?”
“真不用,看见那栋楼没?”蒋数顺着车窗指指不远处的高层,“我穿个马路就到,一根烟的功夫。”
“那行吧。”袁天磊见姑娘们已经下车,后面亦有车辆跟上,于是挥挥手,“下次见。”
嘉图与静伊齐声感谢,目送他离开。
“哦对,差点儿忘了。”待车开远,蒋数面向嘉图,“磊哥有个亲戚的孩子今年毕业,学经管的,想跟你打听打听就业情况。我把你微信推给他啊。”
“我帮不上忙。”嘉图面露难色,“想来我们这儿直接投简历就行。”
“人家要说想投简历,你就帮着递一下,完后告诉这都人力管,你做不了主就完事。”
“那加我干嘛。”
“你……”蒋数气得戳她脑门,“猪脑子。“
从片语间听得大意的静伊赶忙从中调停,“袁天磊不是要给蒋数介绍生意,正巧自个家赶上有人学经济的,这不正你对口。你加个微信指点两句也行,递个简历也罢,事儿显得给办了,就当替蒋数卖个人情。“
经这般点拨,嘉图才回过味来,“加加加,我加行了吧。“